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兒:
筆尖懸在信紙上,久久落不下去。工藝老師那張刻板的臉總在眼前晃,攪得人心煩意亂。可我還是忍不住要寫給你,這些話像滾燙的巖漿,堵在心口,不吐不快。
遇見你,是我來到這里最亮的光。能和你成為朋友,我時常覺得是命運予我的一份厚禮。誰能說這不是緣呢?你曾描述的那種初來時的孤獨和無所依傍,我感同身受。剛踏入這個陌生的環(huán)境,我覺得自己像個被遺忘在角落的孤兒。開心無人分享,傷心無人過問,存在感稀薄得像空氣。你說那時看我和李靚她們有說有笑……夏兒,那些笑容,不過是溺水者絕望中抓住的稻草,明知徒勞,卻不敢放手。每天用一些空洞的玩笑把自己淹沒,在虛假的熱鬧里尋求片刻的麻痹??梢坏╈o下來,無邊的空虛和自憐就會洶涌而至。有時正笑得用力,猛然發(fā)覺只有自己的聲音在空曠里回蕩,別人只是沉默的背景板,那種瞬間涌上的悲涼,能立刻凍結我所有的表情,讓我像個斷了線的木偶,驟然安靜下來。那滋味,冰冷刺骨。
和李靚走近,最初像抓住了一根浮木,想給漂泊的感情找個錨點。從她那里,我渴求著被需要的滿足感。開始似乎還行,可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她永遠無法填滿我內心的溝壑。和她在一起,我只是一個被動的傾聽者,聽她絮叨現(xiàn)在的同學,她家的瑣事……沒有交流,沒有共鳴,像對著墻壁說話。她并非沒有優(yōu)點,但我們對于“朋友”的理解,隔著千山萬水。我渴望的是靈魂的觸碰,是思想的激蕩,是心照不宣的默契。而她需要的,只是一個不會反駁的樹洞。學期快結束時,那種被忽視、被當作背景板的窒息感幾乎讓我崩潰。我實在無法忍受再和她單獨相處了。
所以,我開始試著把你拉進我們之間。那時我并不真正了解你,只是本能地想引入一股新鮮空氣,打破那令人窒息的沉悶。也許李靚會感到不快,但我們從未交流過。我只是自私地,急切地想要逃離。三個人一起玩時,起初確實輕松了不少,覺得你有趣,比和李靚在一起有意思得多??珊芸?,新的煎熬開始了。我甚至……嫉妒地覺得你和李靚更親近,你們能那么自然地又說又笑、又打又鬧,而我,似乎永遠被一層看不見的膜隔在外面。我做不到像你那樣。你察覺到了嗎?那段時間我的失態(tài)。我害怕聽見你們的笑聲——那笑聲越是歡暢,就越襯得我像個格格不入的局外人??磩e人笑和自己笑,隔著無法跨越的鴻溝。我常常故意遠遠地落在后面,獨自咀嚼那份蝕骨的寂寞,那種感覺……快要將我逼瘋。我說不清那是什么,只有無盡的難受。
但我從未后悔拉你進來。夏兒,即使沒有你,我和李靚的友誼也早已名存實亡。如果我的介入,反而促成了你們更深的友情,對我而言,未嘗不是一種苦澀的安慰。就在我猶豫彷徨之際,李靚自己退出了。而當我意識到時,我們倆——我和你——已經像兩棵藤蔓,自然而然地緊緊纏繞在了一起。怎么好起來的?像你說的一樣,莫名其妙,沒有刻意,仿佛命中注定。那時的欣喜若狂,絕不亞于你。和你在一起,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也可以如此活潑,可以“壞”得那么開心,“野”得那么自在。說真的,只有在你面前,我才能徹底卸下所有偽裝,活得像個真實的人,輕松,灑脫。也許正是因為我們骨子里有太多相似的棱角,又都曾小心翼翼地將其隱藏,所以一旦相遇,便如磁石般瞬間相吸,投緣得要命。
我從未遇到過像你這樣“過癮”的朋友。我的知心朋友寥寥無幾,但能讓我袒露靈魂至此、毫無保留的,唯你一人。夏兒,我很偏激。認定了誰好,便是一生一世,絕難更改。連我自己都常常困惑,以我的脾氣,對我親妹妹都未必有這般容忍和“寬宏大量”,為什么偏偏對你,能做到如此?其實現(xiàn)在我也不明白,一切就是那么“情不自禁”。對你好的每一個瞬間,都發(fā)自肺腑,沒有一絲勉強。這大概就是人們所說的“緣”吧?常聽人說“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夏兒,此刻我心中充盈的,正是這種感覺。所以,別再妄自菲薄說自己是個“壞孩子”。若你真是世俗定義里循規(guī)蹈矩的“好孩子”,我們便不可能成為如此契合的朋友。
我們是“交心”的朋友,夏兒。不掩飾,不虛偽。無論是天馬行空的想法,還是晦暗不明的情緒,都來自彼此心底最本真的角落。這樣的情誼,夫復何求?以前讀三毛,羨慕她擁有靈魂相契的知己。如今,我不再羨慕了,因為我已經擁有。
至于張遠……夏兒,我至今無法清晰地界定對他的感覺。喜歡?欣賞?依賴?或許都有。但這份感情,遠未達到深刻。未來會怎樣?一片茫然。如果現(xiàn)在有人對我說,讓我嫁給他,或者想象和他攜手同行的畫面……我會忍不住笑出來,并且本能地抗拒。我是不是很矛盾?很自私?很差勁?
