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冰冷的星月發(fā)卡，日夜緊貼著盛星衍的心臟，像一枚永不愈合的傷疤，也像一個無聲的、不斷重復的詛咒。
它時刻提醒著他失去的一切，也時刻灼燒著他被悔恨啃噬的靈魂。
在某個被無邊黑暗和幻影糾纏的深夜，盛星衍蜷縮在濱江公寓冰冷的地板上，窗外是城市永不熄滅的、如同鬼火般的霓虹。
他空洞的眼睛望著天花板，手里無意識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著口袋里的發(fā)卡。
突然，一個模糊的、幾乎被他遺忘在痛苦深淵邊緣的身影，猝不及防地撞入他死寂的意識——孟姨！
孟芳華！
那個給了姜穗第二次生命、被她視作母親、用盡生命去守護和報答的老人。
盛星衍從地板上彈坐起來，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
他這段時間完全沉浸在失去姜穗的巨大悲痛和自我毀滅的漩渦里，幾乎忘記了……忘記了那個同樣承受著巨大苦難的老人，忘記了姜穗離開前，那場以孟姨生命為籌碼的殘酷交易。
孟姨還在醫(yī)院，她還在靠著周雅嫻的“施舍”維持著生命，她是姜穗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最后的親人，是姜穗寧愿犧牲自己也要守護的存在。
一股混雜著愧疚、責任和贖罪的沖動，貫穿了他麻木的神經(jīng)，這是他能為姜穗做的最后一件事，是他唯一還能抓住的、與姜穗有關聯(lián)的、活著的念想。
他要去Y市，他要去照顧孟姨，他要替姜穗盡孝，他要守護好她拼死也要守護的人，這是他欠她的，是他唯一還能為她做的。
他踉蹌著爬起來，甚至顧不上整理自己邋遢不堪的儀容，抓起車鑰匙就沖出了門。
他開得飛快，朝著Y市的方向疾馳。他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快！再快一點！他要去見孟姨，他要去告訴她，他會像親生兒子一樣守著她，他會不惜一切代價治好她。
他要把孟姨接到A市最好的醫(yī)院，用所有的資源去救她，這是他唯一能替姜穗完成的遺愿。
當他滿身風塵沖進Y市中心醫(yī)院腎內(nèi)科特需病房的樓層時，迎接他的，卻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和刺鼻的消毒水味也掩蓋不住的、死亡的氣息。
他沖向護士站，聲音嘶啞地低吼：“孟芳華！孟芳華在哪個病房？我是她家屬！”
護士抬起頭，看著眼前這個形容枯槁、眼中閃過一絲憐憫和了然。她輕輕嘆了口氣，聲音帶著職業(yè)性的平靜和一絲惋惜：
“先生，您是說23床的孟芳華女士嗎？她今天凌晨三點四十五分，搶救無效已經(jīng)去世了?！?/p>
盛星衍只覺得眼前猛地一黑，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差點栽倒在地。他死死抓住護士站的臺面，指甲深深陷入冰冷的塑料板里，才勉強穩(wěn)住身形。
“不……不可能……”他的聲音，充滿了難以置信的絕望。
護士看著他慘白的臉色和搖搖欲墜的身體，語氣更加柔和，卻也更加殘忍地確認了這個事實：
“孟女士的病情一直很危重，昨晚突發(fā)心衰和多器官衰竭，搶救了兩個多小時，很遺憾……”
她頓了頓，補充道：
“她走的時候很平靜。一直念著一個名字，好像是……‘穗丫頭’……”
“穗丫頭……”
這三個字，瞬間將他最后一點支撐的力量徹底抽干。
他再也支撐不住，雙腿一軟，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光滑的醫(yī)院走廊地板上，發(fā)出沉悶的“咚”的一聲。
周圍路過的病人和家屬投來詫異或同情的目光。
盛星衍卻感覺不到任何外界的聲響，僵硬地跪在那里?？斩吹难劬λ浪蓝⒅胺娇帐幨幍淖呃缺M頭，仿佛那里會走出那個慈祥的老人，會像以前在孤兒院那樣，溫和地叫他一聲“小盛”。
死了……
孟姨也死了……
姜穗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最后的親人……也沒了……
