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清沅在修復(fù)室里待了整整三天。案臺上攤著的宋拓本《九成宮醴泉銘》已有了雛形,斷裂的紙頁被她用極細的桑皮紙修補妥當(dāng),只剩下最后一道全色工序——用礦物顏料調(diào)和出與原紙完全一致的色澤,讓修補的痕跡隱于無形。
窗外的秋雨淅淅瀝瀝,打在梧桐葉上沙沙作響。她握著排筆的手懸在半空,忽然聽見門口傳來輕叩聲。
“還在忙?”陸承宇舉著把黑傘站在門口,褲腳沾了些泥點,顯然是冒雨過來的。他手里提著個食盒,蒸騰的熱氣在冷玻璃上凝成白霧,“張記的蟹黃湯包,剛出鍋的。”
蘇清沅放下排筆,注意到他懷里還抱著個牛皮紙檔案袋:“這是什么?”
“你要的東西?!彼褭n案袋放在桌上,解開食盒的瞬間,濃郁的鮮香漫了開來,“找了古籍研究所的朋友,才弄到民國時期的修復(fù)札記,里面提到過《九成宮》拓本的裝裱工藝?!?/p>
她翻開檔案袋,泛黃的紙頁上是工整的蠅頭小楷,記錄著光緒年間一位修復(fù)師的手記。其中一頁用朱砂圈出的字句讓她眼前一亮:“……唐紙多以黃檗染之,遇水則泛微紅,仿者難及?!?/p>
“太好了!”蘇清沅指尖劃過那行字,“我之前總調(diào)不準(zhǔn)底色,原來關(guān)鍵在黃檗的用量。”
陸承宇看著她眼里跳動的光,嘴角不自覺地彎起。這三天他每天都來,看她對著拓本凝神蹙眉,看她用鑷子夾起比發(fā)絲還細的紙纖維,看她累得趴在案臺上打盹,手里還攥著顏料盤。他從不知原來專注的模樣可以這樣動人,像蒙塵的古玉被匠人細細打磨,終在時光里透出溫潤的光。
“嘗嘗湯包?!彼f過湯匙,忽然注意到她右手食指纏著創(chuàng)可貼,“又劃傷了?”
“被竹刀劃了下,不礙事?!彼ч_湯包的薄皮,鮮美的湯汁在舌尖化開,暖意從胃里蔓延到四肢百骸。
正吃著,修復(fù)室的門被推開,周教授帶著個戴金絲眼鏡的老者走了進來。老者是文物鑒定專家陳老,也是這次拓本修復(fù)的顧問,看見陸承宇時愣了愣:“這位是?”
“陸氏集團的陸承宇,”周教授笑著介紹,“清沅的……朋友,幫我們聯(lián)系了不少珍貴的文獻?!?/p>
陳老推了推眼鏡,目光在陸承宇身上轉(zhuǎn)了圈,忽然落在案上的拓本上:“清沅,昨天說的全色方案定了?”
“定了,正要試色?!碧K清沅剛要調(diào)色,卻見陳老突然伸手按住拓本邊緣,指尖在某處破損處輕輕摩挲。
“這里的補紙……”陳老眉頭微蹙,語氣帶著審視,“用的是安徽涇縣的桑皮紙?”
“是,按古法選的料?!碧K清沅心里一緊。
“不對。”陳老直起身,臉色沉了下來,“我昨天仔細看過,原紙里摻了楮樹皮,你用純桑皮紙修補,時間久了會出現(xiàn)收縮差異?!?/p>
蘇清沅愣住了。她反復(fù)比對過纖維樣本,分明沒發(fā)現(xiàn)楮樹皮的痕跡。
“陳老是不是看錯了?”陸承宇忽然開口,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我剛從檔案館調(diào)了拓本的入庫記錄,民國二十三年的鑒定報告里寫得很清楚——‘紙為澄心堂紙,純以桑皮所制’?!?/p>
陳老的臉色變了變:“不可能,我研究這個拓本三十年,絕不會錯。”
“或許是陳老把其他拓本記混了?”陸承宇從檔案袋里抽出份復(fù)印件,攤在案上,“這是當(dāng)時的原始記錄,有七位專家的簽名?!?/p>
陳老盯著復(fù)印件上的簽名,手指微微顫抖,最終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離開了修復(fù)室。
秋雨還在下,修復(fù)室里靜得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蘇清沅忽然想起昨天傍晚,陳老的學(xué)生曾來借過拓本的纖維樣本,當(dāng)時她忙著調(diào)配漿糊,沒太在意。
“這份檔案……”她看向陸承宇,眼底帶著疑惑。
“偽造的?!彼谷怀姓J,拿起個湯包遞給她,“但陳老不會去查。他退休前申報了這個拓本的修復(fù)項目,若是被發(fā)現(xiàn)鑒定有誤,不僅項目要停,畢生名譽都要受影響?!?/p>
蘇清沅的心沉了下去。她知道陸承宇說得對。陳老在業(yè)內(nèi)德高望重,卻也極重臉面。剛才那番話,與其說是質(zhì)疑她的修復(fù)技術(shù),不如說是在掩飾自己的失誤。
