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歲的慧覺法師一生都在給佛像描金，直到暴雨夜染上怪疾。
他蜷縮在佛龕下哀求我：“凈心，把經(jīng)書撕給我當(dāng)柴火……”我熬了三天，
終于煮好一鍋熱粥。滾燙的粥碗被他打翻在地：“惡徒！你竟拿肉粥褻瀆佛陀？
伸來枯爪似的手——師父死死掐住我喉嚨咳嗽：“求我…就給你粥喝……”他死后我才知道，
這場怪病需要活人血肉當(dāng)藥引。而那鍋肉粥里，燉著我偷偷割下的整條左腿。
噼里啪啦的雨聲砸在蓮花寺的瓦片上，稠得像是天河整個鑿穿了口子，倒灌下來。
寒氣帶著潮氣，絲絲縷縷地往骨頭縫里鉆。大殿里那點長明燈的光，豆大的一團，
被這潮氣壓得抬不起頭，只照亮三尺見方的一小塊地。空氣里浮動的細塵，
在昏黃的光暈里跳舞，襯得周圍更高更遠、漆黑粘稠的陰影像是活物，無孔不入地涌動著。
蓮花寺，懸在半山腰上，像個快要溺斃在綠海里的孤島。山下的雨水太大，早斷了路，
也斷了我們與這人間煙火的所有聯(lián)系。老老少少百十口人擠在這廟里，空氣混濁得能擰出灰，
夾雜著恐慌、絕望和長久饑餓磨出來的低低絮語，嗡嗡地響，
是這無邊雨聲里揮之不去的雜音。唯有大殿深處那尊巨大的、剝落了金漆的彌勒佛像前，
還有一片異樣的死寂。慧覺師父正仰面躺在那兒，躺在一片從角落里搜羅出來的干草堆上。
慘白的臉色和他那襲洗得發(fā)灰的僧衣幾乎融成了一片。
他那身原本合體的舊僧衣此刻空空蕩蕩，像是掛在竹竿上，昔日捏著金箔筆，
給佛像開臉的那份端嚴肅穆、那份悲憫從容，被體內(nèi)莫名抽干的精魂啃食得一干二凈。
他費力地扭過頭，渾濁的眼珠艱難地轉(zhuǎn)動著，
越過角落里蜷縮的幾個餓得目光發(fā)直的老幼僧侶，最后死死釘在我身上。
那雙曾經(jīng)盛滿智慧慈悲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種近乎瘋狂、燒著野火的欲望，亮得嚇人，
又虛得瘆人?！皟粜摹瓋粜陌 彼麖堉?，聲音干裂嘶啞，
拉風(fēng)箱似的扯進冰冷的空氣，每一個字都像鈍刀子刮著骨頭，
“冷……冷得鉆到骨髓縫里去了……透心涼啊……”他枯瘦得幾乎只剩下骨架的手，
抖索著抬起，像在虛空中抓撓著什么。
“……那些經(jīng)書……架子上……壘在后殿的舊經(jīng)書……”他的喉結(jié)劇烈地滾動了一下，
眼球凸出，里面血絲虬結(jié)，“撕……撕了它們！
凈心……當(dāng)柴火……給我……燒一點……就一點點熱乎氣……”撕裂經(jīng)書？我心頭猛地一縮，
腳下像是生了根，死死釘在原地。冷氣沿著脊椎骨竄上來，激得我猛地打了個哆嗦。
撕裂經(jīng)書，對僧人而言，比撕了僧衣、撕了戒律更沉重百倍！那是撕碎了信仰，
撕毀了我們心中唯一能在這滅頂絕望里抓住的浮木?！皫煾浮蔽疑ぷ影l(fā)緊，
