指尖觸到枕邊校服冰涼的拉鏈,江千慕倏然睜開了眼。房間里彌漫著一種獨特的、屬于深秋清晨的清冽氣息——像揉碎了的枯葉混合著昨夜凝結(jié)的薄霜,帶著干燥的涼意,無聲地宣告著十月的來臨。她擁著被子坐起身,目光投向窗外。鉛灰色的天空正被城市蘇醒的微光一點點稀釋,褪成一種混沌的、帶著寒意的魚肚白。沒有陽光,只有風卷著幾片伶仃的枯葉,徒勞地拍打著冰冷的玻璃窗。
十月十六日。
一個念頭像水底的泡泡,無聲地浮上心間。她下意識地摸了摸嶄新的藍白校服袖口,那挺括的面料帶著一絲陌生的、屬于北市一中的氣息。十六歲,像一枚懸在秋日枝頭、尚未落下的果實。心底有一簇小小的、微弱的火苗,期待著某種儀式感的澆灌——一塊帶著奶油甜香的蛋糕,一句簡單的祝福,哪怕只是短暫的、被燭光照亮的注視。
客廳里傳來窸窣的聲響,是林融在廚房攪動粥鍋的聲音,單調(diào)而沉悶。大姐江千雪壓低聲音的、帶著濃濃睡意的呵欠,接著是嬰兒小蕊被吵醒后細弱的哼唧聲。大姐夫王磊出門時防盜門沉重的碰撞聲,像一塊石頭投入清晨的寂靜。
江千慕安靜地坐在餐桌旁,面前是一碗冒著熱氣的白粥,米粒晶瑩。她小口喝著,溫熱的液體滑過喉嚨,卻嘗不出任何滋味。餐桌上只有碗筷輕微的碰撞聲和林融偶爾低低的、哄小蕊的含糊音節(jié)。沒有人說話,更沒有人提起那個仿佛只存在于她日歷上的日期??諝饫飶浡粘5?、帶著點壓抑的疲憊。心底那簇微弱的火苗,在清晨的寒意里搖曳了一下,終究還是被這無言的沉默壓得黯淡下去。她低下頭,更用力地捏緊了勺子。
“千慕,走了!” 江千雪的聲音在門口響起,帶著一夜未眠的沙啞和匆忙。
“嗯。” 江千慕放下碗,背上書包。樓道里灌進來的風帶著刺骨的涼意,卷起她額前的碎發(fā),也吹散了最后一點不切實際的期待。十六歲的清晨,和昨天、前天,似乎并無不同。
教室的喧囂像一層隔音的屏障,暫時隔絕了心底那點隱秘的失落。課間,陳薇像一顆活力四射的小炮彈沖到她桌旁,大眼睛亮得驚人,神秘地湊到她耳邊,帶著抑制不住的興奮:“千慕!蛋糕!搞定啦!我讓我表姐在‘晴空’訂的!紅絲絨!他們家的招牌!放學別走!校門口!給你驚喜!” 她用力捏了捏江千慕的手,那熱度透過皮膚傳遞過來,“十六歲哎!必須的!”
江千慕的心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一股暖流瞬間驅(qū)散了清晨的陰霾。她看著陳薇篤定的笑臉,用力點了點頭,嘴角終于揚起一個小小的、真實的弧度。還好,還有薇薇。
下午最后一節(jié)課的下課鈴,從未如此悅耳。江千慕幾乎是第一個沖出教室,腳步帶著一種輕快的雀躍。校門口熙攘的人流中,她一眼就看到了用力揮手的陳薇,以及站在她身邊那個沉靜挺拔的身影——李景舟。他手里穩(wěn)穩(wěn)地提著一個包裝精美的方形盒子,粉色的絲帶在暮色中格外顯眼,上面還別著一朵小小的、倔強的金色雛菊。
心跳,毫無預兆地漏跳了一拍。
“千慕!生日快樂!” 陳薇像一陣歡快的風撲過來,緊緊抱住她,“看!蛋糕!李景舟幫忙拿回來的!” 她得意地指著李景舟手中的盒子,仿佛完成了一項了不起的壯舉。
李景舟走上前一步,將蛋糕盒遞向江千慕,臉上是溫和清淺的笑意:“生日快樂,江千慕。陳薇同學的心意?!?他另一只手上拿著一個素雅的米白色紙袋,袋子上印著一片脈絡清晰、色澤純粹的金黃銀杏葉,葉柄處系著一小段質(zhì)樸的麻繩?!耙稽c小禮物,祝你十六歲快樂。”
“謝…謝謝薇薇!謝謝…李景舟!” 江千慕接過那沉甸甸的、帶著涼意的蛋糕盒,心口仿佛被暖流瞬間填滿。她小心翼翼地接過那個印著銀杏葉的紙袋,指尖觸碰到他遞來的微涼,臉頰不受控制地微微發(fā)燙。紙袋不重,卻像承載了整個秋日的重量,沉甸甸地落在她心上。
“快看看快看看!” 陳薇迫不及待地催促,比自己收到禮物還興奮。
江千慕在兩人溫和的注視下,輕輕打開紙袋。里面是一本硬殼精裝的詩集,深藍色的封面深邃如秋夜穹頂,細碎的銀色星光點綴其上,燙銀的書名飄逸靈動——《云雀》。翻開扉頁,一枚薄薄的、天然的金黃色銀杏葉書簽安靜地躺在那里,葉脈清晰舒展,邊緣微微卷曲,凝固著秋日最純粹的陽光與風的氣息。書的下方,是一個同樣簡約的白色硬殼筆記本,亞麻布紋的封面溫潤厚實。
“哇!詩集!筆記本!銀杏葉書簽!” 陳薇驚嘆地拍手,“李景舟你太會了吧!秋天本秋?。「浇^配!”
