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盒徹底空了的時候，承生遠正斜倚在“7%”酒吧的雕花窗臺上。指尖夾著的煙燃到盡頭，燙得指腹發(fā)麻，他漫不經(jīng)心地垂眼，將煙蒂按在窗臺的積灰里碾了碾，灰白色的煙灰混著積灰，在深色的木頭上暈開一小片污漬。金屬打火機在指間轉(zhuǎn)得飛快，銀亮的弧光里突然竄起一簇火苗——就在這時，吧臺后方那個灰撲撲的身影撞進了視線。
女生正蹲在地上擦高腳杯，洗潔精的泡沫順著纖細的手腕往下淌，滴在深色的地磚上，洇出一小片濕痕。
她的校服袖口洗得發(fā)白，磨出的毛邊掛著幾個細小的泡沫，裹著細瘦的手腕，在周圍晃眼的霓虹和光怪陸離的人影里，顯得特別。黑框眼鏡滑到鼻尖，露出的眼睛總垂著，睫毛很長，偶爾眨動時，能看到眼底一閃而過的局促。
女生踮腳去夠消毒柜頂層時，工作服后領(lǐng)被扯得有些變形，露出一小片白皙的脖頸，掛在書包上的鑰匙串隨著動作晃悠起來，叮叮當?shù)穆曧懸幌孪虑弥?，竟蓋過了吧臺前骰子碰撞的脆響。
“阿遠，梁雯都走到門口了?！笔蓳еR尾的墨涵湊過來，下巴點了點窗外，“不追？”
承生遠嗤笑一聲，說道：“追她干嘛？陪她做五三？”他想起梁雯剛才在這兒時，皺著眉說“這里空氣不好”的樣子，覺得沒勁。
墨涵往盛澤嘴里塞了顆草莓，笑得眉眼彎彎：“遠哥說得對，梁雯也太掃興了，來酒吧還端著好學生架子?！?/p>
他沒接話，目光又飄回吧臺。那女生大約是察覺到注視，肩膀幾不可察地縮了一下，突然像受驚的兔子般轉(zhuǎn)身，快步躲進了寫著“員工通道”的門里。承生遠的手指在窗臺上無意識地劃著，指腹反復(fù)碾過木頭的紋路，莫名地有點空落落的。
“八號桌加酒?！彼麚P聲喊了句，聲音在嘈雜的環(huán)境里不算大，卻足夠讓吧臺里的人聽見。
下一秒，那扇門又開了，女生慌慌張張抱著托盤跑過來，帆布鞋在地板上蹭出輕響?！澳木??！彼丫茢R在桌上時，指尖不小心蹭過他的手背，涼絲絲的，帶著剛洗過東西的濕意。
承生遠沒作聲，看著她轉(zhuǎn)身就走，步伐有點急，鑰匙串又開始叮當響。盛澤用胳膊肘捅他腰側(cè)：“遠哥，你盯著人小姑娘看什么呢？”
聞言，墨涵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那女生正低著頭擦吧臺，側(cè)臉被頭發(fā)擋著大半，只露出點下頜線。墨涵覺得有點眼熟，像她家那個總悶頭學習的同桌葉棠，可轉(zhuǎn)念又搖了搖頭——葉棠連周末都窩在圖書館，怎么會來這種地方，一定是看錯了。
“看她鑰匙串挺吵?！背猩h拿起酒瓶，拇指抵著瓶蓋輕輕一撬，“?！钡囊宦曒p響，琥珀色的酒液漫出來，沾在手背上。就在女生低頭收拾空杯時，他看見她眼鏡后面藏著顆小小的痣，顏色很淺，躲在碎發(fā)里，不仔細看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
承生遠忽然低笑出聲——那痣長在眼角下方一點，位置竟和自己眼尾這顆有幾分相似。他摸了摸自己的痣，心里有點異樣的感覺，說不清楚是什么，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
本以為不過是一面之緣，所以第二天在學校公告欄前撞見她時，他著實愣了愣。
盛澤正拽著他看新貼的處分通報，照片上的他是上周被抓包時拍的，皺著眉，嘴角卻勾著點痞氣的笑?！斑h哥，這照片拍得帥啊，比學生證上那張強多了?！笔捎檬种复林掌昂f她同桌特崇拜你，天天念叨要來看。”
“崇拜我什么？崇拜我又被記過？”承生遠說著踹了盛澤一腳，眼角余光卻瞥見個熟悉的身影。
女生正跟旁邊的女生說著什么，雖然她昨天在酒吧戴著口罩，但那細瘦的肩膀、總往下滑的黑框眼鏡，絕不會錯。
承生遠往前走了兩步，想問問她叫什么名字，在哪個班。預(yù)備鈴卻突然尖銳地響起，周圍的人瞬間散開，她也被同伴拉著往教學樓跑，身影混在攢動的人頭里，很快就看不見了。他站在原地，看著公告欄上自己的照片，那點異樣的感覺又冒了出來。
照片不見的那天早上，承生遠正在操場打球。陽光很烈，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籃球砸在地面的聲響震得耳膜發(fā)顫，額角的汗順著下頜線往下滴，砸在鎖骨上。
