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這年的冬天異常凜冽,冷空氣十二月初就已經(jīng)在江城上“大殺四方”,清晨,校道旁的操場上覆蓋著厚厚的霜凍,神色匆匆的學生們停好自行車搓著手快步走向教學樓,嘴里還哈著白騰騰的汽。
剛升起的太陽照射在冰霜上,像是鍍上了一層金光。
林璟總是忍不住多看幾眼操場上的冰霜。
多感受一下南方難得的寒冷。
此時的她也像一只熊一樣,校服外套下裹著厚厚的羽絨服,還帶著毛茸茸的帽子。
一次次又一次的???,讓學子們都已經(jīng)忘卻了時間,成了麻木的考試機器。
有時候面對分數(shù)也會麻木,面對作業(yè)上的紅色大叉也麻木。
林璟卻不愿意放過任何一道錯題。
她知道時間越是緊迫,越要把手頭的事情做好。
一有不會的題,她總是頂著走廊上呼嘯的北風,一題題找陸昀問明白。
這天晚自習的最后一節(jié)課,陸昀又跑到(5)班來給林璟講數(shù)學大題,彼時,兩顆腦袋幾乎要擠在一起。
大概是兵荒馬亂的高三里,藏滿了各奔前程的疲憊,沒有人愿意去管別人的閑話。
(5)班的學生都已經(jīng)習慣了陸昀隔三差五地就會跑過來上晚自習。
有和他相熟的男生會和他互開著玩笑,也有膽子大的女生找他問題,不論認識與否他都會耐心講解清楚。
不過有時候他也會感嘆,和林璟講題實在是太輕松了,把他的思路講一遍她就差不多能理解了,剩下的她自己會把答案寫完整。
而有的女生講了一遍又一遍就是聽不懂,也不知道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更有的女生借著找他問題其實是想找話題跟他說話。
面對這樣的女生,陸昀也不愿意多說,只說自己要寫作業(yè)了。
"林璟、陸昀,徐主任叫你們?nèi)マk公室。"
教室門口傳來的聲音讓林璟手中的鋼筆一頓,墨水在筆記本上暈開一小片深藍。她抬頭看向同樣露出疑惑神色的陸昀,對方已經(jīng)合上書本,修長的手指輕輕扣上筆帽。
"徐主任找我們?"林璟小聲問道,聲音里帶著不自覺的輕顫。
陸昀站起身,月光從窗外斜照進來,在他肩頭鍍上一層淡金色:"去了就知道了。"
穿過寒風凜冽的走廊時,林璟的指尖無意識地絞著圍巾流蘇。她不是那種會惹事的學生,甚至因為過于安靜,很多老師都記不清她的名字。徐主任為什么會突然找他們?
辦公樓里空空蕩蕩,只有盡頭那間辦公室亮著刺眼的白光。陸昀抬手敲門時,林璟注意到他的指節(jié)微微發(fā)白。
"進來。"
徐主任雙手交叉抱在胸前,鏡片后的眼睛銳利如刀。辦公桌上的茶杯冒著熱氣,卻在這樣凝重的氣氛中顯得格外冰冷。
"說說吧,你們兩個怎么回事?"徐主任的聲音像一塊冰砸在地上,"年級第一和年級第二,就是這樣給同學們做榜樣的?"
林璟被這劈頭蓋臉的質(zhì)問驚得后退半步,后背抵上了冰冷的墻面。她下意識看向陸昀,對方挺拔的背影像一堵沉默的墻,卻也在微微繃緊。
"你看他干什么?”徐主任猛地拍桌,"自己做的事心里沒數(shù)?"
"主任,"陸昀上前半步,不動聲色地將林璟擋在身后,"我們確實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裝糊涂是吧?"徐主任冷笑一聲,從抽屜里甩出一個牛皮紙信封,"自己看!"
信封滑到桌沿,陸昀伸手接住。林璟湊近時,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青檸香氣,混著冬日特有的冷冽。信封里滑出一疊照片——教室里里陸昀低頭給她講題時垂落的額發(fā),走廊上他伸手拂去她發(fā)梢的落葉,還有那張...他笑著揉她頭頂?shù)乃查g。
每一張都被精心挑選角度,定格在最為曖昧的剎那。
林璟的耳尖瞬間燒了起來,那些被鏡頭刻意捕捉的親密,此刻成了最難以辯駁的"證據(jù)"。
"這..."她的聲音卡在喉嚨里,手指不自覺地攥緊了衣角。
陸昀卻突然輕笑一聲,修長的手指將照片重新收好:"就憑這些,就能斷定我們在早戀?"