李景舟只是笑了笑,目光落在江千慕捧著書簽的手指上,聲音溫和而清晰:“在圖書館偶然看到這本詩集,覺得里面的意象很干凈,像秋天。銀杏葉是昨天在操場邊撿的,顏色正好,就順手壓平了。筆記本……希望你能用它記錄點喜歡的東西,或者…寫寫詩?” 他頓了頓,目光真誠,“希望你喜歡。”
指尖下,銀杏葉書簽帶著陽光曬過的微暖與植物特有的韌性。詩集深藍的封面像沉靜的夜空,筆記本的布紋傳遞著踏實的溫度。這份禮物,沉靜、干凈,帶著一種不動聲色的熨帖,精準地擊中了她心底對秋天最隱秘的眷戀。她抬起頭,眼底漾開真實的、帶著水光的笑意,像投入石子的湖面:“嗯!很喜歡!真的……謝謝你!” 十六歲收到的第一份禮物,是詩,是秋天,是被人用心記住的瞬間。
夕陽最后的余暉將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長,融入北市傍晚喧鬧的底色。秋風帶著涼意,卷起幾片落葉,也送來蛋糕盒里隱隱透出的甜香。陳薇挽著江千慕,嘰嘰喳喳地遺憾著:“啊啊啊好想立刻吃掉!可惜我得回籠子(宿舍)了!千慕你今晚一定要替我多吃一大塊!” 李景舟安靜地走在她們身側(cè)稍后,像一道沉穩(wěn)的影子,偶爾回應陳薇一兩句,目光落在前方抱著蛋糕和禮物的纖細身影上,溫和沉靜。
回到那棟熟悉的居民樓下,暮色四合。江千慕抱著蛋糕和紙袋,與陳薇、李景舟道別。陳薇用力抱了抱她,在她耳邊大聲說:“十六歲快樂!我的慕慕要天天開心!” 李景舟站在幾步開外,晚風吹動他額前的碎發(fā),他看著江千慕,清晰地說道:“生日快樂,江千慕。十六歲?!?那聲“十六歲”,像一枚印章,輕輕蓋在了這個秋日的傍晚。
推開家門,溫暖的飯菜香氣中,似乎還混雜著一縷極淡的、熟悉的微澀——是風鈴草的味道?江千慕無暇細想。客廳燈光下,小蕊正咿咿呀呀地玩著積木。江千雪端著湯碗從廚房出來,看到她懷里的蛋糕盒,臉上綻開一個如釋重負的笑容:“回來啦?蛋糕買好了?真好看!快放下,洗洗手吃飯了!” 那笑容帶著疲憊,卻也真切。
“嗯?!?江千慕將蛋糕和珍貴的禮物小心放在餐邊柜上,心頭的暖意又添了一層。原來,家人是記得的。
臥室門輕響,江千悅走了出來。濕漉漉的長發(fā)披在肩上,家居服裹著高三特有的緊繃感。她目光掃過餐邊柜上那個系著絲帶、點綴雛菊的盒子,腳步微頓,視線落在江千慕身上,語氣平淡無波:“哦,今天你生日。十六了?” 像在確認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日程。
江千慕的心輕輕一沉,隨即釋然。習慣了。“嗯?!?她低聲應道。
江千悅沒再言語,徑直落座餐桌。片刻后,她拿起手機,指尖飛快滑動。江千慕口袋里的手機震動了一下。
屏幕亮起,一條冰冷的轉(zhuǎn)賬信息:
來自:二姐。
金額:160。
備注:十六,整。吃的。
沒有祝福,只有數(shù)字和更冷的備注。江千慕默默點擊收款,回復:“謝謝二姐?!?十六歲,來自血脈的禮物,是160元和一句沒有溫度的注解。
