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饑年，餓殍載道。虛云大師的佛堂成為天下災民唯一的避風港。可當災民涌向山門時，
他卻命弟子緊鎖寺門，任門外白骨成堆。我聽見師弟在廚房啃觀音土，
便想起他每天施舍給災民的糧食。當我偷走鑰匙打算放糧倉時，看見伙夫在偷方丈的私藏糧。
他舉起菜刀向我砍來：我要救快病死的娘。我失手將他殺死，懷里糧食浸滿鮮血。
佛堂里的方丈被巨大聲響驚得打翻燭臺，糧倉頓時燃起大火。他踩到血滑倒，撞上供臺。
青銅古佛應聲砸落在他腰間，從此成為廢人。佛祖座下只剩我一個小和尚。
我跪著將染血的糧食供在佛前。第二天我打開山門，對所有人說：佛該活人。
山門“嘎吱”一聲關死，落栓的聲音沉得像砸在地上。我，小和尚凈心，
跟著師父虛云大師穿過甬道往大殿走。他年過六旬，步履依舊穩(wěn)健，
海青的衣角連風都掀不起一點。墻外面，最后幾聲絕望的呼喊被硬生生掐斷了。有個聲音，
細細的，貓撓一樣，混在嘈雜的人聲里，格外扎耳朵，那像是個小娃娃在哭，抽抽搭搭，
最后成了嗆咳般的嗚咽，也跟著徹底斷了。像有根冰針，一下子扎穿了我的耳膜，
直捅進腦子里去。師父的腳步?jīng)]停，也沒回頭，
他那串掛在腕子上的紫檀佛珠微微晃動了一下，渾厚的聲音像殿里的古鐘，
震得甬道嗡嗡響：“凈心，佛門清凈，亦是護持。人心似海，惡念藏于饑腹。閉了山門，
不全是冷硬心腸，更是大不得已，護這佛門最后一縷清凈香火不斷。真放進來，這寺，
怕真要成人間煉獄了?！蔽抑滥鞘欠鹱婺_下，不能看?？赡歉樤媚X子里空響，
身子像不是自己的，硬生生擰過去。門縫很窄，透進的光灰撲撲的。
我只看見一片晃動的影子，像秋天被風搖禿了的枯枝林子。
一個婦人裹著破得看不出顏色的頭巾，干瘦得只剩下骨架撐著。不知哪里來的力氣，
竟將懷里那卷臟兮兮的碎布高高舉了起來。布團里頭，露出半張小臉，蠟黃，眼睛倒是很大，
正空洞地望著頭頂那線越來越窄、越來越暗的天空光縫。那婦人干裂的嘴唇翕動著，
發(fā)出的聲音卻像破風箱，堵在喉嚨深處嘶啞的嗚咽：“大師…娃娃…救…”后面的話，
被擁擠的人潮徹底吞沒了。一張焦黃的臉猛地壓到了門縫上，眼珠子瞪得嚇人，
撞在門板上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那婦人抱著嬰孩的手猛地一抖，
布卷里的娃娃就往下栽去，像塊沉重的石子落入渾濁的水里，瞬間沒了頂?！斑?！
”又一聲鈍響。那門縫，霎時被后面蜂擁而上的黑影徹底擠沒了?；颐擅傻墓饩€，斷了。
“凈心！”師父的聲音帶著一股金屬的冷銳，在耳邊炸開，
徹底蓋過了門外那撕心裂肺的混亂，“莫讓紅塵障了慧眼！那萬千苦難皆是虛幻泡影，
豈能撼動你一意向佛之心？真要看亂了心神，壞了根基！”我一個激靈，像被滾水燙了腳，
猛地把眼睛從那條早已被堵死的門縫上拔開。臉上又濕又涼，不知道什么時候爬滿了淚。
師父的話還帶著寒氣，在我耳朵邊嗡嗡地響：“去。把今日功課做完。
”他目光沉沉地掃過我臉上冰冷的濕痕，沒再說什么，轉身徑直走進了幽深的大殿深處。
甬道里暗下來，只有那扇朱紅沉重、堵住了整片天地的山門。
回到后院狹窄、充滿柴火油煙氣的寮房時，天光早已被壓扁了，擠成窗欞里可憐的一道灰白。
虛云師父的話，連同最后那扇沉重山門合攏的影像，在我腦子里來回碾壓，