他的聲音很輕,卻讓辦公室里的空氣為之一滯。霓虹燈從百葉窗的縫隙漏進來,在他側(cè)臉投下細碎的光影,林璟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總是溫潤如玉的陸昀,也會有這樣銳利的一面?!袄蠋煟覜]有……”林璟說。
"沒有什么,這不都是證據(jù)擺在這了嗎?"徐主任的聲音像一把鈍刀,緩慢地割開空氣,"林璟啊林璟,我一直以為你是個聽話的女學生,怎么也學別人早戀了?"
在那個"早戀"被妖魔化的年代,這樣的指控幾乎等同于道德污點。林璟的指尖掐進掌心,喉嚨發(fā)緊,像是被人硬塞進一團棉花。
"我真的沒有……"
她的辯解還沒說完,眼淚已經(jīng)先一步砸下來。滾燙的淚珠順著臉頰滑落,在校服外套上洇出深色的圓點。一顆接一顆,像是斷了線的珍珠,止不住地往下墜。
陸昀側(cè)過臉看她。
少女薄薄的齊劉海被淚水打濕,黏在額頭上。平日里清秀的臉此刻漲得通紅,鼻尖也泛著粉,眼淚混著一點鼻涕,狼狽又可憐。
他忽然開口:"徐主任,這不關(guān)林璟的事。"
辦公室驟然安靜。
"是我喜歡她。"少年的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她一直沒有答應(yīng)我。"
林璟猛地抬頭,睫毛上還掛著淚珠。她怔怔地望著陸昀——他英挺的側(cè)臉在頂燈下格外分明,下頜線繃得緊緊的,喉結(jié)隨著說話輕輕滾動。
"臭小子!"徐主任抄起桌上的教案本作勢要砸,書頁在空中嘩啦作響,"你還知道人家不理你!"
他的怒氣忽然泄了一半,把教案本重重拍回桌上:"你們要談也給我去Z大談!都是頂尖的苗子,差這幾個月?"
"林璟,你先回去。"徐主任拉開抽屜,翻出一包的紙巾,"我就說嘛,你怎么也不像是會搞早戀的學生。"他的語氣緩和下來,甚至帶著點安撫,"回去好好復(fù)習。"
林璟接過紙巾,指尖碰到包裝時發(fā)出細微的摩擦聲。她轉(zhuǎn)身時,聽見徐主任又開始訓斥陸昀,辦公室的門緩緩合上,將那些含混的責罵聲關(guān)在里面。
走廊一片漆黑。
林璟站在空蕩蕩的辦公區(qū),忽然覺得就這么走掉太不仗義。她在樓梯口坐下,用紙巾狠狠擤了擤鼻子。
校外的霓虹燈透過窗戶投進來,在水泥地上畫出彩色的光斑。遠處的夜市喧鬧聲隱約可聞,襯得樓梯間更加寂靜。
陸昀那句話在她腦海里不斷回放。
"是我喜歡她。"
輕描淡寫的七個字,卻像一塊燒紅的炭,滾進她心里最柔軟的地方。她分不清這是臨場發(fā)揮的謊言,還是壓抑已久的真心。十七歲的喜歡本就難以啟齒,更何況是在教導主任的辦公室里。
也許他只是懶得糾纏。那些照片構(gòu)不成實質(zhì)證據(jù),他們本可以據(jù)理力爭。但自證清白太耗心力,而高考倒計時已經(jīng)亮起了紅燈。
輕快的腳步聲從樓下傳來。林璟慌忙站起來,用袖子抹了抹眼角。月光從氣窗斜斜地照進來,在臺階上畫出一道銀色的分割線。
"陸昀——"
少年停住腳步轉(zhuǎn)過身,走廊的應(yīng)急燈在他輪廓分明的側(cè)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他額前的碎發(fā)有些亂,應(yīng)該是剛才被主任訓話時煩躁地抓過。
"你還沒回教室啊?"他的語氣輕松得仿佛剛才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林璟攥緊了手中的紙巾,濕漉漉的紙團硌得掌心發(fā)疼。"你為什么要這樣說?"她仰起臉,第一次這樣肆無忌憚地直視他的眼睛。
陸昀歪了歪頭,忽然笑了:"就這個啊,多大的事?"他抬手揉了揉后頸,"我不丟臉難道要你來丟這個臉嗎?"