他連替她守護最后一點念想的機會……都被剝奪了。
他害死了姜穗。
現(xiàn)在，他連她唯一牽掛的人都沒能守住。
“啊——”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悲鳴，終于從他喉嚨深處爆發(fā)出來，那聲音充滿了被命運徹底玩弄后的絕望、深入骨髓的無力感、以及對自己無能的、刻骨銘心的痛恨。
幾天后，Y市郊外一處安靜的墓園。
天空飄著細密的、冰冷的雨絲。新立的墓碑前，放著一束潔白的菊花。墓碑上刻著：
慈母 孟芳華 之墓
女 姜穗 婿盛星衍 泣立
盛星衍獨自一人站在墓碑前。
他沒有打傘，冰冷的雨水打濕了他凌亂的頭發(fā)和單薄的黑色西裝。他比幾天前更加消瘦，眼窩深陷，顴骨突出，整個人籠罩在一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絕望之中。
他身后不遠處，站著一位穿著得體、神情肅穆的中年男人——是“星穗集團”那位能力極強的特助。
他剛剛低聲向盛星衍匯報完：“盛總，春暉孤兒院剩下的七個孩子，都已經(jīng)安全接到A市，安置在‘星穗兒童之家’了。所有手續(xù)和后續(xù)生活、教育安排都已妥當?！?/p>
盛星衍沒有任何反應，只是僵硬地點了下頭，目光依舊死死鎖在那塊冰冷的墓碑上。
特助無聲地嘆了口氣，撐開一把黑傘，默默走到他身后，為他遮住冰冷的雨絲，然后悄然后退幾步，留給他一個獨處的空間。
冰冷的雨滴砸在墓碑上，發(fā)出細微的沙沙聲。墓碑上“姜穗”的名字，狠狠灼燒著他的眼睛。
盛星衍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跪了下去。冰冷的泥水瞬間浸透了他的西褲膝蓋處。
他伸出顫抖的、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尖極其輕柔地、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墓碑上“孟芳華”和“姜穗”那兩個名字。動作輕柔得如同撫摸愛人的臉龐，又充滿了無盡的悲涼和絕望。
冰冷的雨水順著他蒼白的臉頰滑落，混合著滾燙的淚水，砸落在冰冷的墓碑上。
他終于開口，聲音嘶啞破碎，帶著濃重的鼻音和無法抑制的哽咽，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血淋淋的心口挖出來的：
“孟姨……”
“對不起……我沒能……照顧好穗穗……”
“我更……沒能……照顧好您……”
“穗穗……她那么愛您……她為了救您……才……”
他再也說不下去，猛地低下頭，額頭再次重重抵在冰冷潮濕的墓碑上，肩膀因為劇烈的哭泣而無法控制地顫抖。
冰冷的墓碑硌著他的額頭，他像個迷路的孩子，在至親的墳前，發(fā)出了最無助、最絕望的哭訴：
“為什么會這樣……孟姨……您告訴我……為什么會這樣……”
“我明明……那么愛她……我明明想用盡全力去愛她……去保護她……給她最好的……”
他猛地抬起頭，布滿淚水和雨水的臉上，那雙空洞的眼睛里爆發(fā)出一種近乎崩潰的、帶著血淚的質問，對著冰冷的墓碑，也對著這無情的老天：
“可為什么……為什么我做的每一件事……都像是在把她往絕路上推？?。 ?/p>
“是我害死了她！孟姨！是我！是我親手把她送上了那架飛機！是我害死了她啊——”
他再也支撐不住，整個人癱軟在冰冷的墓碑前，臉深深埋進濕冷的泥濘里，身體因為巨大的悲痛而劇烈地抽搐、蜷縮。
冰冷的雨絲無聲地落下，打濕了他凌亂的頭發(fā)，打濕了他沾滿泥污的西裝，也打濕了墓碑前那束潔白的菊花。
特助撐著黑傘，站在不遠處的雨幕里，看著那個蜷縮在墓碑前、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被整個世界遺棄的年輕男人，無聲地嘆了口氣，眼中充滿了深深的憐憫。
盛星衍的哭聲在空曠寂靜的墓園里回蕩，他仿佛在質問蒼天，質問命運，質問那個冰冷的墓碑。
他愛她，愛得深入骨髓。
可他的愛，卻成了將她推向死亡深淵的、最鋒利的刀刃。
這殘酷的悖論，成了他余生再也無法掙脫的、永恒的詛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