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最后一天，熱浪裹挾著蟬鳴席卷江城中學。林璟站在校門口，望著燙金的校牌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她攥著書包帶的手指微微發(fā)顫——這是九年來第一次，她要獨自面對全新的環(huán)境。
校門口那棵榕樹搖曳著寬闊的葉片，新漆的欄桿反射著刺眼的光，遠處傳來此起彼伏的迎新廣播夾雜在新生和學生家長的交談聲中，像這悶熱的天氣一樣讓人心煩。
教務處前的分班表前人頭攢動。林璟踮起腳尖，目光匆匆掃過名單就立即退到樹蔭下。她沒敢細看，就像小時候打針時總閉著眼睛。直到現(xiàn)在她才明白，原來自己所謂的"逃離"，不過是把怯懦藏在了倔強背后。
胸口泛起細密的刺痛，像有無數(shù)根針在扎。余婧此刻應該在實驗中學的走廊里和同學說笑吧？這個念頭讓喉嚨突然發(fā)緊。
"瑤瑤——"
教室門口傳來的呼喚像一場及時雨。林璟抬頭，看見蘇晚凝馬尾辮上的碎花發(fā)繩——那是去年暑假她們在奶奶家附近的夜市一起買的。記憶突然鮮活起來：冰鎮(zhèn)西瓜的甜香，竹席的清涼觸感，還有晚風里少女們分享的秘密。
蘇晚凝的指甲上還殘留著淡淡的粉色甲油，是她們上次見面時一起涂的。
"沒想到你真的來江中了。"蘇晚凝遞來帶著薄荷香味的濕巾。林璟正要接過，余光卻瞥見門口漫進一片金色的光暈。
陽光在少年白色校服上流淌，勾勒出修長的輪廓。他抬手撥開額前碎發(fā)時，腕骨在光線下格外清晰。
"陸哥坐這！"
林璟猛地嗆住，礦泉水從嘴角溢出來。她手忙腳亂地擦拭，卻怎么也擦不干心底漫上來的荒謬感。命運像個惡劣的編劇，把她拼命逃離的人又推回眼前，還附贈一個前排座位。
水珠順著下巴滴在嶄新的課本上，暈開一片深色的痕跡。就像那個體育中考的傍晚，只不過這次再沒有人會為她遞來染血的襯衫。
"你們實驗中學的陸昀啊，你不認識？"蘇晚凝小聲問道。
林璟盯著少年后頸微微翹起的發(fā)梢，那里還留著夏天曬過的痕跡。她突然想起畢業(yè)那天陳娟欲言又止的表情——原來所有人都知道，只有她被蒙在鼓里。
為什么要來？姜媛怎么辦？這個問題的答案像根刺，扎在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前座的少年突然回頭，陽光在他睫毛上跳躍："好巧。"他笑得云淡風輕，仿佛他們之間從未有過那些劍拔弩張的過往。
林璟捏緊了礦泉水瓶，塑料發(fā)出不堪重負的聲響。
九月的晚風裹挾著江水的涼意，從敞開的窗戶漫進教室。林璟托著腮，目光越過操場，落在遠處江岸閃爍的霓虹上。暮色中的江城中學燈火通明，與江對岸的喧囂遙相呼應，像兩片互相試探的星河。
“發(fā)什么呆呢?！?/p>
一道身影踩著上課鈴的風掠過她身旁，帶起的微風里混著淡淡的薄荷洗發(fā)水味。她還沒反應過來，頭頂就傳來熟悉的觸感——陸昀的手指穿過她的發(fā)間，故意揉亂了她柔順的短發(fā)。
林璟抬眼時，只來得及捕捉到他轉身時發(fā)梢甩落的水珠。不知道是剛洗完頭，還是打完球后沒擦干的汗水。她下意識伸手整理頭發(fā)，指尖卻莫名在耳后停頓了一瞬。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和他變得這么熟的？
初中三年，他們之間永遠隔著一層流言蜚語織就的薄紗。她躲著他，仿佛靠近一步就會點燃那些令人窒息的閑言碎語?？扇缃裨诮侵袑W，陸昀依然是那個走到哪兒都眾星捧月的少年，卻再也沒人用曖昧的眼神打量他們。
這種不被注視的感覺，意外地讓她覺得自在。
就像此刻，他隨手揉亂她頭發(fā)的動作那么自然，而她甚至懶得瞪他。
講臺上的老師開始分發(fā)月考成績單。林璟接過自己的，目光掃過年級排名——前三十，意料之中。陸昀的名字在她前面幾位，和初中時一樣，永遠領先她一小段距離。
在實驗中學時，她是金字塔尖的佼佼者；而在這里，她只是繁星中的一顆。但奇怪的是，她并不覺得失落。
窗外，江風送來遠處輪渡的鳴笛聲。林璟把成績單折好塞進課本，忽然意識到——
原來逃離過去的方式，從來不是躲開某個人，而是找到屬于自己的位置。
哪怕那個位置，恰好離他很近。
自習課的下課鈴還沒響完，班主任肖雪已經(jīng)將新的座位表貼在了教室后墻。沒有多余的說明，也沒有提及月考——仿佛這只是一次再普通不過的調(diào)整。
"我好舍不得你啊。"林璟把臉埋進蘇晚凝的肩膀，雙手緊緊環(huán)著好友的手臂。九月的陽光透過窗戶斜斜地照在她們身上，將兩個少女的影子融成一團模糊的暖色。
"反正都在一個班嘛。"蘇晚凝笑著揉了揉林璟的短發(fā)，發(fā)絲間還殘留著昨晚洗發(fā)水的淡淡茉莉香。
"同學，你東西收拾好了嗎？"
突然插入的男聲讓兩人同時抬頭。陸昀的同桌喬恒正抱著手臂站在一旁，校服袖口卷到手肘，露出曬得微黑的小臂。見林璟還一臉茫然，他干脆利落地把她的課桌往前一推："我和你換，你去跟陸哥坐。"
"?。?
