診所的門被準(zhǔn)時推開。
秦澈站在門口。
三十五歲,身形清瘦挺拔,穿著一塵不染的米白色麻質(zhì)襯衫和深色長褲,背著一個磨損了邊角卻擦拭得格外干凈的深棕色琴包。
他的步伐從容而精準(zhǔn),沒有絲毫盲人常見的試探與猶豫,仿佛腳下的每一步都早已在心中丈量過千百遍。
他沒有等吳迪引導(dǎo),便徑直走向診所深處,在距離沙漏臺座還有三步遠(yuǎn)的地方,精準(zhǔn)地停下。
“吳醫(yī)生,”
他微微側(cè)耳,聲音溫和清潤,如同上好的絲綢,“我能聽到你的呼吸……很平穩(wěn)。
看來今天,你不緊張?!?/p>
他嘴角牽起一個極淡、近乎透明的微笑。
他熟練地將手中的盲杖折疊,精準(zhǔn)地掛在門邊預(yù)留的掛鉤上
——那掛鉤的位置,吳迪從未告訴過他。
然后,他伸出手,指尖輕觸墻面,沿著溫潤的墻漆一路滑過,如同撫摸琴鍵,
最終準(zhǔn)確無誤地坐在了吳迪對面那張為來訪者準(zhǔn)備的椅子上。
“秦老師,歡迎?!?/p>
吳迪壓下心中的一絲異樣感,開口,“今天,你想聊些什么?”
秦澈微微仰頭,空洞的眼眸“望”向吳迪聲音的方向,臉上那抹淡笑依舊:
“我來這里,吳醫(yī)生,不是為了尋求‘恢復(fù)’什么?!?/p>
他的聲音平靜無波,像是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
“我只是想確認(rèn)一件事……”
他頓了頓,空洞的眼眸似乎穿透了吳迪,望向更虛無的深處:
“確認(rèn)我真的……不再需要‘被看見’?!?/p>
對話在一種奇異的平靜中展開。
秦澈的敘述如同他演奏的琴曲,流暢、清晰,帶著一種經(jīng)過歲月沉淀的、近乎冷酷的克制。
“我七歲開始學(xué)琴。
不是熱愛,是必須?!?/p>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在膝蓋上輕輕敲擊,仿佛在彈奏無形的琴鍵,“那天……是個暴雨將至的悶熱下午。
練完最后一首練習(xí)曲,琴房的門……被一陣穿堂風(fēng),‘砰’地一聲關(guān)上了?!?/p>
他的聲音沒有絲毫起伏,像是在講別人的故事。
“那扇門……是老式的插銷門。
從外面鎖的。
我在里面,打不開?!?/p>
他微微偏頭,似乎在回憶那扇門的觸感,“窗戶……很高,裝了鐵欄?!?/p>
診所里異常安靜,只有他平靜的聲音流淌。
“起初,我以為很快會有人發(fā)現(xiàn)。
我喊,用力拍門……后來,嗓子啞了,手也拍腫了。
沒有回應(yīng)。
只有……越來越沉的黑暗,和死一樣的寂靜。”
吳迪的心漸漸揪緊。
“沒有水。
沒有光。
溫度……一點點降下去?!?/p>
秦澈的手指停止了敲擊,緩緩收緊,“我能做的……就是用手指,一遍一遍,去數(shù)腳下那些老舊木地板的……接縫間距。
一條,兩條……一百條……三百條……”
他空洞的眼眸里,仿佛映不出任何東西,只有一片沉寂的虛無。
“后來我才知道……那四十八個小時里……沒有人找我?!?/p>
他輕輕吐出一口氣,嘴角竟又勾起那抹淡得幾乎看不見的弧度:
“因為教琴的老師……以為我……逃課了?!?/p>
“逃課”兩個字,從他口中吐出,帶著一種荒誕到極致的平靜。
“就是從那個時候起吧……”
他微微仰頭,“我知道了。
有些時候……有些地方……有些困境……”
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洞穿世事的冰涼:
“……是不會有任何人,來救你的。”
死寂。
然后,他臉上的淡笑似乎真切了幾分,帶著一種奇異的釋然:
“所以你看,吳醫(yī)生。
我現(xiàn)在……是一名鋼琴教師。
我教那些看得見光的孩子……如何在徹底的黑暗里……找回屬于自己的旋律?!?/p>
吳迪被深深震撼。
秦澈的敘述里沒有控訴,沒有悲憤,只有一種將巨大創(chuàng)傷淬煉成冰冷鉆石般的通透與……反向的救贖。
他以自身為燭,照亮黑暗中的路。
一股強烈的共情在吳迪心中翻涌。
他想起了自己童年被遺忘在樓道角落的冰冷,想起了實習(xí)時無人回應(yīng)的疲憊呼喊……
“我……”
吳迪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我小時候……也常常覺得……自己的聲音……被什么東西吞掉了……喊出去……沒有回音……”
這是真誠的共鳴,是治療者與被治療者之間珍貴的聯(lián)結(jié)瞬間。
嗡!
