針管筆尖劃過素描紙，發(fā)出細(xì)微而清晰的“沙沙”聲，在寂靜的畫室里顯得格外清晰，如同時間的刻刀，在凝固的空氣中劃下烙印。
江嶼的動作沉穩(wěn)而專注。細(xì)而堅韌的筆尖落在畫紙右下角那片空白的區(qū)域，毫不猶豫地寫下今天的日期，精確到時分。墨跡黝黑，在慘白的燈光下泛著冷硬的光澤。
然后，筆尖微微懸停。
蘇晚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那片空白上，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沖撞。她看著他落筆，寫下日期，像一個冷酷的法官在宣判文件上蓋下印章。他要簽什么？一個冰冷的“閱”？還是那個屬于“江總”的、帶著疏離感的簽名？
筆尖落下。
「蘇晚」。
兩個字，力透紙背，帶著一種獨(dú)特的、蒼勁冷峻的鋒芒，清晰地映入她的眼簾。
她的名字。
他簽下的，是她的名字。
巨大的錯愕瞬間攫住了蘇晚！她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向江嶼。他低垂著眼瞼，側(cè)臉的線條在燈光下顯得格外冷硬專注。他簽她的名字？在她畫的、屬于他的鎖骨素描上？這算什么？
就在她大腦一片空白之際，江嶼的動作沒有停下。
筆尖在「蘇晚」兩個字的下方，懸停了極其短暫的一瞬。那短暫的停頓，卻仿佛凝聚了千鈞的重量，讓蘇晚屏住了呼吸。
然后，筆尖再次落下。
這一次，他寫下的是另一個日期。
一個跨越了漫長時光、早已被塵封在記憶角落的日期。
七年前。
開學(xué)典禮那天的日期。
墨跡未干。
今天的日期，清晰嶄新。
七年前的日期，帶著時光的沉重感。
她的名字「蘇晚」，安靜地落在兩個日期之間，像一個沉默的連接點(diǎn)，又像一個遲來的、沉重的落款。
蘇晚怔怔地看著那兩個并列的日期，看著中間那個屬于她的名字。七年前的喧囂燥熱，禮堂里刺眼的陽光，那幅被她撕碎丟棄的半張肖像，那些年刻意的回避和狼狽的躲藏……所有的畫面如同被按下了快進(jìn)鍵，在她混亂的腦海中瘋狂閃回，最終定格在這張簽著她名字、記錄著兩個跨越七年時光的日期的素描紙上。
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酸澀猛地沖上鼻腔，眼前瞬間模糊！淚水毫無預(yù)兆地洶涌而出，滾燙地滑過她沾滿污跡的臉頰。這一次，不再是絕望的慟哭，不再是恐懼的啜泣，而是一種混雜著巨大悲傷、遲來的委屈、被理解的震顫和一種……塵埃落定般的茫然釋然。
七年。
整整七年。
所有的逃避，所有的掙扎，所有的不敢畫下去和不敢面對的……都被這兩個并列的日期，這一個簽名，輕輕地、卻又無比沉重地，合上了扉頁。
她像個迷路太久的孩子，終于看到了熟悉的門牌，卻一時間茫然失措，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
江嶼緩緩擰緊了針管筆的筆帽。那細(xì)微的“咔噠”聲，在蘇晚洶涌的淚水中，顯得格外清晰。他抬起頭，目光從簽好名的素描紙上移開，再次落回蘇晚淚流滿面的臉上。
他的眼神深邃如海，翻涌的情緒似乎終于沉淀下來，化為一種深沉的、近乎凝固的專注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他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她哭泣。那目光不再是審視，不再是逼迫，而是一種無聲的、沉重的包容。
他拿著那張簽好名的素描紙，動作緩慢而鄭重地將它卷起。卷成一個細(xì)長的紙筒，用一根從旁邊散落畫稿里撿起的、干凈的橡皮筋小心地束好。然后，他站起身。