好兄弟趙鵬氣喘吁吁地跑過來，校服拉鏈敞著，露出里面印著骷髏頭的T恤：“遠哥，你那張?zhí)幏终毡蝗送盗?！論壇都炸了，說有人把通報單子撕爛了！”
他投籃的手頓了頓，籃球擦著籃板飛出去，彈在地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八籂€了？”他重復(fù)了一遍，有點意外。
“是?。 壁w鵬手舞足蹈，“有人說是你上次惹到的那幫外校的干的，還有人猜是小迷妹，說要把你照片供起來……”
“供起來？”承生遠失笑，彎腰撿起籃球，球面被汗水浸得有點滑，“他們還挺閑?！痹捠沁@么說，他心里卻莫名地想起了昨天那個女生。
下午路過公告欄時，他還是忍不住停了腳步。圍了不少人在嘰嘰喳喳，大多是來看熱鬧的。那個女生縮在最前面，背對著他，肩膀窄窄的，嘴里念念有詞，聲音很小。
“什么嘛，處分單不是好好的嗎？”
聲音不大，像蚊子哼，卻偏偏鉆進他耳朵里。承生遠挑了挑眉，繞到她前面。
“哦？是嗎？”他故意往前挪了半步，看著她的臉一點點漲紅，從臉頰蔓延到耳根，連耳廓都紅透了，像顆熟透的蘋果。
“沒、沒什么。”她把頭埋得更低了，黑框眼鏡幾乎要滑到嘴唇上。
他沒再追問，視線掃過那張空蕩蕩的處分單，原來貼照片的地方留著淡淡的印痕。嘴角勾起散漫的弧度：“行啊，還有人敢動我的東西?！?/p>
人群里爆發(fā)出一陣哄笑，有人跟著起哄：“遠哥這是被人盯上了??！”承生遠看著她泛紅的耳垂，忽然有點想知道，眼鏡后面那雙總低垂的眼睛，此刻是什么樣子的，是不是也像耳朵一樣紅。
傍晚在教室門口“偶遇”她，是承生遠故意的。
這幾天，他從盛澤嘴里套了不少話，知道了她叫葉棠，高二（3）班的，跟墨涵是同桌，課余時間好像還在外面打工。名字挺好聽，葉棠，他在心里念了兩遍。
他靠在門框上，看著葉棠收拾書包，動作很慢，像是在拖延時間。手指漫不經(jīng)心地轉(zhuǎn)著筆，走廊里的喧鬧聲漸漸淡了，教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他才慢悠悠地晃過去，耳朵卻支棱著聽她那邊的動靜。
葉棠突然慌忙蹲下去，假裝系鞋帶。她的書包放在地上，拉鏈沒拉嚴，露出半本素描本的邊角，上面隱約畫著個黑色的影子，線條很利落。承生遠的腳步頓了頓，停下了。
“同學，掉東西了?！彼匆娨恢ЧP從她書包側(cè)袋滾了出來，滾到腳邊，便彎腰撿起來，遞到她面前。
葉棠猛地抬頭，陽光透過窗戶斜斜落在她臉上，睫毛在眼瞼下投出淡淡的陰影。這是他第一次看清她的樣子——眉骨生得利落，眼窩帶著點天然的淺陷，眼尾微微上挑，鼻梁是利落的直線，從山根到鼻尖都透著股清冷的骨相，唇形很飽滿，下唇中央有個淺淺的窩。她的皮膚很白，是那種常年不見太多陽光的冷白，被陽光一照，幾乎要透明了。
她總愛穿洗得發(fā)白的校服，領(lǐng)口系得規(guī)規(guī)矩矩，齊耳短發(fā)貼著臉頰，可就算裹在這樣素凈的衣料里，那份好看也藏不住。尤其是那雙眼睛，瞳仁顏色很淺，是淺琥珀色的，像浸在水里的琉璃，此刻正盛滿了驚慌，像被突然抓住的小鹿。
承生遠忽然覺得有點可惜，這樣的長相本該是顯眼的，怎么偏偏總低著頭，像怕被人看見似的。可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得這樣挺好，安安靜靜的，反而讓人更容易注意到她。
她的指尖碰到他的手指時，像被燙到似的猛地縮回去，接過筆，聲音細若蚊蚋：“謝、謝謝。”
“不客氣?！背猩h的目光在她泛紅的耳垂上停留了兩秒，那點紅很顯眼，像胭脂不小心蹭上去的。他轉(zhuǎn)身沖走廊里的盛澤他們揚了揚下巴，“走了，打球去?！?/p>
經(jīng)過她身邊時，他看見素描本從書包里滑了出來，“啪”地掉在地上。封面上畫著個男生的側(cè)臉，碎發(fā)遮住眉骨，嘴角微微上揚——那輪廓，那神態(tài)，分明有幾分像他。旁邊用鉛筆寫著行小字，被反復(fù)涂抹又用力擦過，淺得幾乎看不見，只能辨認出幾個模糊的筆畫。
走到樓梯口時，承生遠鬼使神差地回頭看了一眼。葉棠還蹲在地上，背對著他，肩膀微微聳動，像是在哭，又像是在努力平復(fù)呼吸。陽光落在她的書包上，鑰匙串安安靜靜地躺著，沒再發(fā)出叮當聲。他心里有點不是滋味，好像自己剛才的舉動，嚇到她了。