沉得讓我手腳冰涼，骨頭縫里往外透著寒氣。就在這時，一種極其細微、又異常執(zhí)拗的聲音，
頑強地穿透了薄薄的木板壁，鉆了進來?！斑馈取瓤取蹦锹曇粽硿?，
像喉嚨深處在費力地刮擦著什么。我渾身一凜，輕手輕腳挪到門邊。
寮房的門板裂開著一道大縫隙，透出隔壁房間同樣黯淡的光。圓德師兄背對著我，
蜷縮在他那張窄小的床鋪角落。平日里敦厚溫和的圓德師兄，此刻瘦得縮水了一圈，
露在外面的脖子枯瘦嶙峋。他緊緊攥著拳頭，手背指節(jié)發(fā)白，正死死抵住自己的胸口，
整個人像張快要折斷的弓。他另一只手顫抖著，從床邊一個不起眼、沾滿泥漬的破布袋子里，
抓出一小把灰白色的東西。觀音土。他把那灰白色的粉末，死死地捂進嘴里。緊接著，
一陣劇烈的、仿佛要把整個肺管子都咳撕裂的嗆咳猛地頂上來，
他瘦得凸起的脊背痛苦地弓起，又重重落下。他死死捂住嘴，指縫里滲出血紅的痕跡，
將那灰白色的粉末染上一抹刺眼的骯臟。他像個溺水瀕死的人終于吸到一口空氣，
貪婪地、極其艱難地往下吞咽。我像被釘在了冰冷的門板上，寒氣從腳底板瞬間竄到天靈蓋。
師兄的臉痛苦地扭曲著，嘴角糊著一片刺目的血跡，那是強行吞咽堅硬的觀音土，
刮破了喉嚨留下的痕跡。喉嚨火燒火燎地疼起來，像我也硬吞下了那塊尖銳的石頭。
圓德師兄那副無聲吞咽的模樣，刀子一樣刻進腦子里，外面那些餓殍遍野的哀嚎，
此刻清晰無比地在我腦子里炸開，
山門外那婦人絕望舉起的枯手、灰布包里蠟黃小臉墜落的情景，全涌了上來。“轟”地一下，
一個念頭在我腦子里炸開了。師父那“大不得已”的言論，突然變得無比荒唐。
師父每日依舊沐浴著萬民供奉的香火，吃著“護持清凈”的糧食……而圓德師兄，
這個在佛前虔誠誦經(jīng)的人，卻在隔壁寮房里，像耗子一樣偷偷吞著索命的觀音土！那糧倉！
后院盡頭那間上了三重鐵鎖的屋子！那里面沉甸甸壘起來的，難道不是救命的口糧？
再沒片刻遲疑，我像道被點燃的影子，悄無聲息地滑出了寮房，在昏暗漸濃的暮色里，
向師父的方丈室潛去。院中空寂，只有風穿過枯枝的細微聲響，在我聽來卻像擂鼓。
方丈室內(nèi)一片漆黑。一股沉沉的藥香混著經(jīng)年檀香氣味凝滯在空氣里。
師父此時應該在大殿做晚課。心跳如鼓，我迅速摸到熟悉的角落，在佛龕那尊小銅像背后。
指尖觸碰到一絲冰冷的滑膩，心中懸著的大石落地——鑰匙還在！紫銅的鑰匙沉甸甸的，
壓在我的掌心，上面似乎還殘留著師父經(jīng)年累月摩挲留下的微溫，此刻卻像塊燃燒的炭，
燙得我猛地一哆嗦。我不敢停留，捏緊鑰匙，閃身融入更深的黑暗，像一縷被恐懼追趕的煙，
迅疾地滑向后院盡頭。糧倉沉重的大門在夜色里蹲踞著，
三重鐵鎖在黯淡的月光下泛著幽冷的、拒人千里之外的寒光。我定了定神，
把鑰匙插進最上面那把最大的鐵鎖孔洞。“喀噠…”一聲清晰的脆響。鎖開了。我屏住呼吸，
心快從嗓子眼里撞出來，手心里全是滑膩膩的汗。幾乎是顫抖著，
手伸向第二把鎖……指尖剛碰到冰冷的黃銅鑰匙。
“嗚——呃…”糧倉那沉重、緊閉的漆黑門板后面，
猝然傳來一個極其短促、像被人捂住了口鼻而強行壓回去的悶哼！我渾身的血剎那間凍住，
耳朵里一片轟鳴！糧倉里面……有人？！這怎么可能？！倉惶之下，動作全憑本能。
巨大的驚恐推著我，我?guī)缀跏菗溥^去，肩頭狠狠撞在糧倉厚實的松木大門上！
