澗水奔涌,白沫翻卷,像無數(shù)細(xì)小的蛇頭爭相吐信。
柳寒燈勒馬崖邊,竹笠下的下巴蒼白得近乎透明,唇角卻噙一點笑。他抬手,解下腰間笛子——一截灰白骨質(zhì),中空,笛孔邊緣磨得發(fā)亮,像被無數(shù)人血指撫過。
爹的鐵條“當(dāng)”一聲杵進(jìn)巖石,火星四濺。
“柳寒燈,十年前昆侖雪谷,你欠我一條命?!?/p>
風(fēng)把爹的聲音削得鋒利,卻削不動對岸那人。柳寒燈只垂眸,指尖撫過笛身,像在安撫一尾沉睡的蛇。
“劉斬,”他終于開口,聲音比澗水更寒,“當(dāng)年你放走圣女,我替你背了三十七刀。今夜,我來討債?!?/p>
我心底一震——爹本名劉斬,曾是斬妖司最利的刀,如今卻只剩半截鐵條與一條空褲管。
柳寒燈舉笛就唇。
第一聲笛音飄出,像冰錐刺進(jìn)耳膜,龍骨澗的水瞬間凝滯,浪花懸在半空,像被無形的手掐住七寸。
第二聲,崖壁碎石簌簌脫落,墜入澗底,卻無聲無息。
第三聲,藏鱗劍在我懷中劇烈震顫,鱗片根根倒立,割破衣襟,露出心口那片雪白的新鱗。新鱗下血脈鼓動,仿佛有另一條蛇要破體而出。
爹忽然單膝跪地,斷腿傷口迸裂,血珠滴在巖石上,竟凝成一粒粒黑冰。
“閉眼,堵耳!”他嘶吼,卻晚了一步。
笛音已鉆入骨髓,我看見無數(shù)細(xì)小的蛇影從澗底升起,通體透明,由音波織就,它們纏繞爹的殘腿,沿鐵條攀爬,張口吐信,卻無聲。
柳寒燈吹得愈急,蛇影愈實。
爹猛地用鐵條砸向自己左腿斷口,黑血濺出,蛇影遇血即燃,發(fā)出幽藍(lán)火?;鸸庹粘鏊劾锏暮萆骸笆昵拔夷軘啬阋淮危缃褚材?!”
他拖著火與血,單腿躍起,鐵條如標(biāo)槍擲出。
笛音驟斷,柳寒燈偏頭,竹笠被勁風(fēng)掀飛,露出整張臉——左頰一道舊疤,從眉骨裂到嘴角,疤色雪白,像凍裂的冰湖。鐵條貼著他耳根掠過,釘進(jìn)崖壁,嗡鳴不止。
柳寒燈垂下笛,輕嘆:“你還是這么瘋?!?/p>
爹落地,血在腳下積成黑洼,卻笑得猖狂:“欠債的,得先瘋?!?/p>
柳寒燈目光移向我,第一次正視我。
“半人半蛇……”他喃喃,“圣女的孩子,果然活下來了?!?/p>
我握緊藏鱗劍,指節(jié)發(fā)白。
柳寒燈卻收笛入懷,翻身下馬,單膝跪在澗邊,掌心向上,露出腕間一道蛇形銀環(huán)——與爹當(dāng)年在昆侖冰井底留給娘的那枚,一模一樣。
“我不討債了,”他說,“我?guī)贰!?/p>
爹皺眉:“去哪?”
“昆侖雪線,取雪蛇膽?!绷疅籼а?,眸色在火光中忽明忽暗,“白瓏等不了太久。”
爹沉默片刻,忽然大笑,笑聲震得懸空的浪花重新墜落,澗水轟鳴。
“好!舊債新賬,一起算!”
他拔回鐵條,撐地而起,血順桿滴落,卻在半途凝成冰珠,落入澗中,叮咚有聲,像一串催行的鈴。
我望向柳寒燈,他亦望向我。
笛尾紅穗在風(fēng)中飄,像娘留給我的紅繩。
兩條路,一條向北,一條向西,此刻在龍骨澗邊,匯成同一道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