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審結果公布的日子,整個設計學院都彌漫著一種躁動不安的興奮氣息。
空氣里像是撒了無數(shù)看不見的跳跳糖,在每個人的神經(jīng)末梢上噼啪作響。公告欄前,里三層外三層地圍滿了人,嘈雜的議論聲、驚喜的尖叫聲、失望的嘆息聲,交織成一曲青春的悲歡交響。
蘇清顏站在人群的最外圍,心臟在胸腔里劇烈地跳動,像一只被困的鳥,瘋狂地撞擊著籠子。她攥緊了手心,指甲深深地陷進掌肉里,試圖用這細微的疼痛來壓制那幾乎要沖破喉嚨的緊張。
她不需要擠進去。
她相信自己的名字,會出現(xiàn)在那張鮮紅的入圍名單上,像一顆閃亮的星,鑲嵌在夢想的天空里。
《初雪》。
那是她獻給母親的禮物,是她熬過無數(shù)個孤獨夜晚后,從靈魂深處捧出的一捧光。它不可能被埋沒。
“哇!快看!蘇曼妮入圍了!她的作品叫《融雪》,評語好高?。 ?/p>
“‘創(chuàng)意靈動,極富生命力,將雪花融化瞬間的動態(tài)美捕捉得淋漓盡致’……天啊,這簡直是最高的贊譽了!”
“我就說嘛,曼妮平時看起來柔柔弱弱的,沒想到這么有才華!”
蘇曼妮?
《融雪》?
雪花融化瞬間的動態(tài)美?
這些詞語像一把把燒紅的錐子,毫無預兆地扎進蘇清顏的耳朵里,攪得她腦子里嗡嗡作響。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猛地竄起,瞬間凍結了她四肢百骸的血液。
不可能……這不可能……
她昨天在餐桌上聽到蘇曼妮說起雪花靈感時,那股被她強行壓下去的不安,此刻像一條蘇醒的毒蛇,吐著信子,纏上了她的心臟,越收越緊。
她撥開人群,像一艘失控的船,踉踉蹌蹌地沖向那面決定命運的公告欄。
她的目光,瘋狂地在那張紅紙上搜尋著。
一遍,兩遍,三遍。
沒有。
沒有“蘇清顏”,也沒有《初雪》。
取而代之的,是那個刺眼的名字——蘇曼妮,和那個同樣刺眼的作品名——《融雪》。
而更讓她如墜冰窟的,是那份被淘汰作品的名單。
在密密麻麻的、冰冷的印刷體小字里,她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蘇清顏,《初雪》。
后面跟著一行簡短而殘酷的評語,像一把鈍刀,一下一下地割著她的尊嚴。
“創(chuàng)意平庸,缺乏亮點,工藝粗糙,模仿痕跡過重。”
轟的一聲。
世界在她耳邊炸開,又在瞬間歸于死寂。
周圍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那些興奮的、羨慕的、議論紛紛的臉龐,都變成了一張張模糊的剪影,在她眼前旋轉、淡去。
她只看得見那行字。
創(chuàng)意平庸。
缺乏亮點。
工藝粗糙。
模仿痕跡過重。
每一個字,都像一個巴掌,狠狠地扇在她臉上,火辣辣地疼。疼到最后,只剩下麻木。
怎么會……怎么會這樣?
她的《初雪》,那片凝結了她所有心血和靈氣的琉璃雪花,怎么會得到這樣的評價?
工藝粗糙?她親手打磨了上百次,每一個細節(jié)都力求完美。
創(chuàng)意平庸?那是她獨一無二的,源自母親遺物的靈感!
還有……模仿痕跡過重?
她模仿了誰?