夜風從沒關(guān)嚴的窗戶縫里鉆進來,吹得林璟鼻尖發(fā)涼。她看著眼前這個滿不在乎的少年,忽然覺得胸口悶得厲害。那些藏在錯題本夾層里的小心思,那些假裝不經(jīng)意偷看的瞬間,原來都只是自己一個人的獨角戲。
"快回教室吧,這里太冷了。"陸昀伸手揉了揉她的發(fā)頂,這個動作他做過無數(shù)次,但此刻卻讓林璟眼眶發(fā)酸。
回到教室后,林璟低著頭把陸昀攤在桌上的《五三》合上,練習冊的邊角被她捏得微微卷起。"你還是快回去吧,"她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以后自習課也別上來了。"
"那又怕什么。"陸昀撐著課桌俯身看她。
"你不怕我怕。"林璟突然提高音量,前排幾個同學疑惑地轉(zhuǎn)過頭。她慌忙把整理好的書本塞進陸昀懷里,指尖不小心蹭到他的校徽,冰涼的金屬觸感讓她像觸電般縮回手。
陸昀抱著書站在過道上,欲言又止。最終他只是輕輕嘆了口氣,轉(zhuǎn)身時校服外套帶起一陣微弱的氣流,拂動了林璟桌上攤開的英語試卷。
推開家門的瞬間,林璟就察覺到了異樣。玄關(guān)的感應(yīng)燈明明滅滅,客廳的吊燈卻大亮著,廚房傳來瓷碗碰撞的清脆聲響。這個時間點,父親應(yīng)該早已睡下,母親若不出急診也該在臥室看書——這樣燈火通明的場景實在反常。
她剛踏進客廳,一道掌風就迎面襲來。
"啪!"
左臉火辣辣地疼起來,林璟捂住臉頰,掌心下的皮膚迅速發(fā)燙。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將父親的輪廓模糊成扭曲的剪影。
"小小年紀學人早戀?"父親的聲音壓得很低,每個字卻像刀片刮過耳膜,"我這張老臉往哪擱?"
"我沒有......"
林璟捂著臉,眼里噙滿了淚水,憤怒地看著父親。
明明她跟陸昀之間清清白白,什么也沒有,為何要一次次被冠上這個污名化的標簽?
再說,就算她想早戀陸昀也不一定給她這個機會。
"沒有?"父親抓起茶幾上的手機,"徐主任都——"
"老林!"母親從廚房沖出來,圍裙上沾著面粉,手里還握著湯勺。她擋在父女之間,柔聲勸道:"先問清楚再說。"
父親已經(jīng)撥通了電話。林璟看著這個在外儒雅溫和的男人,此刻卻像頭發(fā)怒的困獸。電話那頭徐主任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傳來,父親的表情漸漸松動。
"......是那小子單方面......對,我們林璟很懂事......"
母親松了口氣,轉(zhuǎn)身想拉林璟的手,卻被躲開了。廚房飄來甜膩的酒糟香,混合著父親身上濃重的煙味,熏得林璟胃里翻涌。
"我去熱宵夜。"母親輕聲說,"瑤瑤來廚房吃......"
林璟逃也似地鉆進廚房。灶臺上的砂鍋還冒著熱氣,酒糟蛋的甜香裹著米酒特有的醇厚。她機械地盛了半碗,淚水砸進瓷碗里,在琥珀色的湯面上激起細小漣漪。
二樓臥室的門鎖發(fā)出輕響。林璟把臉埋進小熊玩偶柔軟的肚皮,布料很快洇開一片濕熱。玩偶右眼掉了顆紐扣——那是小學時父親發(fā)脾氣摔的。
此刻它用剩下的左眼沉默地望著她,仿佛在問:到底是誰拍了那些照片?父親又是怎么知道的?