“遠哥，笑什么呢？”盛澤撞了撞他的胳膊，他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嘴角帶著點笑意。
“沒什么?！背猩h下意識摸了摸口袋，煙盒是空的，早上出門時忘了帶。
周五在奶茶店排隊時再見到她，承生遠忽然覺得，這個夏天或許沒那么無聊。
葉棠正跟她那個咋咋呼呼的同桌站在前面，手里攥著張皺巴巴的十塊錢，踮著腳看菜單，帆布鞋的鞋跟在地上磨出輕微的聲響。她的同桌正指著菜單大聲說著什么，她偶爾點點頭，眼神卻有點飄忽。
“兩杯冰美式?！背猩h開口時，目光落在葉棠身上。
“承、承生遠？”她同桌猛地轉(zhuǎn)過頭，眼睛瞪得溜圓，像見了鬼似的。
“好巧?！彼麤_她揚了揚下巴，語氣比平時緩和了點。
葉棠慌忙點了點頭，轉(zhuǎn)身就想拉著同桌走，卻被他叫?。骸澳愕恼渲槟滩柽€沒拿。”
“??？哦！”她這才反應(yīng)過來，接過店員遞來的奶茶，吸管戳了好幾次都沒戳開，手指在光滑的塑封膜上打滑，手忙腳亂的。
“我?guī)湍悖俊背猩h往前遞了遞手，想幫她。
“不、不用了！”葉棠猛地往后退了一步，抱著奶茶就跑，跑出店門時，還差點撞到玻璃，腳步踉蹌了一下，很快就跑遠了。
承生遠看著那抹灰撲撲的校服消失在街角，忽然覺得手里的冰美式好像沒那么苦了。冰塊碰撞的聲音，竟有點像她的鑰匙串，叮叮當，叮叮當，以前覺得吵，現(xiàn)在聽著，倒也不那么煩了。
他低頭刷著校園論壇，偷照片的帖子還在熱榜上掛著，下面吵得厲害。有人說偷照片的女生肯定是暗戀他的小迷妹，還有人猜是梁雯吃醋撕的。承生遠的手指懸在屏幕上，敲了行字：“都不是，是個鑰匙串很吵的女生?！卑l(fā)出去又覺得不妥，太明顯了，又刪了。
其實有沒有人知道是誰偷的，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知道她把照片藏在哪了。那天放學，他在教學樓后面的巷口抽煙，親眼看見葉棠磨磨蹭蹭地往公告欄走，手里攥著團紙巾，走到公告欄前站了很久，后來不知被什么驚了下，像只受驚的小鹿似的跑走了——方向是教職工宿舍的老樓，他前兩天去幫老師搬資料時，見過她從那邊出來，應(yīng)該是住在那附近。
更重要的是，他有點好奇，她會把那張照片，跟那個素描本放在一起嗎？那個畫著他側(cè)臉的素描本。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他壓了下去。他承生遠，從來對這種小姑娘的心事沒興趣，怎么會突然好奇這個。
大概是這個夏天太漫長了吧。他吮了口冰美式，冰塊在舌尖融化，涼意順著喉嚨往下淌，卻沒壓住心底那點莫名的癢。像有什么東西在里面生根發(fā)芽，有點癢，有點麻。
手機屏幕還亮著，論壇的新回復(fù)在不斷刷新。承生遠忽然想起葉棠躲進更衣室時，鑰匙串撞到鐵皮柜的脆響；想起她端酒時，鑰匙串蹭過托盤的輕響；想起她跑過走廊時，鑰匙串隨著腳步跳躍的急響。那些細碎的聲響，以前沒在意過，現(xiàn)在卻像刻在腦子里一樣，揮之不去。
他掏出打火機轉(zhuǎn)了轉(zhuǎn)，火苗竄起時，又想起她眼鏡后面那顆痣。跟自己眼尾這顆，還真挺像的。他對著奶茶店的玻璃照了照，那顆痣在陽光下很清晰。
承生遠低笑一聲，把空了的冰美式杯子扔進垃圾桶。陽光穿過玻璃幕墻，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晃得人眼睛有點花。他想起葉棠的眼睛，淺琥珀色的，里面好像總盛著點光，藏在低垂的眼瞼下，不仔細看，發(fā)現(xiàn)不了。
或許下周一，可以去高二（3）班門口“路過”一下。他漫不經(jīng)心地想著，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眼尾的痣?？纯此险n時是不是也總低著頭，看看她跟同桌說話時，是不是也會臉紅。
反正這個夏天，有的是時間。他踢了踢腳邊的石子，轉(zhuǎn)身往球場走去，腳步比來時輕快了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