門軸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咿呀”呻吟，
厚重的門板向內(nèi)彈開——一股濃郁的、混雜著塵土和谷物特殊氣味的渾濁氣息猛地沖了出來。
倉內(nèi)黑沉沉的，堆積成山的麻袋在黑暗中勾勒出層疊扭曲的輪廓，如同一座座沉睡的小山丘。
在離門口最近那堆麻袋山丘的陰影邊緣，月光吝嗇地在地上印出一小片清冷的銀白。
那片微光中，蹲踞著一個異?？嗟纳碛?。法號叫“大勇”的伙夫！
他那張被煙火熏得常年油黑發(fā)亮的臉，此刻被倉庫深處的陰影吞沒了大半。
粗壯的脖頸微微梗著，背脊緊繃得像一塊鑄鐵，顯出一種全神貫注的警惕，
仿佛黑夜中預備獵食的猛獸。他一只蒲扇般的大手死死捂著一個漲鼓鼓的麻布袋口，
像是生怕里面的東西會自己跳出來。另一只手也沒閑著，手里緊緊攥著個東西，
黑暗中反射著月光微弱的清寒?！故撬前讯绻穷^用的厚背斬骨刀！我撞開門的那一瞬，
他猛地側過頭來！那張在陰影里模糊不清的臉，只有一雙眼睛，
因為極度的驚恐和暴怒瞬間撐開，兩個眼珠子幾乎要從眼眶里迸出來！在昏暗的光線下，
那雙眼射出一種幽綠的光，如同受驚而狂怒的狼瞳！“小禿驢？！
”他喉嚨深處迸出一聲壓低了的、卻充滿狠毒的咆哮?？謶趾捅话l(fā)現(xiàn)偷盜的羞憤，
瞬間化作暴戾的怒意。那魁梧的身影猛地從地上彈起，
手里的斬骨刀在黑暗中劃過一道雪亮的弧光！那根本不是猶豫，是要命的架勢！
他像頭被激怒的黑熊，帶著一陣腥風呼嘯著撲了過來，刀鋒劈裂沉滯的空氣！
我只看到那雙眼底的瘋狂和冰冷刀鋒的寒光。大腦一片空白，求生的本能壓過了所有思考。
身體不由自主地后退，脊背狠狠撞在了冷硬的糧倉門框上，五臟六腑都像被震得錯了位。
倉惶間，手胡亂地在旁邊一堆松散麥粒的破麻袋上一抓！一把冰冷堅硬，
帶著粗糙棱角的…麥粒！來不及思考，身體的動作比閃電更快！
手中沉甸甸的谷?；旌现鴫m土，對著那張近在咫尺、猙獰扭曲的兇戾面孔，
用盡全身力氣猛地砸了出去！“噗！”一聲沉悶黏糊的碎響，在死寂的黑暗里猛地炸開。
砸中了眼窩？還是嘴？大勇那猛撲過來的身軀瞬間僵硬！那把高舉的斬骨刀也停在半空，
像個笨拙的假動作。隨即，他喉嚨深處擠出一種“嗬…嗬嗬…”的古怪聲音，
像被一口濃血糊住了嗓子眼。那龐大的身軀晃了晃，像個被抽掉了主心骨的草人，
直挺挺地、沉重地向前撲倒！“砰！”他重重砸在布滿塵土的地上。
腦袋……就摔在離我腳尖不到半尺的地方！月光此刻恰好完全移過，照亮了他倒地的臉。
一顆沾著灰塵的干癟麥粒，深深嵌在他大睜的右眼里，血水像淚一樣，
混著灰白的腦漿汩汩地從那窟窿里冒出來，蔓延開一大片暗紅的濕地……月光下，
那暗紅粘稠得幾乎發(fā)黑。整個糧倉的時間被驟然撕裂了！空氣驟然凝固，時間停止流淌，
只剩下一種嗡嗡的高頻震顫，在我自己的腦顱里瘋狂沖撞。整個世界都變成黑白的默片，
只有腳下那片迅速擴張的、黏稠腥氣的暗紅，像一張鬼魅潑灑開的巨網(wǎng)，將我死死纏在里面。
死…死了？腦子里像被塞滿了滾燙的沙礫，混著刺鼻的血腥味和糧倉里谷物的霉塵氣息。
我弄死了他？那個曾經(jīng)在寒冬臘月里，把走不動路的我背進暖烘烘的廚房，
塞給我一塊燙手烤紅薯的壯實伙夫？恍惚間，我看到那倒伏在地的龐大身體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