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光摘下墨鏡的瞬間,尖叫聲幾乎掀翻屋頂,無數(shù)高舉的手機屏幕亮起,
匯成一片令人目眩的星海,將他牢牢釘在風暴的中心。每一步,閃光燈都如影隨形,
捕捉著這位頂流巨星每一寸精心雕琢的光彩。沒人注意到,在他右腿邁動時,
那幾乎無法察覺的、極其細微的遲滯——那是嵌入血肉深處的金屬,
在無聲地抗議著這過度的喧囂。同一時刻,立柱的陰影深處,
江遠——此刻化名“阿遠”——像一塊沉默的礁石。他松垮的保安制服領(lǐng)口下,
一道橫亙眉骨的猙獰舊疤若隱若現(xiàn),目光卻銳利如鷹隼,穿透迷離的光影和扭曲的肢體,
精準地鎖定在沈光身后一個端著托盤的服務生手上。那雙手指節(jié)異常粗大,
虎口處覆著一層與夜店格格不入的厚繭,絕非長期端盤磨礪出的痕跡。
猩紅的酒液在高腳杯中危險地晃動,眼看就要遞到沈光唇邊。江遠動了。他橫插一步,
動作迅猛如獵豹出擊,肩背繃緊如鐵閘,精準而兇狠地撞偏了服務生的軌跡?!肮飧纾?/p>
”聲音壓得又低又啞,帶著街頭廝混浸染出的粗糲砂礫感,“這杯‘深?!?,后勁太兇,
怕您吃不消。換杯‘清泉’,更襯您身份?!闭f話間,暗紅色的酒液潑濺出來,
在沈光雪白如新的襯衫上,暈開一片刺目的污漬。沈光瞳孔驟然縮緊。這聲音!這疤痕!
時間仿佛被無形的手猛地拉回五年前警校的搏擊場。汗水、塵土、嘶吼,
還有眼前這個家伙眉骨裂開,鮮血糊了半張臉,卻像頭瀕死的狼一樣死死箍住對手脖子,
從染血的齒縫里擠出那句:“認不認輸?!
” 眼前這張被陰影模糊了棱角、低垂著眼簾的臉,那疤痕的走向,
那下頜繃緊的倔強線條……分明與記憶深處那張鮮活的面孔重合!“阿遠?
”沈光喉頭猛地發(fā)緊,一股滾燙的氣流直沖眼眶,指尖幾乎要失控地抓向?qū)Ψ降氖直郏?/p>
卻在半空中硬生生扭曲成撣去胸前酒漬的僵硬動作,“……有道理。”他推開那杯可疑的酒,
心臟在震耳欲聾的電音鼓點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胸腔。
那個在冰冷檔案里被蓋上“因公殉職”紅章的愛人,
那個他以為早已在某個黑暗角落腐爛成灰的兄弟,竟活生生地站在眼前這片污濁的霓虹之下,
面目全非,氣息陰冷。鎂光燈熄滅后的頂層公寓,巨大的落地窗外,
只剩下城市流動的光河無聲蜿蜒。奢華的空間里,昂貴的靜音地毯吸走了所有雜音,
只剩下沈光粗重的喘息。他一把扯開勒得他幾乎窒息的領(lǐng)結(jié),
狠狠將江遠按在冰冷的吧臺邊緣,水晶杯里的威士忌劇烈搖晃,濺出琥珀色的淚滴。
“‘殉職’?檔案寫得清清楚楚!白紙黑字!骨灰盒都他媽埋進烈士陵園了!
”沈光眼底布滿赤紅的血絲,聲音嘶啞,每個字都像是從肺腑深處撕裂出來,“這些年!
江遠!你就在這種陰溝里當活死人?!連個口信!連個屁都不給我們留?!