深灰色的大衣下擺掃過冰冷骯臟的水泥地，袖口上那片深赭石和炭黑的污跡在燈光下依舊刺目。他走到那個被他放在門口、深棕色的皮質(zhì)公文包旁，彎下腰，拉開拉鏈。
蘇晚淚眼朦朧地看著他?？粗⌒囊硪淼貙⒛蔷硎玫乃孛杓埻?，放進(jìn)了公文包內(nèi)側(cè)一個專門放置文件的隔層里。動作珍重，仿佛在安置一件稀世珍寶。
接著，他并沒有立刻合上公文包。他的手再次探進(jìn)公文包深處，摸索了一下。
然后，他拿出了一個東西。
正是之前那個深藍(lán)色的硬殼文件夾！
蘇晚的心臟猛地一縮！
江嶼拿著文件夾，走回蘇晚面前。他再次蹲下身，動作帶著一種卸下重負(fù)后的沉重。他沒有看蘇晚，目光落在手中的文件夾上。
他輕輕地打開文件夾的硬殼封面。里面，那半張泛黃的、畫著他眉眼和下頜的肖像，依舊被小心地夾在透明的活頁夾里。撕裂的邊緣被塑料膜溫柔地覆蓋著，畫中少年沉靜的眉眼隔著七年的時光，無聲地注視著眼前的一切。
江嶼伸出手指，指腹極其輕柔地拂過透明塑料膜，拂過畫中少年緊抿的唇線，動作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珍視和……告別。
然后，在蘇晚怔忪的目光注視下，他做了一個讓她意想不到的動作。
他拿起文件夾，將它輕輕地、放進(jìn)了蘇晚虛脫無力、攤開在膝蓋上的手中。
硬質(zhì)的塑料文件夾邊緣觸碰到她冰涼的手指，帶來一絲微弱的涼意。
蘇晚下意識地握住了它。指尖觸碰到文件夾冰涼的表面，也仿佛觸碰到了那半張被時光風(fēng)干的、屬于過去的印記。
江嶼做完這一切，緩緩地站起身。他的身影在燈光下顯得愈發(fā)高大，也帶著一種經(jīng)歷風(fēng)暴后的深沉疲憊。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蜷坐在地上、緊緊握著文件夾、淚眼朦朧望著他的蘇晚。
他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幾秒，那眼神復(fù)雜難辨，有釋然，有沉痛，似乎還有一絲……未盡的言語。但他最終什么也沒說。
他拎起那個深棕色的皮質(zhì)公文包，轉(zhuǎn)身，邁開腳步。
腳步聲在空曠寂靜的畫室里響起，沉穩(wěn)，清晰，一步一步走向門口。深灰色的大衣下擺隨著他的步伐微微擺動，袖口那片污跡像一個無聲的勛章。
蘇晚怔怔地看著他挺拔的背影。看著他走到厚重的防火門前，伸手推開。
門外，不再是深沉的夜色。
一片灰蒙蒙的、帶著水汽的微光，透過敞開的門縫，悄然涌入昏暗的畫室。清冷而新鮮的空氣，混雜著雨水沖刷后的泥土和草木氣息，瞬間沖淡了畫室內(nèi)渾濁的顏料和淚水味道。
天亮了。
江嶼的身影在門口停頓了一瞬，似乎微微側(cè)頭，看了一眼門外灰白的天光。然后，他沒有回頭，一步跨出，身影徹底消失在門外那片朦朧的晨光里。
沉重的防火門在他身后緩緩合攏，發(fā)出沉悶的“砰”的一聲響。
隔絕了門外微涼的晨光，也隔絕了他離開的身影。
畫室里重新陷入寂靜。日光燈管依舊發(fā)出慘白的光和低沉的嗡鳴。翻倒的顏料管，散落一地的狼藉畫稿，被拍扁在污垢中的宣泄之作，還有空氣中彌漫的松節(jié)油和淚水咸澀的氣息……一切都提醒著剛剛結(jié)束的那場驚心動魄的風(fēng)暴。
蘇晚依舊蜷坐在冰冷骯臟的水泥地上，背靠著冰冷的金屬畫架。手里緊緊攥著那個深藍(lán)色的硬殼文件夾，指尖能清晰感受到塑料封面的冰涼和里面那半張泛黃紙頁的脆弱存在。
