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媛第一次踏進劉家的院子,是在送槐花餅的第二天。蟬鳴聲在老槐樹的樹冠里沸騰,她攥著衣角站在雕花木門前,看著門楣上雕刻的纏枝蓮紋在烈日下泛著青灰色的光。劉家的宅子與村里其他灰撲撲的土坯房截然不同,青磚黛瓦層層疊疊,檐角微微翹起,像要飛向天空的燕翅。院子里沒有常見的南瓜藤與絲瓜架,取而代之的是修剪得圓融飽滿的矮松,針葉間還點綴著幾顆尚未成熟的松果。一口青瓷水缸立在回廊下,水面漂浮著兩片睡蓮,其中一朵花苞正緩緩舒展,露出嫩黃的花蕊。
“進來吧?!眲⒑赀h的聲音從雕花木門后傳來,驚飛了廊下打盹的麻雀。
小媛深吸一口氣,跨過半人高的門檻。屋內光線被雕花窗欞篩成細碎的光斑,檀木家具泛著溫潤的光澤,墻上掛著一幅水墨山水,落款處寫著“丙辰年于東京”。她低頭看著自己洗得發(fā)白的布鞋,鞋尖還沾著早晨在田埂上蹭的泥點,突然覺得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
“換這個。”劉宏遠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她身后,手里捧著一雙桐木屐。木屐表面光滑,帶著淡淡的木香,鞋底還貼著柔軟的棉布,顯然是特意準備的。小媛蹲下身,笨拙地解開布鞋的系帶,腳趾不自覺地蜷縮起來,生怕被人看見自己腳趾甲縫里的泥。
木屐踩在青磚地面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小媛跟著宏遠穿過一道繪著《芥子園畫譜》的屏風。空氣中的墨香愈發(fā)濃郁,當她看清眼前的景象時,呼吸幾乎停滯——整整四面墻的書架,從地面一直延伸到天花板,泛黃的線裝書與燙金封面的洋文書整齊排列,在陽光中散發(fā)著紙張?zhí)赜械年惻f氣息。窗邊的紅木書案上,半干的墨汁在硯臺里凝結成深色的紋路,鎮(zhèn)紙下壓著一張未寫完的宣紙,字跡遒勁有力:“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
書案后,戴著金絲眼鏡的劉樹范正握著一支鋼筆,筆尖懸在稿紙上。聽見腳步聲,他抬起頭,鏡片后的目光像夏日午后的井水,溫和卻帶著審視。
“爸,這是劉小媛。”宏遠將手輕輕搭在書架上,書架上的《海國圖志》微微晃動,“村小劉校長的女兒。”
劉樹范放下鋼筆,起身時中山裝的下擺帶起一陣風,將案頭的稿紙掀起一角。小媛這才看清他袖口處露出的腕表,表盤上細小的羅馬數(shù)字在陽光下閃爍?!芭叮瑒⒘x公的女兒?”他的聲音帶著留洋歸來的人特有的腔調,像是把每個字都在舌尖反復打磨過,“你父親常提起你,說你在作文比賽里寫的《山月記》讓縣上的老師都贊嘆?!?/p>
小媛的臉瞬間漲紅,她盯著自己木屐邊緣的磨損處,聲音輕得像飄落在宣紙上的羽毛:“劉叔叔好?!?/p>
劉樹范的目光在她洗得褪色的藍布衫上停留片刻,又轉向宏遠:“你要帶她去看菖蒲?”
“嗯,法布爾的書里說,菖蒲叢里容易找到螢火蟲幼蟲?!焙赀h走到書架前,指尖劃過《昆蟲記》燙金的書脊,書架深處傳來若有若無的樟腦氣息。他的聲音依舊平靜,但小媛注意到他耳垂微微發(fā)紅——和昨天踩水洼時一模一樣。
劉樹范沉吟著走到書架最上層,取下一本深藍色封面的畫冊。燙金的《昆蟲圖譜》字樣在陽光下流轉,封皮邊緣還沾著些泛黃的櫻花花瓣?!斑@是我在早稻田大學圖書館舊書市淘到的?!彼麑媰赃f給小媛,紙張摩挲間,小媛聞到一股淡淡的油墨與雪松混合的味道,“里面有螢火蟲不同生長階段的插圖,或許對你們有幫助。”
小媛雙手顫抖著接過畫冊,翻開扉頁,一行鋼筆字躍入眼簾:“求知者,見微知著。”字跡凌厲如刀,末尾的句號卻圓潤如珠。她抬頭時,正對上劉樹范鏡片后的目光,那雙眼睛讓她想起父親收藏的古銅鏡,明明映出一切,卻又隔著一層霧。
“喜歡的話,可以常來看?!眲浞吨匦伦貢盖?,鋼筆尖再次懸在稿紙上,“泉井村的孩子,總該多讀些書?!?/p>
離開書齋時,小媛抱著畫冊走在回廊下。陽光透過葡萄架在她身上投下斑駁的影子,遠處傳來劉志和劉忠追逐打鬧的笑聲?!澳惆职?.....真好?!彼÷曊f,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畫冊封面上凸起的燙金字。