”他抓著江遠制服前襟的手背青筋暴起,指關(guān)節(jié)捏得發(fā)白。江遠像一截沉默的礁石,
任由他揪著、搖晃著,臉上沒有任何波瀾,只有眼底深處翻涌著無法言說的沉重。
直到沈光那股狂怒的力道在無聲的對抗中漸漸泄盡,
才緩緩地、卻不容抗拒地掰開了那只曾經(jīng)和他一起握過警棍、一起在訓練場上互相扶持的手。
“沈光,”他第一次清晰地叫出這個如今被億萬星光環(huán)繞的名字,聲音不高,
卻每個字都淬著冰冷的鐵屑和深淵的寒氣,“好好看看你站的地方。云端。
聚光燈烤著的地方?!彼D了頓,猛地扯開自己保安制服的領(lǐng)口,
露出鎖骨下方一片猙獰扭曲的皮肉——那是一枚硬幣大小的烙印,邊緣焦黑翻卷,
如同一條盤踞的毒蛇,散發(fā)出令人不寒而栗的邪惡氣息?!斑@是‘坤哥’的見面禮。
烙上去的時候,皮肉嗞嗞響,用的是剛宰了一個老緝毒警的烙鐵……血還沒冷透。
”他死死盯著沈光驟然失血、變得慘白的臉,“你呢?你的海報貼滿大街小巷,
你的廣告在電視上輪番轟炸,你在告訴全世界你是誰!沈光!我呢?
”他指著自己眉骨那道疤,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嘲弄,“我露一張正臉照,
明天橫尸街頭的,就不止我一個!還有我埋在爛泥里的線!還有那些指望著我爬出地獄的人!
”死寂,如同粘稠的瀝青,在鋪著昂貴波斯地毯的空間里蔓延、凝固。沈光踉蹌著后退,
雙腿仿佛被無形的重錘擊中,頹然跌進寬大的沙發(fā)深處,昂貴的皮革發(fā)出沉悶的呻吟。
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燈火璀璨如星河傾倒,流光溢彩,
卻一絲一毫也照不進他此刻空洞荒蕪的眼底。他從沙發(fā)縫隙里摸索著,
掏出一個沒有任何標識的透明小藥瓶,倒出兩片白色藥片。錫箔紙被粗暴撕開的脆響,
在死寂中格外刺耳,像刀子劃過神經(jīng)。“你以為……這身光鮮亮麗的人皮,很好穿?
”他仰頭,將藥片干咽下去,喉結(jié)痛苦地上下滾動,“舞臺就是個鍍金的籠子,
閃光燈是照進骨髓的刑具……當年那條腿廢了,連帶著把警察夢也碾碎了,
就剩下這點虛妄的光,吊著這條命罷了?!彼]上眼,
濃密的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疲憊的陰影,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氣。江遠的目光,
如同最精密的探測器,瞬間鎖定在沈光抬起的手腕內(nèi)側(cè)——那里,
殘留著幾個極淡、卻無比熟悉的針孔痕跡。臥底生涯磨礪出的本能,
讓他全身的血液在剎那間凍結(jié)成冰,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直沖天靈蓋?!澳撬帯降资鞘裁矗?/p>
”江遠的聲音低沉得可怕,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壓抑。“……夜店那晚之后才有的。
”沈光沒有睜眼,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你是當年警??己巳珒?yōu)的人!格斗第一!
射擊第一!意志力呢?!被那些廉價的掌聲和尖叫吃光了嗎?!
”江遠的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微微發(fā)顫,他俯視著沈光蒼白的臉,
恨其不爭的怒火幾乎要將他吞噬,“看著我!沈光!看著我這張臉!想想我們曾經(jīng)發(fā)過的誓!
想想我們是為了什么才走上這條路!”他猛地松開手,指著沈光藏在沙發(fā)縫隙里的藥瓶,
“把這鬼東西,扔了!現(xiàn)在!立刻!馬上!”的地方飄來,充滿了倦怠和一種認命般的麻木,
“骨頭縫里……像有千萬只螞蟻在啃,又冷又癢……不吃這個,
第二天連站上舞臺的力氣都沒有……”他忽然神經(jīng)質(zhì)地低笑起來,肩膀微微聳動,
笑聲里浸滿了苦澀和自嘲,“多諷刺啊,緝毒警的兄弟……最后,栽在毒品手里。
還是最低級的……玩意兒?!薄吧蚬猓 苯h猛地暴喝一聲,如同平地驚雷。
他一步跨到沙發(fā)前,鐵鉗般的手狠狠抓住沈光的手腕,力道之大,幾乎要捏碎他的骨頭。
他眼底翻涌著滔天的憤怒風暴,而風暴之下,是更深沉、更冰冷的恐懼。
五年前畢業(yè)典禮上并肩宣誓的畫面,字字鏗鏘、熱血沸騰,此刻卻像燒紅的烙鐵,
狠狠灼燙著他的神經(jīng)——“忠于祖國,忠于人民,恪盡職守,不怕犧牲!