一個荒謬而可怕的念頭,像一道黑色的閃電,劈開了她混亂的思緒。
蘇曼妮。
《融雪》。
雪花融化瞬間的動態(tài)美。
是了。
一切都串聯(lián)起來了。
昨晚的夜探,今天早上的試探,還有現(xiàn)在這份詭異的評審結果。
這不是巧合。
這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針對她的陰謀。
蘇曼妮,偷走了她的作品,偷走了她的創(chuàng)意,偷走了她的夢想。
然后,用一份拙劣的贗品,將她釘在了“平庸”和“模仿者”的恥辱柱上。
渾身的血液,在凝固之后,開始瘋狂地倒流,帶著滔天的怒火,沖向她的頭頂。
蘇清顏的身體因為憤怒而劇烈地顫抖起來。她猛地轉身,那雙總是清冷如水的眼眸里,第一次燃起了熊熊的火焰,幾乎要將眼前的一切都焚燒殆盡。
她要去找蘇曼妮。
她要去問個清楚!
她像一陣風,沖出了人群,那決絕而盛怒的背影,讓周圍的議論聲都為之一滯。
她甚至不用刻意去尋找。
蘇曼妮就站在不遠處的走廊盡頭,被一群同學簇擁著,像一朵被眾星捧月的嬌弱花朵。她正低著頭,臉上帶著羞澀又甜美的笑容,輕聲細語地回應著大家的恭喜。
“曼妮,你太厲害了!”
“以后你就是我們學院的大設計師了,可別忘了我們啊!”
“那個《融雪》,啊不,《融雪》……名字都這么美,作品肯定更驚艷!”
蘇曼妮的余光,早就瞥見了那個朝她沖過來的身影。她眼底飛快地閃過一抹得意的冷笑,但臉上的表情卻變得更加無辜和柔弱。
“姐姐……”
當蘇清顏站定在她面前時,蘇曼妮怯生生地喚了一聲,像是受驚的小鹿。
蘇清顏沒有理會周圍的人,她的眼睛死死地鎖著蘇曼妮,聲音因為極度的壓抑而沙啞得厲害。
“為什么?”
她只問了這兩個字,卻耗盡了全身的力氣。
周圍的恭維聲戛然而止,所有人都好奇地看著這對劍拔弩張的姐妹。
蘇曼妮的眼眶,幾乎在瞬間就紅了。晶瑩的淚珠像斷了線的珍珠,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掛在她蒼白的小臉上,我見猶憐。
“姐姐……你……你在說什么?我……我不知道……”她咬著嘴唇,身體微微發(fā)抖,仿佛蘇清顏那燃燒著怒火的眼神,是一把能刺傷她的利刃。
“你不知道?”蘇清顏氣得笑了起來,笑聲里帶著哭腔,“蘇曼妮,你還要裝到什么時候?我的《初雪》,我的設計稿!你敢說你沒動過?”
她每說一個字,就向前逼近一步。
那強大的氣場,讓周圍的同學都下意識地后退,留出了一片真空地帶。
蘇曼妮被她逼得連連后退,直到后背抵住了冰冷的墻壁,退無可退。
她的眼淚流得更兇了,整個人看起來脆弱得仿佛一碰就會碎掉。
“姐姐,對不起……對不起……”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聲音斷斷續(xù)續(xù),“我……我真的只是聽你偶爾聊起過你的想法……我覺得……覺得雪花融化的樣子很美……就……就自己試著畫了畫……”
她抬起那張梨花帶雨的臉,眼神里充滿了愧疚和恐懼。
“我真的不知道會這樣……我不知道我們想到一起去了……姐姐,如果你這么介意,我……我馬上去跟評委說,我退賽!我把名額還給你,好不好?你別生氣了……”
這番話,說得是何等的楚楚可憐,何等的委曲求全。
一個“不小心”和姐姐想到了一樣的創(chuàng)意,一個愿意為了平息姐姐的怒火而放棄榮譽。
多么善良,多么無辜!
周圍的同學,看蘇清顏的眼神,立刻就變了。
“天啊,原來是這樣……”
“她怎么能這樣對自己的妹妹?就算創(chuàng)意撞了,也不能這么咄咄逼人吧?”