宏遠踢開腳邊一顆石子,石子滾進水缸,驚散了睡蓮的倒影。“他對喜歡讀書的人都很客氣?!彼穆曇艋熘s鳴,忽遠忽近,“小時候我打翻了他從京都帶回來的硯臺,他罰我抄了一個月的《朱子家訓》?!?/p>
“那......他不喜歡什么樣的人?”小媛脫口而出,話一出口就后悔了。
宏遠的腳步突然頓住,陽光正好落在他睫毛投下的陰影里。遠處的稻田翻起金色的波浪,風里飄來新麥的香氣?!安幌矚g......”他彎腰撿起一片楓葉形狀的銀杏葉,葉脈在陽光下透明如蟬翼,“不守信用的人。去年縣里說要撥款修村小,他去省城跑了三個月,最后只等來一句‘經(jīng)費緊張’?!?/p>
小媛沉默了。她想起父親書桌上那疊皺巴巴的請款報告,想起教室漏雨時同學們擠在祠堂上課的情景。蟬鳴聲突然變得刺耳,她伸手按住被風吹亂的頭發(fā),卻摸到發(fā)間沾著的槐花碎屑。
溪邊的菖蒲叢比想象中茂密,寬大的葉片在風中沙沙作響。宏遠蹲下身,白襯衫下擺掃過帶刺的草葉。他的動作很輕,像在翻閱一本珍貴的古籍,修長的手指撥開層層葉片。小媛學著他的樣子,剛伸手就觸到一個冰涼的東西,像塊會蠕動的小石子。
“??!”她驚叫著縮回手,木屐踩進泥里。
宏遠立刻湊過來,手腕上的銀表鏈擦過菖蒲葉發(fā)出細微的聲響?!霸趺戳耍俊彼暮粑鼛е『商堑那鍥?,小媛這才發(fā)現(xiàn)他領口別著一枚銀杏形狀的胸針。
“有、有什么東西......”她結結巴巴地說,盯著自己微微發(fā)紅的指尖。
宏遠低頭撥開葉片,忽然笑了。他的笑容讓眉眼彎成月牙,和昨天在槐樹下捉弄劉志時截然不同?!笆俏灮鹣x幼蟲?!彼p輕捏起那只半透明的蟲子,幼蟲尾部泛著微弱的藍光,像一顆墜入人間的星星,“它們喜歡吃蝸牛,長大后會變成提著燈籠的螢火蟲?!?/p>
小媛屏住呼吸湊近,能看見幼蟲身上細密的絨毛。溪水在不遠處潺潺流淌,裹挾著菖蒲的清香?!罢婧每?.....”她喃喃道,忽然發(fā)現(xiàn)宏遠掌心有道淡粉色的疤痕,形狀像道閃電。
宏遠看著她專注的側臉,喉結動了動:“等它長大了,會更亮。”他的聲音很輕,卻被風準確地送進小媛耳中。夕陽的余暉給兩人鍍上金邊,水面上漂浮的花瓣緩緩旋轉,像停不下來的芭蕾舞者。
回村的路上,暮色漸濃。小媛抱著畫冊,突然問道:“宏遠,你以后想做什么?”
宏遠踢著路邊的石子,石子滾進稻田,驚起一群白鷺。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小媛以為他不會回答,才聽見他說:“我想學醫(yī)?!?/p>
“學醫(yī)?”小媛停下腳步,木屐踩在碎石路上發(fā)出細碎的聲響,“為什么?去年隔壁村的王大夫走了,奶奶發(fā)燒時,爸背著她走了二十里山路......”
“因為......”宏遠彎腰撿起一根狗尾巴草,草穗在風中輕輕搖晃,“我在省城醫(yī)院見過一個患肺病的女孩,她總在窗邊數(shù)云朵。有天她問我,螢火蟲的光會不會照到天堂?!彼穆曇敉蝗蛔兊蒙硢?,像被砂紙磨過,“我想讓更多人的生命,像螢火蟲一樣,哪怕再微弱,也能發(fā)光。”
小媛的眼眶突然發(fā)燙。她想起教室里漏雨時,同學們舉著臉盆接水卻還在大聲朗讀的樣子;想起父親深夜在油燈下批改作業(yè),煙灰落滿袖口也渾然不覺。遠處的炊煙升上天空,與晚霞融為一體。
“那......我以后想當老師?!彼Ьo畫冊,書角硌著胸口,“像我爸那樣,教村里的孩子讀書。我要告訴他們,山外面有會發(fā)光的鐵軌,有能裝下整片海洋的圖書館......”
宏遠突然停住腳步。他轉身時,晚霞正好落在他眼底,把那雙清亮的眸子染成琥珀色。他伸手,動作比撥開菖蒲葉時還要輕,輕輕拂去她發(fā)梢上沾著的菖蒲葉?!班?,你一定是個好老師?!彼闹讣鈳е柟獾臏囟龋翊禾斓谝豢|照進教室的光。
小媛的臉瞬間紅透。她低下頭,卻看見自己布鞋上的泥點不知何時蹭在了木屐邊緣。遠處傳來母親喚她回家吃飯的聲音,混著祠堂方向飄來的晚鐘聲。她抱著畫冊轉身時,聽見口袋里有東西輕輕碰撞的聲響——是昨天宏遠給的銀杏書簽,此刻正隔著布料,貼著她發(fā)燙的皮膚。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