儲藏室的橫梁上掛著把舊傘,黑色的傘布褪成了深灰,傘骨接縫處生了銹,像老人手背上暴起的青筋。我踮腳去夠時,傘柄上的皮革護(hù)套"啪"地裂開,露出底下被磨得發(fā)亮的金屬,突然就想起那年秋天,雨水順著傘骨往下滴,在蘇晚淺藍(lán)色的裙擺上洇出深色的花斑。那時候她總愛穿洗得發(fā)白的棉布裙子,裙擺邊緣縫著細(xì)密的針腳,大概是自己改的。
手指觸到傘面時,冰涼的觸感讓我打了個寒噤。傘布上還留著雨的味道,混合著淡淡的肥皂香,像極了蘇晚當(dāng)年身上的氣息。我把傘撐開,破了個洞的傘面漏下斑駁的光,照在積滿灰塵的地板上,形成一個個晃動的光斑,像極了她當(dāng)年沾著雨珠的眼睫。記得有次上自習(xí)課,陽光也是這樣透過窗戶,在她發(fā)旋上落滿碎金,她卻渾然不覺,只顧著在練習(xí)冊上畫小花。
入秋后的第一場雨來得猝不及防,放學(xué)鈴響時,豆大的雨點正噼里啪啦地砸在走廊的玻璃上,把窗外的香樟樹打得七零八落。我站在教學(xué)樓門口,看著穿白色校服的同學(xué)們尖叫著沖進(jìn)雨幕,書包頂在頭上,濺起的水花打濕了褲腳。陳默撐著把印著籃球明星的傘跑過來,傘沿還在往下滴水,滴在他新買的運動鞋上,他心疼地皺了皺眉。
"江嶼!一起走嗎?我家跟你家順路。"他把傘往我這邊傾了傾,雨水順著傘布流成一道水簾,在我們之間隔出亮晶晶的水幕。
"行啊。"我剛想鉆進(jìn)去,眼角余光卻瞥見走廊盡頭的角落里——蘇晚正抱著書包蹲在墻根,下巴抵著帆布包的帶子,望著雨幕發(fā)呆。她今天穿了條淺藍(lán)色的棉布裙子,洗得有些發(fā)白,在灰蒙蒙的雨天里,像朵被風(fēng)吹得搖搖晃晃的小雛菊。裙擺上還沾著早上跑操時不小心蹭到的泥點,她卻渾然不覺,只是用指尖戳著書包上的掛飾,一個歪歪扭扭的晴天娃娃,大概是自己用邊角料做的,眼睛是用黑筆點的,歪歪扭扭的,像在笑。
"你先走吧,我等個人。"我突然說,聲音被雨聲蓋得有些發(fā)悶。
陳默狐疑地挑了挑眉,傘柄在手里轉(zhuǎn)了個圈:"等誰啊?再不走食堂就沒糖醋排骨了,昨天張胖子還說要跟我搶呢。"
"就……等個初中同學(xué),你先走。"我含糊道,眼睛卻盯著蘇晚那邊。她正把書包抱得更緊,帆布帶子勒得指節(jié)發(fā)白,大概是覺得冷,肩膀微微縮著,像只護(hù)著蛋的小獸。我明明看見她的初中同學(xué)十分鐘前就撐著傘走了,傘面上還印著某品牌奶茶的廣告。
陳默"哦"了一聲,拖長了調(diào)子,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擠眉弄眼地走了。傘下的空間突然空了,雨絲飄進(jìn)來,打濕了我的額發(fā),冰涼的水珠順著發(fā)梢滴在眼皮上,我眨了眨眼,視線卻沒從蘇晚身上移開。她蹲在墻角,裙擺掃過沾著雨水的地面,留下一道淺淺的痕跡,很快又被新的雨水覆蓋。她的帆布鞋尖沾了點泥,鞋帶是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色,左邊鞋帶末端的塑料頭已經(jīng)掉了,露出毛邊——這些我以前從沒注意過,大概是因為以前總是看她的臉,看她緊張時會泛紅的耳垂。