“就是啊,曼妮都說要退賽了,她還想怎么樣?”
“平時看她清清冷冷的,沒想到嫉妒心這么強,真是人不可貌相。”
那些竊竊私語,像一根根淬了毒的銀針,扎進蘇清顏的耳朵里。
她渾身冰冷。
她看著蘇曼妮那張完美的、扮演著受害者的臉,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百口莫辯”。
淚水是最好的武器。
而蘇曼妮,無疑是使用這種武器的絕頂高手。
“退賽?”蘇清顏冷笑一聲,心底的悲涼幾乎要將那怒火澆滅,“你用偷來的東西換來的榮譽,退賽就想一筆勾銷?蘇曼妮,你偷走的是我的心血,是我的人生!”
“我沒有!姐姐,我真的沒有!”蘇曼妮哭喊著,猛地搖頭,仿佛受到了天大的冤枉,“那個創(chuàng)意真的是我自己想的!我……我前幾天還在我的社交賬號上發(fā)過草圖,好多人都可以作證的!不信……不信你們可以去看!”
她這句話,像是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在了蘇清顏的心上。
社交賬號?
草圖?
原來,陷阱在這里。
她早就布好了局,挖好了坑,就等著她跳進來,然后用所謂的“證據(jù)”,將她埋葬。
好狠。
真的好狠。
蘇清顏氣得渾身發(fā)抖,她揚起手,幾乎要控制不住地一巴掌扇下去。
她要撕碎這張?zhí)搨蔚?、令人作嘔的臉!
然而,她的手腕,卻在半空中被一只更有力的大手,猛地攥住了。
那力道極大,像是鐵鉗一般,捏得她骨頭生疼。
一股熟悉的、清冽又霸道的雪松氣息,瞬間侵入了她的呼吸。
蘇清顏的身體,僵住了。
她甚至不用回頭,就知道來的人是誰。
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人,能用這樣的方式,讓她瞬間從沸騰的怒火,跌入冰冷的絕望。
陸霆淵。
他怎么會在這里?
他今天不是應該在陸氏集團主持一場重要的跨國會議嗎?
蘇清顏緩緩地,極其艱難地轉過頭。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他剪裁合體的黑色西裝,勾勒出他寬闊的肩膀和勁瘦的腰身。往上,是他線條分明的下頜,緊緊繃成一道冷硬的弧線。
最后,是那雙深邃如寒潭的眼眸。
此刻,那雙眼睛里,沒有一絲一毫的溫度。
只有鋪天蓋地的厭惡和冰冷的鄙夷,像最鋒利的刀鋒,一片一片地,刮著她的臉,凌遲著她的心。
他來了。
他來看她的笑話了。
他看到了她最狼狽、最不堪、最歇斯底里的一面。
而他看到的,恰恰是蘇曼妮最想讓他看到的一幕。
一個咄咄逼人、因為嫉妒而面目猙獰的惡毒姐姐。
一個淚眼婆娑、善良無助、被欺負得毫無還手之力的可憐妹妹。
“霆淵哥哥……”
蘇曼妮一看到他,就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哭聲里帶上了濃濃的委屈和依賴,她繞過蘇清顏,躲到了陸霆淵的身后,伸出纖細的手,緊緊地抓住了他的衣角。
這個動作,充滿了戲劇性的暗示。
像是在尋求庇護。
陸霆淵沒有看她,他的目光,始終像釘子一樣,釘在蘇清顏的臉上。
他松開了攥著她手腕的手,卻像是用眼神,給了她更重的一擊。
“蘇大小姐。”
他開口了,聲音比西伯利亞的寒風還要冷冽,每一個字都淬著冰碴。
“自己的作品不行,就用這種下三濫的方式,來打壓自己的家人?”