他是個內斂的人,那些“喜歡”、“愛”的字眼,若非被逼到墻角,絕不會輕易出口,只會深埋心底。面對這樣一份沉甸甸的、不求回報的赤誠,我無法不感動。所以,我愿意對他好一些,再好一些。也想讓他多了解真實的我,了解那個不完美、有缺點的王榮。讓他看清,而非只看到他想看到的幻影。這樣,或許他將來能更現(xiàn)實一些,少受些傷。我只希望,無論結局如何,我能留給他一個足夠美好的印象,證明他此刻付出的真摯感情,并非徒勞。
最后,夏兒,我有一個不情之請。這想法或許天真,或許自私,但我必須說出來:我希望我們三個能在一起。 不是指某種曖昧的關系,而是作為朋友,以一種穩(wěn)定的、平衡的方式相處。我不能欺騙自己的心,至少現(xiàn)在,我不愛他。我也不希望他因為我而越陷越深,最終被幻滅的痛苦吞噬。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渴望一種平衡——一種讓你不必再為我吃醋,讓他也不必因我而暗自神傷的平衡。我希望我們能像三條并行的溪流,各自奔涌,又能彼此映照,和諧共存。
這就是我此刻最真實、最混亂,也是我自認為最“理智”的想法了。夏兒,這冰河之下,暗流從未停歇,但這一次,我試圖看清它的流向。
榮兒”
凌晨,孟夏翻身時覺得枕邊有些細碎的輕響,她睡意朦朧的伸出手摸索,一封信。她頓時清醒了幾分,窗外天色是混沌的灰藍,宿舍里還彌漫著沉睡的氣息。借著熹微的晨光,她辨認出王榮那熟悉的字跡,心臟莫名地一跳。
她幾乎是屏著呼吸讀完的。字里行間流淌出的濃烈情感,像洶涌的暗流,瞬間將她裹挾。王榮那些從未宣之于口的痛苦、掙扎、孤獨,那些關于李靚、關于局外人感受的剖白,像一把把細小的刀子,精準地刺中孟夏心底最柔軟也最愧疚的地方。原來那些她未曾察覺的“失態(tài)”,背后藏著如此深重的煎熬。原來在她懵懂無知地和李靚說笑時,王榮正獨自吞咽著蝕骨的寂寞,幾近瘋狂。
讀到王榮描述兩人“莫名其妙”好起來時的欣喜和珍視,讀到“只有跟你在一起,才不用刻意掩飾自己”時,孟夏的喉嚨哽得發(fā)疼,眼眶瞬間濕潤。那些字句像溫暖的泉水,沖刷著她心底因張遠而產生的所有別扭和酸澀,讓她無比清晰地意識到,王榮給予她的信任和依賴,是多么獨一無二的珍寶。
然而,關于張遠的部分,卻像投入湖面的巨石,激起了更復雜的漣漪。王榮的迷茫、矛盾、自省,她對張遠感動卻無法回應的坦誠,以及對“平衡”近乎卑微的祈求……孟夏的心被緊緊揪住。她仿佛看到王榮在深夜的臺燈下,蹙著眉,咬著唇,艱難地寫下這些字句,試圖理清那團亂麻,笨拙地想要保護她和張遠都不受傷害。
當看到那句加粗的“我渴望一種平衡——一種讓你不必再為我吃醋,讓他也不必因我而暗自神傷的平衡”時,孟夏的呼吸驟然停頓。所有的情緒——震驚、心痛、憐惜、愧疚、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頓悟——瞬間沖垮了堤壩。眼淚毫無預兆地洶涌而出,大顆大顆地砸在信紙上,洇濕了王榮那力透紙背的渴望。原來王榮看得那么清楚,她的小心吃醋,張遠的暗自神傷……原來王榮在試圖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地、艱難地,想要撐起一個讓所有人都能喘息的空間。
孟夏攥緊了信紙,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身體微微顫抖。晨光漸漸明亮起來,勾勒出宿舍里桌椅模糊的輪廓。孟夏猛地掀開被子,幾乎是跌撞著下了床,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幾步就沖到王榮的床鋪前。
王榮還在沉睡,側著身,眉頭即使在睡夢中似乎也微微蹙著,像在為什么事情困擾。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臉色在晨光中顯得有些蒼白。
孟夏站在床邊,胸口劇烈起伏,淚水還在不停地滑落。她看著王榮安靜的睡顏,想起信里那些沉重的剖白和小心翼翼的祈求,想起那個在深夜電筒下獨自寫信的孤單身影。一股強烈的沖動讓她伸出手,想要用力搖醒她,想要立刻抱住她,想要告訴她:我都懂了!我答應你!我們三個一起!
可是,就在指尖即將觸碰到王榮肩膀的那一刻,孟夏的動作僵住了。她看到王榮眼下的淡青色陰影,那是疲憊和掙扎留下的痕跡。伸出的手,最終懸停在半空中,微微顫抖著,然后緩緩地、輕輕地收了回來。
她不能吵醒她。這一刻的寧靜,是王榮難得的休憩。
孟夏就那樣靜靜地站著,在漸漸明亮的晨光里,無聲地流著淚,目光緊緊鎖在王榮沉睡的臉上。那封承載了太多情感的信,被她緊緊捂在心口,仿佛要讓它滾燙的溫度融入自己的血脈。冰河之下洶涌的暗流,此刻清晰地在她心中奔涌,帶著王榮所有未說出口的掙扎和最深切的渴望。而那個懸而未落的擁抱,和無聲滑落的淚水,便是孟夏此刻最沉重也最堅定的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