雨沒有變小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連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遠(yuǎn)處的教學(xué)樓都看不清了。我深吸一口氣,雨水的味道沖進(jìn)鼻腔,帶著泥土和落葉的腥甜,還有一股若有似無的、屬于蘇晚的肥皂香。走到她面前時,我的運動鞋已經(jīng)濕透了,襪子貼在腳背上,涼絲絲的。她正把下巴埋進(jìn)書包里,大概是在偷偷看什么,聽見我的腳步聲,猛地抬起頭,書包帶從懷里滑下去,露出里面露出半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擬》,封面上用鉛筆寫著小小的"蘇晚"兩個字。
"沒帶傘?"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發(fā)緊,比平時低了八度,大概是怕嚇到她。
她的眼睛睜得圓圓的,像受驚的小鹿,睫毛上還沾著細(xì)小的雨珠,走廊的燈光一照,亮閃閃的,像綴著碎鉆。"嗯……"聲音細(xì)若蚊蚋,手指絞著書包帶,把帆布勒出深深的痕,我擔(dān)心她會把帶子絞斷。她的指尖很白,大概是因為冷,泛著點青,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沒有涂指甲油,只有自然的粉色。
"一起走吧?"我把傘往她那邊晃了晃,黑色的傘面在雨幕里像片巨大的荷葉,傘骨上還掛著剛才蹭到的蜘蛛網(wǎng)。"我家往這邊。"其實我家在相反的方向,要過三條街,而她等的公交站臺在另一邊,但我沒說。
她猶豫了一下,指尖在書包帶上繞了個圈,又松開,再繞上去,像是在下很大的決心。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輕點頭,發(fā)尾掃過肩膀,沾了水的頭發(fā)貼在頸后,露出一小片白皙的皮膚,上面還有顆淡淡的痣,像落在雪地里的一粒紅豆。
傘撐開時發(fā)出"咔噠"一聲,金屬的摩擦聲在雨聲中格外清晰。我故意把傘柄往她那邊傾斜了至少十五度,自己半邊肩膀露在外面,雨水立刻就打濕了校服外套,冰涼的感覺透過布料滲進(jìn)皮膚,讓我打了個寒噤。兩人并排走在雨里,腳步聲踩過積水,濺起細(xì)碎的水花,有幾滴飛到蘇晚的裙角,洇出更深的藍(lán)色。她走得很靠里,幾乎貼在墻壁上,書包帶子蹭著墻面,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像是在小聲說話。
雨打在傘面上,發(fā)出密集的"噼啪"聲,像有人在輕輕敲鼓,又像是誰的心跳聲。蘇晚的肩膀偶爾會碰到我的胳膊,每次碰到,她都會像觸電一樣縮回去,然后把臉埋得更低,發(fā)頂幾乎要碰到傘骨。我能聞到她頭發(fā)上的香味,不是什么牌子的洗發(fā)水,就是很淡的、像陽光曬過的肥皂味,混著雨水的清新,鉆進(jìn)鼻子里,讓我心跳漏了一拍,甚至蓋過了雨聲。我偷偷看了一眼她低垂的眼睫,上面的雨珠好像又變大了些,快要滴落下來。
"那個……"我想找個話題,打破這尷尬的沉默,指尖在傘柄上蹭了蹭,上面還留著早上吃包子的油星。"上次運動會,是不是你給我遞的水?"