他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壓,清晰地傳到了在場每一個人的耳朵里。
周圍瞬間安靜得落針可聞。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著這位突然降臨的、如同帝王般的男人。
他是陸霆淵。
是華京市商界的傳奇,是無數(shù)人仰望的存在。
也是這次“新星杯”最大的贊助商和特邀評委。
他的話,就是最終的審判。
蘇清顏的心,像是被他這句話,狠狠地捅穿了。
鮮血淋漓。
比看到那份淘汰名單時更痛,比被所有人指指點點時更痛。
那些疼痛加起來,都抵不過他一個厭惡的眼神,一句輕蔑的“下三濫”。
她的嘴唇動了動,想解釋,想辯駁。
“不是的……是她偷了我的……”
可是,話到了嘴邊,卻怎么也說不出口。
說什么呢?
在他已經(jīng)給你定了罪的時候,任何掙扎,都只會顯得更加可笑。
她的臉色,一瞬間褪盡了所有的血色,變得慘白如紙。那雙燃燒著火焰的眼睛,也一點一點地熄滅下去,最后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燼。
陸霆淵看著她這副“做賊心虛”的樣子,眼中的厭惡更深了。
他將蘇曼妮完全護在自己身后,那個保護的姿態(tài),像一堵密不透風的墻,將蘇清顏徹底隔絕在外。
他對她,連一絲一毫的信任都沒有。
他甚至懶得去聽所謂的真相。
“當眾撒潑,欺凌弱小,嫉妒成性。”
陸霆淵的薄唇輕啟,一字一句,繼續(xù)宣判著她的罪名。
“蘇家的教育,就是教出你這樣不知廉恥的女兒嗎?”
他的聲音里,帶著濃重的、毫不掩飾的嘲諷。
“真是令人作嘔。”
最后這四個字,他說得很輕,卻像四座大山,轟然壓下,將蘇清顏最后一點搖搖欲墜的驕傲,碾得粉碎。
令人作嘔。
原來,在他心里,她就是這樣一個人。
原來,她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掙扎,所有的夢想,在他看來,都不過是一場令人作嘔的鬧劇。
蘇清顏的身體晃了晃,幾乎要站立不穩(wěn)。
她看著他,看著他那張英俊卻冷酷到極致的臉,看著他眼中那深不見底的厭惡。
心,徹底死了。
她忽然就笑了。
笑得無聲,笑得凄涼,笑得眼淚都涌了上來,卻倔強地不肯讓它落下。
她什么都沒再說。
她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像是要把他的模樣,連同他此刻的殘忍,一起刻進骨血里。
然后,她轉過身。
一步,一步,拖著那具仿佛已經(jīng)沒有了靈魂的軀殼,穿過那片自動為她分開的、充滿了同情、鄙夷和幸災樂禍目光的人群。
她的背影,挺得筆直。
像一株在寒風中即將折斷,卻又不肯彎下腰的蘆葦。
那是她最后的,也是唯一剩下的,驕傲。
陸霆淵看著她離去的背影,那莫名的挺拔和決絕,讓他心里莫名地升起一絲煩躁。
他皺了皺眉,將這絲情緒歸結為對她不知悔改的憤怒。
“霆淵哥哥,你別怪姐姐,她……她只是一時想不開?!?/p>
懷里的蘇曼妮,還在恰到好處地抽泣著,用她那善良的、善解人意的話語,為這場戲,畫上一個完美的句號。
陸霆淵低下頭,看著她哭得紅腫的眼睛,那股煩躁才被壓了下去。
他從口袋里拿出一塊干凈的手帕,動作算不上溫柔,甚至有些生硬地,替她擦了擦臉上的淚痕。
“別哭了?!彼穆曇艟徍土艘恍?,但依舊帶著冷意,“為這種人生氣,不值得。”
“嗯……”蘇曼妮乖巧地點點頭,將臉埋在他的胸口,嘴角,卻在無人看見的角度,勾起了一抹淬著劇毒的、勝利的微笑。
蘇清顏。
你看到了嗎?
這個男人,他永遠都只會站在我這邊。
你輸了。
輸?shù)靡粩⊥康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