為禁毒事業(yè)奮斗終生!” 他們曾約定要一起肅清這座城市最骯臟的角落。如今呢?
一個在深淵邊緣搖搖欲墜,另一個早已在深淵之底,與魔鬼共舞!沈光被他吼得渾身一顫,
下意識地蜷縮了一下,像只受驚的動物。他抬起眼,
對上江遠那雙燃燒著火焰、卻又深藏著無盡痛楚的眼睛。那眼神,像一把鑰匙,
猛地捅開了記憶最深處的閘門。他想起了警校操場上揮汗如雨的沖刺,
想起了格斗訓練中江遠一次次將他摔倒在地又伸手拉起的瞬間,
想起了那個改變一切的午后——他飛撲出去推開那個嚇呆在馬路中央的孩子,劇痛襲來時,
他最后看到的畫面,
是江遠目眥欲裂、嘶吼著朝他狂奔而來的身影……“我……”沈光張了張嘴,
喉嚨干澀得發(fā)不出完整的音節(jié)。巨大的羞恥感和遲來的清醒感,如同冰冷的潮水,
瞬間將他淹沒。他猛地抓起那個藥瓶,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砸向遠處光潔的墻壁!砰!
藥瓶碎裂,白色的藥片如同絕望的雪花,散落一地?!皫臀摇鄙蚬獾穆曇羲粏∑扑?,
帶著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的哀求,他抬起頭,眼眶通紅,死死盯著江遠,
“阿遠……幫幫我……把它……從我骨頭縫里……摳出來!”江遠看著地上狼藉的藥片,
又看向沈光眼中那微弱卻拼命掙扎的光,緊繃的下頜線終于微微松動。他深吸一口氣,
仿佛要將胸腔里所有的憤怒和恐懼都壓下去,只剩下磐石般的決絕?!昂??!敝挥幸粋€字,
卻重逾千斤。他走到沈光面前,伸出手,不再是鉗制,而是攙扶,“起來。今晚,
就是第一課?!薄涠镜牡鬲z,遠比沈光想象的更加殘酷。它并非電閃雷鳴的狂風暴雨,
而是無孔不入的陰冷潮濕,是骨髓深處億萬只螞蟻永不停歇的啃噬和爬行。白天,
他尚能依靠殘存的意志力,在經(jīng)紀人、助理和鏡頭前維持著“沈光”這個人設(shè)的體面,
用超乎尋常的專注去完成每一個通告、每一場拍攝。汗水浸透戲服,他咬著牙,
一遍遍重復臺詞,用表演的亢奮來對抗身體深處涌上的一波波寒意和空虛感。
右腿的舊傷在持續(xù)的站立和奔波中,如同被鈍刀反復切割,每一次邁步都牽扯著神經(jīng),
帶來尖銳的痛楚——這痛楚,竟詭異地成了他抵抗毒癮侵蝕的一道微弱堤壩,
提醒著他曾經(jīng)是誰。然而,當夜幕降臨,公寓厚重的窗簾隔絕了外面所有的光,
那被強行壓制了一天的毒魔便徹底掙脫了枷鎖,咆哮著反撲。最初是難以遏制的呵欠,
眼淚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緊接著是深入骨髓的奇癢和寒冷,仿佛赤身裸體被扔進了冰窟,
每一個毛孔都在尖叫著渴望那虛假的溫暖。肌肉開始無法控制地抽搐、痙攣,
像被無形的電流反復擊打。胃里翻江倒海,嘔吐物帶著膽汁的苦澀灼燒著喉嚨。
意識在清醒與混亂的邊緣劇烈搖擺,無數(shù)扭曲的幻影在黑暗中滋生、膨脹。
…不行了……給我……一點點……就一點點……讓我喘口氣……”沈光蜷縮在冰冷的地板上,
昂貴的絲絨睡衣被冷汗和嘔吐物浸透,他像瀕死的魚一樣大口喘息,
指甲在光潔的木地板上抓出刺耳的聲音,留下道道白痕。他伸出手,胡亂地抓向江遠,
眼神渙散,只剩下最原始的、對解脫的渴求。江遠紋絲不動地坐在不遠處的單人沙發(fā)里,
身影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只有指間夾著的煙頭,在濃重的夜色里明滅不定,
映照著他緊繃如巖石的側(cè)臉線條。他看著沈光在地上痛苦翻滾、哀嚎,
看著他像野獸一樣撕扯自己的頭發(fā),看著他崩潰地撞向墻壁又被自己死死攔住。
每一次沈光失控的嘶吼,都像一把鈍刀在江遠心上反復切割。臥底時,
他見過太多癮君子在毒癮發(fā)作時的丑態(tài),麻木早已成為一種盔甲。但此刻,
看著自己曾經(jīng)最驕傲、最意氣風發(fā)的兄弟,變成眼前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那種沖擊力是毀滅性的。他必須用盡全力攥緊拳頭,才能克制住一拳砸碎眼前一切的沖動,
才能壓制住心底那幾乎要將他撕裂的無力感和憤怒。“看著我!沈光!