她的身體明顯僵了一下,腳步也慢了半拍,差點踩進(jìn)一個積水坑里。雨水順著傘沿滴下來,在她裙擺上暈開深色的圓點,像撒落的墨點。過了好一會兒,才從喉嚨里擠出兩個字:"……不是。"聲音小得幾乎被雨聲蓋過,我卻聽得清清楚楚。她的耳垂紅得更厲害了,像熟透的櫻桃,大概是在說謊。
我挑了挑眉,沒再追問。能感覺到她的緊張,像只豎起絨毛的小刺猬,雖然沒什么攻擊性,卻渾身寫著"別靠近"。走到公交站臺時,雨勢小了些,變成了細(xì)密的雨絲,打在臉上癢癢的。站臺邊已經(jīng)站了幾個人,都在跺腳取暖,看到我們過來,好奇地看了兩眼。
"我到了。"蘇晚停下腳步,抬起頭看我。雨水把她的劉海打濕了,幾縷貼在額頭上,眼睛亮得驚人,像洗過的黑曜石,里面映著我的影子,還有身后模糊的雨景。臉頰還是紅的,從顴骨蔓延到耳根,大概是淋了雨的緣故,也可能是因為離我太近。
"嗯,"我收起傘,甩了甩上面的水珠,金屬傘骨碰撞發(fā)出清脆的響聲,驚飛了停在站臺棚頂?shù)囊恢宦槿浮?你快上車吧,別淋感冒了。"
"謝謝你,江嶼。"她小聲說,然后轉(zhuǎn)過身,小跑著沖向停在站臺邊的公交車。淺藍(lán)色的裙擺飄起來,像只想要展翅的蝴蝶,裙角掃過地上的積水,濺起一小片水花。她跑上公交車時,回頭看了我一眼,雨水從她發(fā)梢滴落,嘴角好像微微上揚了一下,又好像沒有,讓我在雨里愣了半天。
我后來才知道,那輛公交車根本不到她家,她只是不想讓我送得更遠(yuǎn)。林溪有次在食堂吃飯時不小心說漏嘴,說蘇晚那天繞了三站路,到家時裙子都沒干,被她媽媽念叨了好久。"她還偷偷把你給她的那塊橡皮放在枕頭底下呢,"林溪當(dāng)時嘴里塞滿了米飯,含糊不清地說,"被我發(fā)現(xiàn)了,她還不承認(rèn)。"我當(dāng)時差點把湯灑在桌子上,假裝沒聽見,心里卻像揣了只兔子,怦怦直跳。
我站在原地,看著公交車載著她的身影消失在雨幕里,尾燈像兩顆紅色的淚,漸漸模糊在白茫茫的雨霧中。低頭看了看自己半邊濕透的肩膀,雨水順著袖口往下滴,在地面上砸出小小的水坑,很快又被新的雨水填滿。卻莫名覺得,這場雨好像也沒那么討厭了,甚至連空氣里的涼意,都帶著點甜,像薄荷糖的味道。
口袋里的薄荷糖被體溫焐得發(fā)軟,糖紙邊緣有些黏手。我把糖掏出來,對著路燈看,綠色的糖紙映出我的影子,傻乎乎的,嘴角還帶著點傻笑。下次吧,我想,等天氣好的時候,陽光燦爛的時候,再把糖給她,那時候她的裙子應(yīng)該也干了,上面的泥點也該洗干凈了。
現(xiàn)在這顆糖就躺在鐵盒里,糖紙已經(jīng)泛黃發(fā)脆,輕輕一碰就會碎,像極了當(dāng)年那些沒說出口的話。我把舊傘收起來,靠在墻角,傘骨上的銹跡蹭了我一手,像某種古老的印記。儲藏室外傳來妻子喊我吃飯的聲音,帶著飯菜的香氣,是我熟悉的、屬于現(xiàn)在的味道。
我應(yīng)了一聲,卻蹲下來,從鐵盒里拿出那朵干雛菊,放在鼻尖聞了聞。沒有香味,只有淡淡的紙味,和一點若有似無的、屬于過去的雨水氣息。突然想起那天蘇晚跑上公交車時,回頭看我的那一眼,雨水從她發(fā)梢滴落,打在站臺的廣告牌上,發(fā)出輕輕的響聲。也許當(dāng)年我沒有看錯,也許她也和我一樣,在傾斜的傘下,聞到了對方藏在雨夜里的、不敢說出口的心意,只是誰都沒有戳破。
只是那時的我們,都太年輕,年輕到不懂如何解讀對方眼里的星光,只能把喜歡藏在傾斜的傘骨上,藏在未送出的薄荷糖里,藏在雨停后漸漸消失的腳印中。就像這把舊傘,當(dāng)年為她擋住了風(fēng)雨,如今卻只能在儲藏室的角落里,陪著銹跡和灰塵,靜靜回憶傘骨上那些早已蒸發(fā)的雨珠,和那個穿著淺藍(lán)色裙子的、害羞的女孩。
而現(xiàn)在,當(dāng)我再次打開這把舊傘,傘骨上的雨珠早已蒸發(fā),只剩下鐵銹和回憶的味道,在儲藏室的角落里,靜靜彌漫,像一首無聲的歌,唱著少年時代最溫柔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