后面的話全哽在了喉嚨里?！八毫耍?！”他陡然暴喝出聲，聲音刺穿大殿的死寂，
連角落那幾個餓昏了頭的影子都驚得抽搐了一下。慧覺師父猛地昂起頭，
草屑粘在他灰白的鬢角，那張枯槁的臉因為用力而極度扭曲，眼窩深陷處燃燒著駭人的光芒，
“冷??！懂嗎？！我要燒……我要熱乎氣??！快?。∧恪銈€孽障！
想眼睜睜看我……凍成冰……凍成泥嗎？！”他身體劇烈地一挺，竟像具繃緊的彎弓，
隨即又被那看不見的寒冷猛地拍回草堆，發(fā)出一陣漏氣的、令人牙酸的嘶喘。
他的眼珠僵直地轉(zhuǎn)向大殿深處的高大彌勒佛。金身斑駁，在跳躍的微弱燈火下忽明忽暗。
師父死死地盯著那張總是笑呵呵、低垂著眼仿佛包容世間萬物喜怒哀樂的臉。
“佛……佛啊……”他艱難地蠕動著嘴唇，每一個字都混雜著風(fēng)箱破洞般的喘息，
“你不看……不看這苦嗎？你就……只這么笑著……看著？”那聲音不高，
卻飽含著一種能把人心肝肺腑都凍裂的怨毒和絕望。最后那個“看著”，
幾乎是咬碎了從牙縫里迸出來的。這怨毒的氣流撞在佛像金身上，又彈了回來，
沉甸甸地壓在我后背上，逼得我?guī)缀踔舷?。我不敢再看那尊永遠微笑著的巨佛，
也不敢再看佛龕下那張被冰寒和怨恨徹底吞沒的臉。一股冰冷的決絕猛地攫住了我，
我咬著牙，幾乎把牙齒咬碎，猛地轉(zhuǎn)過身，大步?jīng)_向被廢棄經(jīng)書塞滿的后殿。
破舊的僧鞋踏在冰冷光硬的石磚上，“嗒、嗒”的回響，
在空曠的大殿里被恐怖地拉長、放大。后殿角落的那面墻上，壘著高高的經(jīng)卷，
像一座搖搖欲墜的舊墳。有些經(jīng)書被蟲蛀得千瘡百孔，朽爛的木頭氣味混著霉味，撲面而來。
我沖到最底層，抓住一捆，扯出來。書頁枯脆泛黃，仿佛稍一用力就會碎裂成齏粉，
湮滅在歲月的塵埃里。我的雙手不受控制地顫抖著，每一次觸碰那發(fā)脆的紙頁，
指尖都像被無形的針刺著，細微卻鉆心。撕！凈心！黑暗中，
我仿佛能看見師父眼中燃燒著的、吞噬一切的冰冷火焰。心一橫，我閉上眼睛，
手臂貫注全身力氣，狠狠往下一扯！“嗤啦——”一聲極其尖利、驚心動魄的裂帛聲，
驟然撕裂了沉重的死寂。在我聽來，那聲音放得無比巨大，響得我耳膜發(fā)麻，頭皮陣陣抽緊！
空氣里瞬間彌漫開一股帶著腐朽泥土味道的塵埃。一本厚厚的《妙法蓮華經(jīng)》，
就這樣被我生生撕裂，斷口猙獰，像一張無聲哀嚎的嘴。我將那破敗的紙片抱了滿懷，
紙片尖銳的棱角，扎痛我的胸口。紙灰蹭了我滿身滿臉，也顧不得了。
我踉蹌地撲向大殿角落那只破舊的銅盆。幾天前，為了化點雪水，
它被從塵封的角落拖到了這里。引火。點火。冰冷的火星濺出來，落在我手上，燙了一下。
我渾然不覺。那點微光，終于、終于，在銅盆里微弱地掙扎、搖曳起來。它太微弱了，
像螢火蟲的光亮，在這潮冷粘稠如墨汁的黑暗里，隨時都會熄滅?？蛇@豆大的亮光，
卻固執(zhí)地將我和銅盆包裹起來。我蜷縮在火盆旁邊，伸出僵硬枯瘦的雙手，