晚飯在慣常的沉默與零星對話中進行。飯后,餐桌被清理得光潔。江千雪小心地解開蛋糕盒的絲帶,取下雛菊,掀開盒蓋。
“哇——!” 小蕊的驚呼帶著純粹的喜悅,小手指著那深紅絲絨與雪白奶油構(gòu)筑的甜蜜堡壘,頂端點綴的鮮紅覆盆子像凝固的寶石。
“真漂亮!” 江千雪由衷贊嘆,取出六根細長的彩色蠟燭,仔細地插在蛋糕邊緣,圍成一圈小小的光之柵欄。
林融無聲地起身,關(guān)掉了客廳的主燈。暖黃的吊燈光暈溫柔地灑下,將餐桌變成一個小小的、溫暖的舞臺。江千雪點燃打火機,“啪嗒”一聲,橘黃的火苗躍起,一一點燃了那六簇微小的火焰。
燭光搖曳,在蛋糕上投下跳動的光影,也照亮了圍坐的面龐:江千雪的笑容溫暖而疲憊,小蕊烏溜溜的眼睛映著火光;王磊的目光落在蛋糕上,沒什么表情;林融坐在光影邊緣,眼神穿過燭火,投向某個遙遠的虛空;江千悅終于抬起了頭,燭光在她沒什么表情的臉上明明滅滅,側(cè)臉線條冷硬。
“好啦!許愿吧!” 江千雪笑著,將江千慕輕輕推到那圈溫暖光暈的正中心。
江千慕站在搖曳的燭光前。十六簇小小的火焰在她眼前舞蹈,暖黃的光暈溫柔地包裹著她年輕的臉龐,校服的藍白色在光線下顯得格外柔和。她看著眼前躍動的光芒,看著蛋糕上極致的紅與白,看著光影中家人模糊又清晰的臉。大姐眼下的疲憊,小蕊的純真好奇,林融目光的空?!踔两偰潜涞霓D(zhuǎn)賬數(shù)字,都被這搖曳的燭光柔化、推遠。她閉上眼,雙手合十,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安靜的陰影。
心底一片澄澈的寂靜。沒有宏大的祈愿,只有一個微小而固執(zhí)的念頭,像燭火本身一樣,在心底明亮地燃燒起來:
*愿時光在此刻凍結(jié)。*
*愿這燭光永不熄滅。*
*愿這奶油的甜香,這秋風的低語,這被燭火溫柔包裹的、短暫而完整的安寧……*
*永遠,永遠停留在我的十六歲深秋。*
她深深地吸氣,空氣里充盈著蛋糕的甜膩、蠟燭燃燒的微焦氣息和窗外隱約飄來的、帶著涼意的秋風。然后,她睜開眼,鼓起腮幫,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用力吹向那六簇跳躍的、溫暖的橘黃。
噗——
燭火應聲而滅。幾縷淡青的煙裊裊升起,在暖黃的燈光里盤旋片刻,便消散在帶著深秋寒意的空氣中??蛷d重新明亮起來,蛋糕的甜香更加濃郁地彌漫開。
“吃蛋糕啦!” 江千雪笑著拿起塑料刀。
江千慕分到了一塊最大最漂亮的,覆蓋著厚厚的雪白奶油,頂端點綴著一顆完整的、飽滿的覆盆子和一片鮮嫩的薄荷葉。她用小叉子小心地挖下一角,混合著絲絨般細膩溫潤的紅絲絨蛋糕胚和冰涼甜美的奶油,送入口中。極致的甜混合著覆盆子微妙的、帶著生命力的酸,瞬間在舌尖化開,像十六歲本身的味道,甜美中帶著一絲初嘗世事的青澀回甘。這是她最愛的季節(jié)里,獨屬于她的、十六歲的甜。
窗外,秋風穿過高樓的峽谷,發(fā)出悠長而低沉的嗚咽,像一聲來自遠方的、古老的嘆息,輕輕叩打著窗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