”當沈光又一次試圖用頭撞向茶幾角時,江遠猛地撲過去,用身體死死抵住他,
雙手鐵箍般固定住沈光汗?jié)?、瘋狂擺動的頭顱,
強迫那雙被毒癮折磨得幾乎失去焦距的眼睛對上自己的視線。他的聲音低沉如悶雷,
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還記得警校操場后面那片靶場嗎?我們第一次實彈射擊!
你他媽緊張得手抖,老子在旁邊怎么罵你的?!‘沈光!你他媽是娘們嗎?槍都拿不穩(wěn)!
給老子穩(wěn)住呼吸!三點一線!靶心就是你的敵人!扣下去!’ 你最后打了多少環(huán)?告訴我!
”沈光在他臂彎里劇烈地顫抖,瞳孔在渙散與凝聚間艱難地掙扎。
比可靠的吼聲……“九……九十八環(huán)……”一個極其微弱、沙啞的聲音從他顫抖的唇間擠出,
帶著一絲遙遠的、屬于過去的榮光?!皩?!九十八環(huán)!全隊最高!”江遠的聲音陡然拔高,
帶著一種近乎蠻橫的鼓舞,“現(xiàn)在也一樣!你的敵人就在你身體里!它想毀了你!
想讓你變成一灘爛泥!想讓你把過去的一切都踩在腳下!你他媽給我穩(wěn)??!
用你當年扣扳機的力氣!用你的意志力!給老子瞄準它!扣下去!滅了它!聽見沒有?!
沈光!”他一遍遍地嘶吼著,將那些早已褪色的、屬于警徽和制服的記憶碎片,
狠狠砸進沈光混亂的意識里,試圖喚醒那個沉睡在毒癮深淵之下的、真正的戰(zhàn)士。
最艱難的那一夜,沈光在極致的痛苦和幻覺中,
錯把守在床邊的江遠當成了五年前犧牲的老隊長。他涕淚橫流,死死抓住江遠的手臂,
……我成廢物了……兄弟也死了……都死了……我守不住……守不住啊……”那絕望的哭喊,
帶著積壓了五年、從未愈合的創(chuàng)傷和愧疚,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進了江遠的心臟。
那一刻,江遠才真正明白,那場導致沈光退役的任務,
那場他作為臥底傳遞出關(guān)鍵情報卻導致沈光重傷的任務,像一道無形的枷鎖,
早已將沈光的靈魂勒得傷痕累累。而毒品,只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江遠沒有推開他,
任由沈光滾燙的淚水浸濕自己的肩頭。他沉默地承受著這份遲來的、跨越時空的悲痛與質(zhì)問,
只是用更堅定的手臂環(huán)抱住兄弟劇烈顫抖的身體,一遍遍,
用低沉而穩(wěn)定的聲音重復:“不是廢物。任務沒有失敗。兄弟還在。沈光,兄弟還在!
你給我撐?。 碑?shù)谝豢|慘白的晨光掙扎著穿透窗簾縫隙,
落在沈光被汗水、淚水和嘔吐物弄得一塌糊涂的臉上時,
他體內(nèi)那場毀滅性的風暴終于暫時平息。他虛脫地癱在江遠懷里,眼神空洞地望著天花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