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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后——

夜色濃得像化不開的墨,將這片即將化為廢墟的孤島徹底吞噬。

蘇清顏背靠著冰冷的工作臺,蜷縮在地上,像一尊被遺棄的、沒有靈魂的雕塑。

眼淚早已流干,只剩下眼眶火燒火燎的干澀,和一顆被徹底掏空、沉入死寂深淵的心。

她以為,這就是盡頭了。

直到那扇飽經風霜的木門,發(fā)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吱呀”呻吟,被一只纖細、涂著蔻丹紅指甲的手,從外面推開。

一束來自主宅的、華麗而溫暖的光,像一把利劍,劈開了工坊內的昏暗,也刺痛了蘇清顏早已習慣黑暗的眼睛。

光影里,一個身影裊裊婷婷地走了進來,高跟鞋踩在積了薄塵的石板地上,發(fā)出“嗒、嗒、嗒”的、清脆又突兀的聲響。

那聲音,每一下,都像踩在蘇清顏裸露的心尖上。

來人穿著一身香奈兒最新款的白色軟呢套裝,精致的剪裁勾勒出她姣好的身段,珍珠與金線在衣襟上交織出低調的奢華。

她身上那股陸霆淵最喜歡的梔子花香水味,濃郁、甜膩,霸道地侵占了這片只屬于舊木頭和礦物顏料的空氣,將母親留下的最后一絲氣息,沖刷得蕩然無存。

這里的一切,塵土,斑駁,粗糲,都與她格格不入。

蘇曼妮,像一個巡視自己領地的女王,優(yōu)雅地踏入了這片屬于失敗者的廢墟。

她似乎完全沒料到蘇清顏會在這里,先是做出一個恰到好處的驚訝表情,隨即那張清純無辜的臉上,立刻堆滿了她最擅長的、楚楚可憐的擔憂。

她抬起手,用絲質的手帕輕輕捂住口鼻,秀氣的眉頭微微蹙起,仿佛在忍受著這里的污濁空氣。

“姐姐?這么晚了,我還以為你……”

她的聲音頓了頓,目光快速地掃過這間破敗的工坊,眼底深處,那抹一閃而過的輕蔑與得意,快得像流星,卻精準地被蘇清顏捕捉到。

“我跟爸爸說了,讓他別這么著急的,這里畢竟有伯母的回憶。姐姐,你別怪他,好嗎?”

她走近了些,聲音又甜又軟,像裹著蜜的棉花糖,卻每一個字都帶著劇毒。

蘇清顏沒有動,甚至沒有抬頭。

她依舊維持著那個蜷縮的姿勢,仿佛要將自己嵌進這片冰冷的地面,與這間工坊一同化為塵埃。她能感覺到蘇曼妮的視線,像探照燈一樣,在她狼狽不堪的身上來回逡巡,帶著一種勝利者對戰(zhàn)利品的審視。

“姐姐,我知道你心里難受?!碧K曼妮在她身邊蹲了下來,試圖與她平視,聲音里充滿了悲天憫人的憐憫,“可是人總要向前看的,不是嗎?”

是啊,為了蘇曼妮風風光光的婚禮,所以,她母親留下的念想就必須被碾碎。

多么理所當然。

多么……公平。

見蘇清顏毫無反應,蘇曼妮似乎有些不耐,但臉上的表情卻愈發(fā)溫柔。

她狀似無意地撩了一下耳邊的碎發(fā),一個優(yōu)雅而刻意的動作,讓她左手無名指上的那枚戒指,在從門外透進來的光線下,驟然迸發(fā)出了刺眼奪目的光芒。

那是一枚巨大的、切割完美的粉色鉆石,被無數(shù)細小的白鉆簇擁著,像一顆墜落凡間的、燃燒的星辰。

光芒太過璀璨,晃得蘇清顏的眼睛一陣刺痛,她下意識地瞇起了眼。

那光芒,像一根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了她的視網膜上。

“唉,霆淵也真是的……”蘇曼妮發(fā)出一聲甜蜜的、嗔怪的嘆息,她伸出自己的左手,反復端詳著那枚戒指,仿佛在欣賞一件全世界最完美的藝術品。

“非要送這么大一顆,在拍賣會上跟人爭得臉紅脖子粗的,多不體面。我說太貴重了,他偏不聽?!?/p>

她的聲音里,充滿了凡爾賽式的煩惱與炫耀。

“他說,這顆鉆石叫‘戀人之心’,是獨一無二的,就像我們的愛情一樣。他說,只有這個,才配得上他陸霆淵的妻子?!?/p>

每一個字,都像勝利的號角,在這間寂靜的工坊里,奏響了最華麗、也最殘忍的樂章。

蘇清顏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間的停滯。

她當然認得那顆鉆石。

上個月的《名利場》雜志,用了一整個版面來報道它。這顆傳奇粉鉆在華京市的首次拍賣,引起了全城轟動。

她當時還跟閨蜜林溪開玩笑說,什么樣的女人,才配得上擁有這樣一顆燃燒的心臟。

現(xiàn)在,她知道了。

是蘇曼妮這樣的女人。

而她蘇清顏,只配蜷縮在陰暗的角落里,被這顆鉆石的光芒,刺得體無完膚。

“他還說……”蘇曼妮的聲音壓得更低了,帶著一種分享秘密般的親昵,緩緩地,湊到蘇清顏的耳邊。

那股濃郁的梔子花香氣,混合著她溫熱的呼吸,像一條黏膩的毒蛇,鉆進蘇清顏的耳朵里。

“以后還要給我一個裝滿整個世界的珠寶盒呢。他說,我想要天上的星星,他都會想辦法摘下來給我。姐姐,你說他是不是很傻?”