就在吳迪話音落下的剎那,桌角的沙漏,極其輕微地震動了一下!
然而——
吳迪敏銳的目光立刻鎖定沙漏!
那震動……是有了!
但是……
沙漏內(nèi)部的暗藍色沙粒,紋絲未動!
沒有沙粒落下!
沒有情緒能量被捕捉和轉(zhuǎn)化的跡象!
一股冰冷的違和感,如同細(xì)小的冰針,瞬間刺入?yún)堑系男呐K。
不對勁!
秦澈平靜敘述下的“無助”核心,如同一個深不見底的冰封湖面,
他的共情……甚至秦澈自己的坦誠……都未能真正撼動湖面下那凝固的絕望!
表面“診療”似乎順利完成。
但吳迪知道,更深層的、被秦澈用優(yōu)雅姿態(tài)和“鋼琴教師”身份嚴(yán)密冰封的“無助”,遠(yuǎn)未被觸及。
傍晚,夕陽的余暉將診所染成一片溫暖的橘紅。
門被輕輕推開,林芷拎著一個精致的紙盒走了進來,臉上帶著輕松的笑意。
她一眼就看到了煥然一新的“光影冥想?yún)^(qū)”,暖白的燈光打在綠植上,音響流淌著舒緩的輕音樂。
“哇!”
她由衷地贊嘆,眼睛亮晶晶的,“這才幾天,你這兒……簡直像脫胎換骨!
像個……嗯,高級會員制的私人療愈會所!”
她笑著把紙盒放在桌上,“新開的法式甜點,犒勞一下我們的吳大設(shè)計師?”
她自然地走到冥想?yún)^(qū),在柔軟的矮椅上坐下,身體放松地陷進去,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
“真舒服……這個角落,讓人想就這么待著,什么都不想?!?/p>
吳迪走過去,坐在她旁邊。
診所里彌漫著甜點的奶油香和綠植的清新氣息。
沒有了來訪者的緊張,沒有了沙漏的低語,只有兩人之間流淌的、安寧的日常感。
林芷睜開眼,側(cè)過頭,目光落在吳迪臉上,帶著一絲溫柔的感慨:
“吳迪……”她第一次自然地省略了“醫(yī)生”的稱呼,
“我在想……如果我早一點遇到你……在你這里,有這樣一個角落……我可能……就不會那么害怕去面對外面那個世界了?!?/p>
她的聲音很輕,卻像羽毛輕輕拂過心尖。
吳迪看著她在暖光下顯得格外柔和的側(cè)臉,心中那絲因秦澈而起的冰冷違和感被悄然驅(qū)散。
他笑了笑,帶著一絲調(diào)侃:
“你現(xiàn)在……面對得也挺自然的。”
他指了指她帶來的甜點,“而且,還懂得用糖衣炮彈收買人心了。”
林芷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嗔怪地瞪了他一眼,眼神里卻滿是笑意。
沒有臉紅心跳的曖昧,只有一種彼此都感到舒適、安心、觸手可及的親密與理解。
這一刻,診所不再是戰(zhàn)場,而是他們共同構(gòu)筑的、抵御外界風(fēng)雨的溫暖港灣。
深夜。
診所一片寂靜。
冥想?yún)^(qū)的燈光早已熄滅,只有沙漏臺座的柔光,如同呼吸般在黑暗中明滅。
吳迪坐在沙漏前的矮凳上,翻閱著下午與秦澈的訪談筆記。
筆尖在“48小時”、“數(shù)地板接縫”、“無人救援”、“教黑暗中的旋律”幾個詞下重重劃過。
沙漏那異常的“震動無沙”現(xiàn)象,像一根刺,扎在他的思緒里。
疲憊感如潮水般涌來。
他揉了揉眉心,身體微微前傾,額頭抵在冰冷的沙漏防塵罩上,試圖汲取一絲清醒……
意識,在疲憊與困惑的拉扯中,沉入了混沌的邊緣。
轟——!?。?/p>
一聲驚天動地的炮火轟鳴,如同地獄的咆哮,瞬間撕裂了寧靜的黑暗!