林璟愣在原地，耳邊仿佛響起命運惡作劇般的笑聲。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這話說的可不就是現(xiàn)在？
"你們還沒看座位表??？"喬恒已經(jīng)麻利地調(diào)換了兩張課桌，背起書包時還不忘吐槽，"磨蹭死了，還想不想回家了。"
課桌相撞發(fā)出悶響，驚飛了窗外樹梢上的麻雀。林璟看著自己凌亂的筆記本被搬到陸昀旁邊，突然想起初中時自己為了躲他，硬是搬去最后一排的往事。
"沒事，我們前后桌也一樣。"蘇晚凝安慰道，正在往新座位搬書本。
"嗯嗯。"林璟心不在焉地應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桌角——那里還刻著不知道哪屆學生留下的涂鴉。
"你不會又想著要一個人去最后一排坐吧？"
陸昀的聲音突然響起。他頭也沒抬，手中的鋼筆在試卷上劃出流暢的軌跡，陽光在他睫毛下投出一小片陰影。
林璟收拾書本的動作頓住了。她轉頭看向少年的側臉，發(fā)現(xiàn)他嘴角噙著一抹似有若無的笑——原來他還記得。
"其實我也不喜歡最后一排。"她小聲說，"只是你那些兄弟實在太煩人了。"
"放心，"陸昀"咔嗒"一聲合上鋼筆，隨手扔進課桌，"他們考不上江城中學。"說完便起身離開，校服衣角帶起一陣微風，拂過林璟的臉頰。
晚上的江城已經(jīng)有了涼意。林璟走出校門時，看見江邊的白玉蘭樹葉正打著旋兒落下，像碎玉般鋪了一地。這座南方小城的秋天，就這樣悄無聲息地來了。
清晨六點五十分，林璟猛地從夢中驚醒。窗簾縫隙透進來的天光已經(jīng)泛白，床頭鬧鐘靜悄悄的——果然昨晚忘記調(diào)了。
她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慌亂中差點被被子絆倒。七點二十的早讀，從家到學校至少要十五分鐘。林璟用前所未有的速度套上校服，刷牙時泡沫濺到了鏡子上，及肩的短發(fā)隨手一攏就服服帖帖，這大概是她此刻唯一的慰藉。
廚房里靜悄悄的。媽媽值夜班還沒回來，爸爸的房門緊閉著。林璟看了眼空蕩蕩的餐桌，抓起書包就往外沖。初中時買的自行車在車庫落了一層灰，她胡亂擦了擦座墊，騎上去時鏈條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咔嗒"聲。
秋風迎面撲來，帶著江邊特有的濕潤。往常這段路她總是慢悠悠地走，看晨光在江面碎成金子，任憑思緒像云朵一樣飄散。但此刻她只能拼命蹬著踏板，校服外套被風鼓成帆，書包在背上不安分地跳動。
"叮鈴鈴——"
上課鈴刺破晨霧時，林璟剛好沖進校門。她慌不擇路地尋找停車位，終于在最角落發(fā)現(xiàn)一個空隙。就在她小心翼翼往里推車時，不知碰到了哪根"多米諾骨牌"，整排自行車像被推倒的積木般接連倒下，金屬碰撞聲驚飛了樹上的麻雀。
"完了......"