傻?

不。

陸霆淵一點也不傻。

他只是……把所有的溫柔與寵愛,都給了另一個人而已。

而對她,他只剩下冰冷的厭惡和無情的踐踏。

蘇清顏的心,那顆早已麻木的心,在這一刻,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驟然抽痛了一下。

痛意是如此尖銳,如此清晰,讓她渾身都控制不住地發(fā)起抖來。

蘇曼妮滿意地看著她的反應,眼底的笑意幾乎要藏不住。她緩緩站起身,重新恢復了那種高高在上的、悲憫的姿態(tài),居高臨下地看著地上那個顫抖的、可憐的身影。

“姐姐,你也別太難過了?!?/p>

她用一種施舍般的語氣,拋出了她今晚前來的最終目的。

“我知道你喜歡做這些小玩意兒,可這終究上不了臺面,也賺不了幾個錢。守著這個破地方,有什么前途呢?”

她的目光掃過工作臺上那些尚未完成的琉璃制品,那眼神,就像在看一堆不值錢的垃圾。

“等我嫁過去,就是陸太太了。到時候,我跟霆淵說一聲,在陸氏集團里給你安排個好工作,清閑又體面,總比你在這里吃灰強?!?/p>

她頓了頓,仿佛在做一個天大的恩賜。

“你放心,不管怎么樣,你都是我姐姐,我不會不管你的?!?/p>

這句話,像最后一根稻草,終于壓垮了蘇清顏心中那根緊繃到極致的弦。

陸太太……

安排個工作……

不會不管你……

每一個詞,都像是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地、反復地抽在她的臉上,比父親下午那個耳光,還要痛上千倍萬倍。

這是勝利者對失敗者最殘忍的羞辱。

是她蘇曼妮,用她蘇清顏的愛情、尊嚴和未來,換來的、高高在上的憐憫。

一股腥甜的鐵銹味,猛地從喉嚨深處涌了上來。

蘇清顏死死地咬住嘴唇,用盡全身的力氣,才將那口幾欲噴薄而出的血,咽了回去。

她不能吐。

不能在這里,在蘇曼妮面前,露出任何一絲一毫的軟弱和崩潰。

那只會讓她,更得意,更開心。

就在蘇曼妮以為她會永遠這么沉默下去,準備心滿意足地轉身離開時。

地上的那個身影,動了。

蘇清顏緩緩地,用手撐著冰冷的地面,一點一點地,從地上站了起來。

她的動作很慢,像是電影里的慢鏡頭,每一個關節(jié)都在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可她的背脊,卻在站直的那一刻,挺得筆直,像一柄插入地面的、絕不彎折的劍。

她抬起頭,那張蒼白得像紙一樣的臉上,還掛著未干的淚痕,紅腫的眼睛里,布滿了血絲。

她就用這樣一雙狼狽不堪的、卻平靜到可怕的眼睛,靜靜地,看向了蘇曼妮。

那眼神,太過陌生。

沒有憤怒,沒有悲傷,甚至沒有一絲恨意。

就像在看一團……空氣。

蘇曼妮被她這樣的眼神看得心里莫名一慌,臉上的表情差點沒繃住,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

“姐姐,你……你這么看著我干什么?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可我說的都是為你好……”

蘇清顏沒有理會她的虛情假意。

她轉身,緩緩地走回到那張巨大的工作臺前。

在蘇曼妮錯愕的注視下,她拿起一塊干凈的、柔軟的鹿皮絨布,又拿起一塊剛剛被她眼淚打濕的、尚未經過任何加工的琉璃原石。

那是一塊最普通的、灰撲撲的石頭,表面粗糙,毫無光澤。

蘇清顏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濃重的陰影,遮住了她所有的情緒。

她開始用那塊軟布,一遍又一遍地,專注地,擦拭著手里的那塊石頭。

她的動作很輕,很慢,帶著一種近乎神圣的儀式感。

一下,又一下。

仿佛整個世界,都只剩下她和她手里的這塊石頭。

外面的喧囂,眼前的敵人,心中的劇痛,在這一刻,似乎都消失了。

她所有的精神,都凝聚在了指尖,凝聚在那塊粗糙的琉璃原石上。

她想起了媽媽的話。

“我們做琉璃的人,心也要像琉璃一樣,要干凈,要純粹,要能忍受孤獨,耐得住寂寞,扛得住烈火?!?/p>

是啊。

烈火。

她現(xiàn)在,不就正在烈火中煅燒嗎?