貪婪地靠近那一絲微薄的暖意。指尖針扎般的麻痛感傳來，又立刻被那點暖意覆蓋融化，
帶來一種令人顫栗的舒暢。我全身的力氣似乎都被這丁點暖意抽干，膝蓋一軟，
整個身子重重癱坐在冰冷堅硬的地上。火光在盆底掙扎跳躍，
將我映照在大殿石柱上的身影扭曲、膨脹、顫動，像一個隨時會活過來的巨大妖物，
與高遠處那永遠慈悲含笑的巨大佛像投影交錯重疊，無聲地對峙。“嗯……”佛龕深處，
傳來一聲拖長的、帶著奇怪余韻的喟嘆。我知道師父在看。
他沉默地注視著這堆焚燒經(jīng)書換來的、微弱可憐的熱源。后殿角落的經(jīng)書被一點點搬空，
裂帛之聲在這被雨水隔絕的世界里重復(fù)了一次又一次。每一次撕扯，都像在撕扯自己的心。
大殿里原本渾濁發(fā)餿的空氣，漸漸被這焚燒紙屑的獨特氣息取代。
它混著紙灰、舊墨和朽木的味道，辛辣，嗆鼻。角落那幾個瘦得像鬼的影子抬起了頭，
眼巴巴望著這盆火焰，喉嚨里發(fā)出模糊的、渴望的“咕嚕”聲。
但他們沒人敢靠近——師父就在那片陰影的最深處，像一尊沉默的兇神。三天。
火苗微弱地跳動著，熬干了我最后一絲氣力。支撐著我的雙腿徹底成了空布口袋，
站都站不住。眼睛看東西蒙著一層濃濃的黑霧，腦子沉得像灌滿了滾燙的鉛水。三天里，
我沒進一滴水，沒沾一粒米?？晌铱偹闶前具^來了。
我從冰冷僵硬的手指開始有了細微的麻癢，似乎血液一點點艱難地流動起來。
我撐開沉重的眼皮，模糊地望向火盆里的光。那光很細小，卻固執(zhí)地存在著。
扶著冰冷的、刻滿歲月痕跡的石柱，我借力一點點撐起身體。雙腿在劇烈地顫抖，
每一寸骨頭都在哀鳴。我拖著自己，一步一步，拖著灌了鉛塊的雙腳，
朝著大殿最后方那個幽黑的灶膛間挪去。我把自己靠在冰冷的鍋灶上，
粗糙的泥灰顆粒感硌著我的后背。我伸手，摸索到了那個沉甸甸的陶鍋。
我的手指觸碰到了鍋蓋下沿一絲極其微弱的、水汽氤氳的溫?zé)岣小?/p>
指尖瞬間傳來的那一絲暖意，像一把淬火的針，猛地刺透了我早已麻痹凍結(jié)的神經(jīng)。
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順著冰冷的手臂嗖地向上竄，直沖到天靈蓋，
激得我控制不住地全身篩糠似的抖。那鍋里……真真切切是有東西的！
我甚至聞到了那縷細若游絲、卻無比真實的香氣！像是帶著血肉溫暖的……異樣肉香。
它混在殘留的檀香煙氣里，飄渺地鉆進了我的鼻腔。這味道太陌生了，也太……誘人？
一股強烈的、原始的饑餓感猛地在我腸胃深處炸開，兇猛地翻騰絞緊。
鍋蓋像是銹死在了鍋上。我用盡殘存的最后一點力氣，手指被冰冷的陶土邊緣硌得生疼，
指甲幾乎要掀開，才發(fā)出一陣艱澀的摩擦聲。鍋蓋終于被掀開了一道縫隙。
“嘶——”一股濃白滾燙的蒸汽猛地沖了出來，噴了我滿頭滿臉。那滾燙的濕意，
像無數(shù)細小的針尖扎在皮膚上，帶著一種奇異的、難以抵擋的暖意。霧氣后面，
隱約可見灰白色的、微微顫動的……肉塊？在濃稠的汁水里沉沉浮浮。