她的臉上淚痕未干，混合著深赭石和炭黑的污跡，狼狽不堪。但那雙紅腫的眼睛里，翻涌的驚濤駭浪似乎已經(jīng)平息，只剩下一種巨大的、近乎空茫的平靜，和一絲遲來的、無法言喻的茫然。
結(jié)束了？
就這樣……結(jié)束了？
他用那半張畫逼她畫完了“不敢畫下去的地方”，簽下她的名字和兩個跨越七年的日期，將完成的素描帶走，又把那半張泛黃的過去還給了她……
這就是他的答案？
這就是他跨越七年的……“認(rèn)識”？
一種巨大的疲憊感和一種更深沉的、無處著落的空虛感，緩緩地彌漫上來，將她緊緊包裹。她低下頭，看著手中緊握的文件夾。透過透明的塑料活頁夾，那半張少年沉靜的眉眼無聲地注視著她。
七年前的她，躲在角落偷偷畫他。
七年后的他，拿著她丟棄的半張畫，逼她畫完了剩下的部分。
他用一種近乎暴烈的方式，完成了一場遲到七年的……肖像。
畫完了嗎？
那幅不敢送出的肖像？
蘇晚的目光落在文件夾里那半張撕裂的肖像上，看著畫中少年緊抿的唇線。她的指尖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緊緊攥著文件夾冰冷的邊緣。
就在這時，她的目光不經(jīng)意間掃過文件夾透明活頁夾的邊緣內(nèi)側(cè)——一個她之前從未留意過的地方。
那里，似乎有……一行字？
非常非常小的字跡，用極細(xì)的黑色墨水筆書寫，寫在透明塑料膜靠近硬殼封面內(nèi)側(cè)的夾縫里，位置極其隱蔽，不仔細(xì)看根本無法察覺。
蘇晚的心猛地一跳！
她幾乎是屏住呼吸，手指顫抖著，將文件夾湊到眼前，借著慘白的燈光，努力辨認(rèn)。
那行字跡細(xì)小而工整，筆鋒帶著一種熟悉的、屬于江嶼的冷峻鋒芒。
寫的是一個日期。
一個對她來說，同樣刻骨銘心的日期。
七年前。
開學(xué)典禮后不久。
她躲在畫室角落里，將那半張畫著他的上半身肖像，撕碎、揉皺、絕望地扔進(jìn)綠色垃圾桶的……那一天。
日期后面，沒有簽名。
只有兩個字。
兩個清晰、冷硬、力透塑料薄膜的字：
「撿到」。
撿到。
他不僅撿到了那半張被她丟棄的畫。
他還……記下了她丟棄它的日子？
這個認(rèn)知，像一道無聲的驚雷，再次在她剛剛平息的心湖中轟然炸響！巨大的沖擊讓她瞬間失語！她怔怔地看著那行細(xì)小卻無比清晰的字跡，看著那個日期，看著那冰冷的“撿到”二字。
原來，他記得。
記得如此清晰。
記得她丟棄的瞬間。
蘇晚握著文件夾的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指節(jié)泛白。冰涼的塑料邊緣硌著掌心。她緩緩地抬起頭，目光投向那扇緊閉的防火門。門外，晨光熹微。
畫室里，日光燈慘白的光線依舊冰冷。
空氣中松節(jié)油的氣息依舊刺鼻。
地上散落的畫稿依舊狼藉。
但有什么東西，已經(jīng)徹底改變了。
她低下頭，再次看向手中緊握的文件夾，看向透明活頁夾里那半張泛黃的、帶著撕裂傷痕的少年肖像，看向那行隱藏在夾縫里的、冰冷的字跡。
「撿到」。
撿到的，僅僅是那半張畫嗎？
蘇晚沾著顏料和淚水的指尖，輕輕地、極其緩慢地拂過透明塑料膜，拂過畫中少年沉靜的眉眼，拂過那道被精心覆蓋的撕裂邊緣。
指尖冰涼。
心口滾燙。
晨光，終于穿透了厚重的云層，透過畫室高窗外蒙塵的玻璃，艱難地灑下幾縷微弱卻執(zhí)著的金色光線，落在了冰冷骯臟的水泥地上，也落在了散落畫頁中那兩張疊在一起的速寫上——扭曲掙扎卻頑強(qiáng)向上的向日葵，和帶著傷痕、指腹輕撫傷處的左手。
光線給冰冷的畫面鍍上了一層微弱的暖色。
如同漫長黑夜后，終于降臨的黎明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