她想起陸昀站在辦公室里的樣子。少年清瘦的背影挺得筆直,像棵不肯彎腰的竹子。他說"是我喜歡她"時,喉結(jié)在燈光下投下一小片陰影。
那晚林璟躲在被窩里哭到睡著后,陸昀的手機突然震動。
「出來打球?!忠荨?/p>
凌晨一點的江城中學籃球場,路燈把兩個少年的影子拉得很長。陸昀運球過人時,林逸突然開口:
"聽說你最近總往我妹班里跑?"
籃球砸在地上,發(fā)出沉悶的回響。陸昀抹了把汗,沒承認也沒否認。
林逸接過球,一個漂亮的三分投進籃筐:"她跟你不一樣。"月光下,他的眼神銳利如刀,"你是天才型選手,她是努力型選手。"
陸昀撿起滾到腳邊的籃球:"所以?"
"所以別耽誤她。"林逸的聲音很平靜,"高考前要是敢早戀——"籃球突然重重砸向籃板,"我打斷你的腿。"
夜風卷著塑膠場地的熱氣拂過臉頰。陸昀突然笑了:"你想多了。"他抬手投了個空心球,"我只是...不想看她走彎路。"
(就像當年你教她數(shù)學題一樣。)
這句話他沒說出口。但林逸似乎聽懂了,撿起書包轉(zhuǎn)身要走時,突然回頭:
"記住,她哭一次,我揍你一次。"
路燈"滋啦"一聲熄滅。陸昀站在黑暗里,想起辦公室里那個哭得稀里嘩啦的女生。
隨手投了個空心球。
期末考結(jié)束后,高一高二的學生陸續(xù)離校,學校里又只剩下高三年級在獨守空樓了。
“林璟有人找。”
這天晚自習,林璟剛寫完物理卷子,忽然聽見有同學叫她,她忙朝窗戶邊上看了看,生怕又是什么老師要找她。
窗戶外的余婧正朝她揮了揮手,她才起身走出教室。
余婧遞給她一杯奶茶,實驗中學已經(jīng)放寒假了,此時的她沒有穿校服,此時的余婧厚厚的齊劉海配著大波浪的栗子色卷發(fā),臉上還有精致的妝容,確實有幾分藝術(shù)生的范兒。
“我都打聽清楚了,就是那個叫尹安的跟老師告密。”
“敢動我閨蜜,她是活得不耐煩了?!庇噫簯崙嵅黄降卣f。
“這事都傳到你們實驗去了啊?!?/p>
“前幾天聽張陽說的,然后我馬上找人問了。”
“遇到這樣的事情你都不告訴我。太不夠意思了。”
說著推了一把林璟的肩膀,林璟差點把嘴里的奶茶吐出來。
“這么不光彩的事情哪里還能說啊。”
“我真想找人去教訓教訓她?!?/p>
“算了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p>
“再說了,你不是準備去省城參加藝考了嗎?”
“我聽說陸昀當著老師的面跟你表白?!?/p>
“這家伙可以啊,以前是我小看了他?!?/p>
“林璟你答應(yīng)了嗎?”
“別瞎說?!绷汁Z抬起手就要往余婧身上打。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臉皮薄?!?/p>
“余婧,藝考順利。”林璟伸出奶茶杯,余婧意會和她碰了碰杯。
“你也是,林璟,考個好大學?!?/p>
“祝你和陸昀考上同一所大學?!?/p>
林璟像是被看穿了心事一樣,一臉?gòu)尚叩氐拖铝祟^。
“只要你一出現(xiàn),我的朋友都會看向我?!?/p>
此時的林璟忽然理解了這句話,原來學生時代的暗戀最美好的莫過于身邊的朋友都心知肚明默默支持。
一個眼神好像就暗含了所有。
這個曾經(jīng)縈繞在她心頭久久不得散去的謎團,已經(jīng)逐漸撥開了云霧,但對此時的她而言好像已經(jīng)不怎么在意,是誰告的密對她來說都已經(jīng)不重要了。
年少的她從不記仇,什么都不往心里去。
更何況站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她只想鉚足了勁兒和陸昀考上同一所大學,雖然她一直都不知道陸昀究竟要考什么大學。
Z大?還是政法大學?亦或理工大?
只要有他,她就想去。
年少的她早已暗下決心。
哪怕她只能以朋友的身份在他身旁,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