林璟僵在原地，耳邊仿佛已經(jīng)響起教導主任的訓斥。晨讀聲從教學樓隱約傳來，更襯得此刻的寂靜令人窒息。
"嘩——"
突然有人撥亂了她的頭發(fā)。那個熟悉的藍色身影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身旁，校服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線條分明的小臂。
"發(fā)什么呆？"陸昀已經(jīng)蹲下身扶起第一輛自行車，"快來幫忙。"
林璟的手指微微發(fā)抖。她想靠近，想和往常一樣自然地接過他的話，可姜媛的名字像一根刺，卡在喉嚨里不上不下。她機械地彎腰扶車，刻意保持著半臂的距離，連呼吸都放得輕緩。
"別怕，有我在。"上樓梯時陸昀突然回頭，朝陽給他的側臉鍍了層金邊，"老師肯定不會罵你。"
這句話像一塊糖，甜得讓人心慌。林璟下意識攥緊了書包帶，指甲陷進掌心的疼痛讓她清醒。她往旁邊挪了半步，這一步像是劃出了一道無形的界限——她在這頭，陸昀在那頭。
教室里的讀書聲此起彼伏。他們一前一后進門時，肖老師只是抬了抬眉毛。喬恒從課本后探出頭："陸哥，你們倆怎么一起遲到了？"
"我們?nèi)蛣e人擺自行車了。"陸昀面不改色的樣子讓林璟胸口發(fā)悶。她低著頭快步走向座位，余光卻忍不住瞥向身旁空著的座位——那是姜媛曾經(jīng)的位置。
晨光透過玻璃窗，在他們之間的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影子。林璟翻開課本，密密麻麻的文字在眼前跳動，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她知道自己不該貪戀這份溫暖，可當陸昀的衣角擦過她的課桌時，心跳還是漏了半拍。
這種矛盾像潮水一樣涌上來，又退下去，周而復始，永無止境。
她越想逃避就越會變成牢籠籠罩著她。
“晚晚，你有零食嗎？”第一節(jié)課下課后，林璟餓得頭昏眼花的，她出門的時候沒有帶零食，只能回過頭去求助蘇晚凝。
蘇晚凝在抽屜里找了半天只找到了一顆旺仔牛奶糖，“也好過什么都不吃”她訕訕地笑了笑遞給林璟。
“遲到還不吃早餐?！?/p>
“就是因為遲到了才顧不上吃早餐。”林璟撕開包裝把奶糖塞進嘴里說。
“傻不傻，就算遲到也要吃飽再說?！闭f著又撥亂了她那柔順的頭發(fā)。
林璟理了理頭發(fā)，嘴里咀嚼著那顆牛奶糖。
大課間，林璟上完洗手間回到課室，正準備把下節(jié)課的課本拿出來的時候，忽然掉出一個三明治。
她回過頭看了眼蘇晚凝。
“不是我，我沒有零花錢沒辦法給你買?！碧K晚凝訕訕地擺了擺手。
看了看旁邊那空著的座位，林璟心里好像有了答案，只是她不敢肯定，這廝怎么突然變得那么好了。
還是說自己以前一直都沒有真正了解過他。
林璟吃完三明治又喝了幾口熱水，心里暖暖的。
“謝謝你的三明治。”
“謝啥，咱倆可是同桌?！鄙倌昴樕弦荒樀靡獾刈谖恢蒙?。
高一的十月，數(shù)學開始學函數(shù)。突然給了林璟一個下馬威。她終于知道以前女同學說的怎么也學不懂。初中的時候她學習各科都沒有壓力，現(xiàn)在也開始聽不懂老師在說什么。
課間，老師已經(jīng)不在課室了，她還盯著黑板看老師的板書，努力回想老師講解步驟。
“你別去糾結老師講的公式推導，把例題看懂會用公式就行了?！鄙贤晗词珠g回來的陸昀打斷她的思路。
“你看這題……”手上的水還沒有干就奪過她手里的筆，他還自顧自地給她講起了題。
經(jīng)他這么一講，好像也沒有抽象了。
“這下懂了吧?！彼靡獾乜粗?。
她發(fā)現(xiàn)，講著題的時候，他身上好像發(fā)著光，讓她有些沉醉。
從那以后，一有不會的題林璟就會把本子往陸昀課桌上一移，看著他用鉛筆在她的課本上、練習冊上梳理解題步驟。
她總愛癡癡地看著他認真講題的側臉，好像有一種吸引人的魔力，讓她忍不住想多看幾眼。
但他總是言簡意賅，三下五除二就講完了一道題。
“懂了吧?！?/p>
她點了點頭，還好她悟性不弱，經(jīng)他講解完，她都能學會。
“還是給你講題比較輕松，不像有些女生，講死都講不明白?！?/p>
自習課上，陸昀邊寫練習冊，邊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話來。隨后，抬起左手，眼都沒抬，就把林璟的頭發(fā)撥亂。
“蘇晚凝為什么叫你瑤瑤？”
“我上幼兒園的時候叫林沐瑤，后來改了名字?！?/p>
“林沐瑤多好聽，為什么要改？”
“林璟不好聽嗎？”
“好聽是好聽，只是有點像男生的名字。”
少年沒心沒肺地說著。、
窗外的梧桐葉飄落在窗臺上，林璟突然發(fā)現(xiàn)，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那個名字帶來的刺痛感，已經(jīng)淡得幾乎想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