那縷屬于肉食的暖香氣息，變得前所未有地具體而猛烈！
我的喉嚨深處驟然傳來一陣強烈的痙攣，
胃袋更是發(fā)出一連串無法自控的、雷聲般咕嚕嚕的悶響。那一瞬，
仿佛有個念頭掙扎著要冒出來——吃一口？就嘗一小口？這念頭一起，
立刻被我自己掐死在喉嚨里，沉甸甸地砸回腸胃深處，激起更大的痛楚。
我狠狠咬住了自己冰冷的下唇，鐵銹般的腥甜味瞬間在口腔里彌漫開。
疼痛讓我混沌的腦子清醒了那么一絲絲。不！這是我用一條腿的代價換來的東西！
我猛地抬手，用冰冷的、沾滿灰燼的衣袖用力抹了一把濕漉漉的臉，
想把那股灼人欲念和蒸汽一起抹掉。
深吸了一口氣——那混雜著檀香和肉腥味的濃重空氣嗆進肺里，讓我忍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
我重新探出手，摸到了灶臺邊一只粗瓷大碗。碗壁冰涼。我把它伸進鍋里，
貼著滾燙陶壁滑進去，小心地舀起一滿碗稠得化不開的粥。
白色的蒸汽從粥面上裊裊升騰起來，在空氣中扭動，像一只只透明而貪婪的手。
碗里的粥稠得幾乎看不到汁水，盡是煮得稀爛的肉沫、筋絡(luò)和一層半透明的油皮，
粘連在一起，黏糊糊的，散發(fā)出更加赤裸裸的、混合了油脂香氣的濃郁肉味。
這香味濃郁得……像是一記重錘砸在我的理智上。我的手抖得更厲害了。
我?guī)缀跏瞧磷×撕粑?，像個盲眼的囚徒，死死抱著這碗滾燙濃稠的“粥”，低下頭，
用鼻尖貪婪卻又無比抗拒地嗅著那足以蠱惑心神的氣息，然后挪動僵硬麻木的雙腿，
一步一蹭，極其緩慢地，拖著左腿，一點點朝著彌勒佛腳下那片濃得化不開的陰影挪去。
腳步聲在大殿空曠的地面上空洞地回響。昏沉搖曳的火盆光芒邊緣，
一個蜷曲如焦炭的身影忽然動了一下?！皟粜模俊彼粏〉穆曇粝衿婆f的風(fēng)箱突然啟動，
“是……粥？熬……熬好了？”那聲音里有一股被無限壓縮過的、極度壓抑的急切和貪婪。
我沒有力氣回答他，只是把全身的力氣都用來抵抗腳下虛浮無根的踉蹌，
強迫自己一點點朝那個黑影靠近。每靠近一步，
他身上散發(fā)出的那股難以言喻的冰冷氣息就濃重一分，混著一股若有若無的腐敗酸味，
那感覺讓我渾身的寒毛都倒豎起來。終于到了。我?guī)缀跏菗涔蛳氯ィ?/p>
膝蓋重重砸在冰冷堅硬的地磚上。雙手托著那碗依舊燙得灼人的濃粥，恭恭敬敬地，
幾乎是耗盡生命所有殘留的虔誠，
將碗穩(wěn)穩(wěn)地遞到師父那張被火光明暗分割、顯得愈發(fā)枯槁如骷髏的臉前。
“師父……給您……”我的聲音干裂得如同被砂紙磨過，
“喝了它……就不冷了……”渾濁泛白的眼珠死死地釘在了那碗濃稠得如同羹糊的東西上。
碗里升騰的熱氣氤氳而上，模糊了他慘白臉上的皺紋，卻使那雙眼里的貪婪光芒暴漲，
亮得如同餓急了的野狼。他那雙枯如竹枝的手猛地抬了起來，鷹爪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