“可這樣……”
“沒有可不可惜?!标懗杏畲驍嗨眉埥聿寥ニ旖堑臏?,“你只需要修好拓本,剩下的事交給我?!?/p>
他的指尖帶著微涼的濕氣,觸碰到她皮膚時,卻讓她莫名安心。蘇清沅忽然想起小時候,她把父親收藏的青花瓷瓶摔出裂痕,嚇得躲在衣柜里哭。是陸承宇找到她,用零花錢請工匠修復(fù),還跟大人說是他不小心碰掉的。
那時他也是這樣,皺著眉說“別怕”,仿佛天塌下來都有他頂著。
當(dāng)晚,陸承宇的助理就傳來消息:陳老主動撤回了修復(fù)項目的申請,理由是“身體不適”。古籍研究所很快重新指派了專家,正是之前幫陸承宇找札記的那位。
蘇清沅在燈下繼續(xù)修補拓本,忽然發(fā)現(xiàn)案臺上多了盞臺燈。暖黃色的光線恰好照亮拓本的角落,避開了強光對紙張的損傷。
“你什么時候弄的?”她抬頭問。
“剛才出去買電池的時候?!标懗杏羁吭跁苌戏迯?fù)札記,“看你總往暗處湊,眼睛都快貼到紙上了。”
蘇清沅望著他專注的側(cè)臉,忽然覺得,比起那些復(fù)雜的人心,眼前這個人似乎從未變過。他懂她的執(zhí)拗,知她的軟肋,總能在她需要的時候,不動聲色地為她撐起一片天。
全色工序完成的那天,陽光終于穿透云層。蘇清沅小心翼翼地將拓本鋪平,原本斷裂的紙頁已渾然一體,連最挑剔的專家也難辨修補的痕跡。
陸承宇捧著拓本對著光看了許久,忽然指著一處角落:“這里有個小印記?!?/p>
蘇清沅湊近一看,果然在“泉”字的捺腳處發(fā)現(xiàn)個極小的墨點,形狀像片楓葉。她忽然想起,十歲那年陸承宇在她家書房練字,偷偷在她的臨摹本上畫過同樣的楓葉,被爺爺笑著敲了手心。
“是當(dāng)年的印子?!彼讣廨p輕拂過那個墨點,眼底泛起濕意,“爺爺說,這是‘修復(fù)者的秘密’?!?/p>
陸承宇沉默片刻,從口袋里拿出個小錦盒:“給你的?!?/p>
盒子里躺著枚銀質(zhì)書簽,背面刻著片楓葉,正面是用微雕工藝刻的《九成宮》全文,細小的字跡只有在放大鏡下才能看清。
“找老銀匠做的,”他有些不自然地別開眼,“以后看書方便。”
蘇清沅拿起書簽,冰涼的金屬貼著掌心,卻暖得讓人心頭發(fā)顫。她忽然想起陸母那天在廚房說的話:“承宇為了查陳老的底細,熬了兩個通宵,把他近十年的論文都翻遍了?!?/p>
原來他說的“交給我”,從來都不是一句空話。
傍晚兩人在修復(fù)館門口道別時,遇到了溫景然。他手里拿著份請柬,看見蘇清沅時眼睛一亮:“周六的古籍交流會,你會去吧?我托人弄到了《金石錄》孤本的展票?!?/p>
蘇清沅還沒來得及回答,陸承宇已自然地攬住她的肩:“她那天要陪我去看基金會的場地,沒空。”
溫景然的臉色僵了僵,目光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上,最終還是笑了笑:“那真可惜。”
看著溫景然離開的背影,蘇清沅輕輕拍開陸承宇的手:“別總欺負他?!?/p>
“我哪有?”他挑眉,反而握得更緊,“難道要我看著他對你獻殷勤?”
夕陽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交疊的部分像是分不開的藤蔓。蘇清沅忽然想起爺爺生前常說的話:“修復(fù)古籍就像做人,要懂得藏鋒。真正的心意,不必說破,自會在時光里慢慢顯形?!?/p>
就像陸承宇偽造的檔案,像他深夜定制的書簽,像他藏在眼底的溫柔。那些未曾宣之于口的情意,早已在一次次的并肩同行里,刻進了彼此的生命里,如同拓本上那個小小的楓葉印記,成為只有他們才懂的秘密。
晚風(fēng)卷起落在地上的梧桐葉,蘇清沅握緊手里的書簽,忽然抬頭對陸承宇笑了笑:“周六看完場地,帶我去吃糖醋排骨吧?!?/p>
陸承宇愣了愣,隨即眼底漾開燦爛的笑意,像被陽光灑滿的湖面:“好,管夠?!?/p>
遠處的天際還殘留著晚霞的余暉,拓本修復(fù)完成的消息很快會傳遍學(xué)界,但此刻對他們而言,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掌心的溫度,是心照不宣的默契,是往后漫長歲月里,那些未完待續(xù)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