蘇曼妮站在原地,看著眼前這詭異的一幕,心里的不安感越來越強烈。

她寧愿蘇清顏對她大吼大叫,寧愿蘇清顏撲上來跟她廝打,也比現(xiàn)在這種詭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靜要好。

這種平靜,讓她感覺自己像一個跳梁小丑,所有精心準備的臺詞和表演,都打在了一團棉花上,顯得那么滑稽,那么可笑。

“姐姐!”她忍不住拔高了聲音,試圖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蘇清顏擦拭的動作,終于停了下來。

她沒有看蘇曼妮,只是低頭,看著自己手里的那塊石頭。

經過反復的擦拭,原石表面的灰塵被抹去,露出了它內里的一點點溫潤的質感。

雖然依舊粗糙,但已經不再那么灰暗了。

她的嘴角,忽然,緩緩地,勾起了一抹極淡的、冰冷的笑意。

“說完了嗎?”

她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像被砂紙磨過一樣,卻異常清晰。

蘇曼妮愣住了。

蘇清顏將手里的原石,輕輕地,放回工作臺上。

她的目光,掃過臺面上那些母親用過的、被她擦拭得一塵不染的工具。小巧的錘子,精細的刻刀,還有各種型號的鑷子和鉗子。

它們在月光下,閃爍著溫潤而內斂的光澤,像一排排整裝待發(fā)的、沉默的士兵。

“說完了,”蘇清顏轉過身,再一次,平靜地直視著蘇曼妮,“就滾吧?!?/p>

“你!”蘇曼妮的臉色瞬間漲得通紅,那偽裝出來的溫柔和憐憫,終于撕裂開來,露出了內里最真實的惱羞成怒。

“蘇清顏!你別給臉不要臉!我好心好意來安慰你,給你指出路,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你以為你還是蘇家大小姐嗎?你現(xiàn)在什么都不是!就是一個守著一堆破爛的可憐蟲!”

惡毒的話語,像連珠炮一樣噴射而出。

然而,這一次,這些話再也無法在蘇清顏的心湖里,激起一絲一毫的波瀾。

她只是靜靜地看著蘇曼妮那張因為憤怒而扭曲的臉,覺得有些可笑。

原來,這就是她一直以來,羨慕著,嫉妒著,甚至想要討好的妹妹的真實面目。

“滾?!?/p>

蘇清顏又重復了一遍,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冰冷的驅逐意味。

蘇曼妮被她那雙死水般的眼睛盯得渾身發(fā)毛,她還想再罵些什么,卻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她最終只能狠狠地跺了跺腳,像是為了挽回自己最后的顏面。

“好!蘇清顏,你給我等著!我倒要看看,沒有了蘇家,沒有了我跟爸爸的庇護,你能清高到哪里去!”

她撂下狠話,幾乎是落荒而逃般地轉身,快步走出了這間讓她感到窒息的工坊。

那扇木門,被她用力地帶上,發(fā)出“砰”的一聲巨響,震落了屋梁上的些許塵埃。

世界,終于,重新歸于寂靜。

蘇清顏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像一尊石化的雕像。

直到確認蘇曼妮的氣息已經徹底消失,她緊繃的身體,才猛地一軟。

她緩緩地攤開自己一直緊握著的左手。

掌心,一片濕熱的、黏膩的血肉模糊。

就在剛才,蘇曼妮炫耀那枚鉆戒的時候,她的指甲,在無意識間,摳住了一塊工作臺邊緣的、鋒利的琉璃碎片。

蘇曼妮的每一句話,都像一把錘子,將那塊碎片,更深地,砸進她的掌心。

她一直緊緊地握著,用這種尖銳的、清醒的疼痛,來對抗著那種幾乎要將她吞噬的、滅頂?shù)男呷韬徒^望。

此刻,鋒利的碎片深深地嵌入了她的皮肉里,鮮紅的血液,順著她掌心的紋路,一滴,一滴,砸落在腳下那塊灰撲撲的琉璃原石上。

血珠在粗糙的石面上,迅速地暈開,像一朵朵瞬間綻放的、妖異的血色梅花。

很疼。

疼得鉆心。

可蘇清顏,卻感覺不到絲毫的疼痛。

她的所有感官,似乎都麻木了。

她只是低著頭,怔怔地看著自己流血的手掌,看著那些血,染紅了石頭。

那顆被她反復擦拭過的、平平無奇的石頭,在吸收了她的血液之后,仿佛,也擁有了生命和溫度。

一種詭異的、強大的、破釜沉舟般的力量,正順著那道傷口,從冰冷的琉璃碎片中,源源不斷地,涌入她的四肢百骸。

她緩緩地,用沒有受傷的右手,重新拿起了那塊沾著她鮮血的琉璃原石。

她將它,緊緊地,貼在自己冰冷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頰上。

這一次,她沒有哭。

她只是閉上眼睛,任由那塊石頭的粗糙質感和那股淡淡的血腥味,將她徹底包裹。

媽媽。

你看。

這就是烈火。

這就是……涅槃的開始。


更新時間:2025-07-20 19:25: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