巨大的沖擊波將吳迪狠狠掀飛!
“呃?。 ?/p>
吳迪重重摔倒在地,刺鼻的硝煙味、濃重的血腥味、泥土的腥氣瞬間灌滿口鼻!
他嗆咳著,掙扎著睜開眼——
地獄!
眼前是如同末日般的景象!
天空是翻滾的、令人窒息的濃墨般的烏云,低得仿佛要壓垮大地!
沒有星光,沒有月光,只有遠(yuǎn)處燃燒的殘骸投下跳動的、猙獰的火光。
大地一片狼藉!
泥濘混合著暗紅色的血污,浸透了他身上破舊骯臟的灰藍色軍裝。
斷壁殘垣如同巨獸的尸骸,散落著扭曲的槍支、破碎的鋼盔、以及……那些已經(jīng)冰冷的、或還在痛苦呻吟的軀體!
刺耳的、如同垂死掙扎般的電報“嗶嗶”聲,夾雜著遠(yuǎn)處隱約傳來的、撕心裂肺的哀嚎,是這片死亡之地唯一的背景音!
吳迪的大腦一片空白!
他下意識地摸向腰間——
入手是一把冰冷、沉重、帶著血腥銹跡的三八式步槍刺刀!
半舊的木柄被汗水和血污浸得滑膩。
“連長!
連長!!”
幾個渾身是血和泥、臉上布滿恐懼和絕望的士兵連滾帶爬地?fù)涞剿磉?,其中一個幾乎要哭出來:
“連長!
我們該怎么辦?!
頂不住了!
二排全打光了!
三排就剩仨人!
我們……我們連人都湊不齊十個了?。 ?/p>
連長?
我是連長?
吳迪的思維如同生銹的齒輪,艱難地轉(zhuǎn)動。
他根本不認(rèn)識這些人!
他甚至連自己在哪場戰(zhàn)爭、哪個部隊都不知道!
就在這時!
“吳連長!
吳連長?。 ?/p>
一個穿著沾滿血污和泥漿的灰布軍裝、背著藥箱的女衛(wèi)生員,跌跌撞撞地從硝煙中沖過來,撲到他面前。
她的帽子歪了,臉上沾滿黑灰,但那雙在火光中焦急無比的眼睛,那熟悉的神態(tài)輪廓……
像極了林芷!
“吳連長!
團部急電!”
衛(wèi)生員的聲音嘶啞尖利,帶著哭腔,將一張被汗水浸透的皺巴巴電報紙塞進吳迪手里,雖然上面只有一片模糊的血污,
“李……李云龍團長命令!”
她用力抓住吳迪的手臂,指甲幾乎嵌進他的肉里,眼神里是孤注一擲的瘋狂:
“不惜一切代價!
死守陣地到明天天亮!一步不許退!”
她指著身后那片被炮火犁過、如同地獄入口般的焦土陣地:
“團長說!
如果我們撐不住……整條東線……就徹底塌了??!”
李云龍?
死守?
陣地?
東線?
巨大的信息量和荒謬感如同重錘砸在吳迪頭上!
他只是一個心理咨詢師!
他連槍都沒摸過!
怎么守?
拿什么守?
用這把生銹的刺刀?
他茫然地抬頭。
天空,是絕望的墨黑。
腳下,是浸透鮮血的焦土。
身邊,是僅存的、傷痕累累、眼中只剩下恐懼和依賴的士兵。
遠(yuǎn)處,是步步逼近的、未知的、吞噬一切的炮火轟鳴!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徹骨的無助感,如同冰水,瞬間淹沒了他!
比秦澈琴房中的黑暗更甚!
比童年樓道里的剃刀更寒!
這是一種被拋入絕境、肩負(fù)無法承受之重、卻無人可依、無處可逃的終極絕望!
他下意識地看向天空。
在那翻滾的、如同濃墨般令人窒息的烏云之上——
那個古樸的沙漏,靜靜地懸浮著。
它散發(fā)著一種與這片血腥戰(zhàn)場格格不入的、冰冷而遙遠(yuǎn)的藍白色光芒。
如同神明冷漠的注視。
沙漏頸管中,一粒閃爍著同樣冰冷藍白光芒的沙粒,無聲地、緩慢地……
墜落了下來。
如同敲響了末日的喪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