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像失控的天河，傾瀉在鋼筋水泥的森林之上。
霓虹燈在狂流沖刷下暈染成一片片模糊而妖異的光斑，紅的、綠的、紫的，
在濕透的柏油路面上扭曲流淌。城市巨大的喧囂被密集的雨點強行壓制，
只剩下沉悶的轟隆聲，像一只被困在鐵皮罐頭里的巨獸在喘息。張不虛擰緊了小電驢的油門，
雨衣的帽檐被風(fēng)一次次掀起，冰涼的雨水順著脖子無情地灌入，激起一陣陣寒顫。
她單薄的身影在這座被暴雨蹂躪的龐大都市里，渺小得如同一粒隨時會被沖走的塵埃。
手機導(dǎo)航機械而固執(zhí)的女聲在頭盔里嗡嗡作響，
指引著她穿過一條又一條被雨水淹沒成小河的道路?！澳行碌耐赓u訂單，請及時處理！
”系統(tǒng)提示音尖銳地刺破雨聲。張不虛瞥了一眼固定在車把上的手機屏幕。
地址：【淮海路444號，凱旋大廈D座，頂樓18層，王先生】。餐品是兩份昂貴的日料。
配送費比平時高出足足有三倍，但在這種鬼天氣里，似乎也說得過去。
只是這個地址……凱旋大廈D座？她在這片區(qū)域跑了小半年外賣，
對幾個主要商業(yè)樓還算熟悉，ABC座都是知道的，氣派得很，
但D座印象里似乎沒怎么注意過，或者好像壓根沒送過？一絲疑慮像冰冷的雨水滑過心頭。
但時間就是金錢，尤其在這種惡劣天氣，每一單都彌足珍貴。她甩甩頭，
把頭盔上的雨水甩掉一點，手指在濕漉漉的屏幕上一點：“收到！
”小電驢在積水中艱難前行，車輪卷起渾濁的水花又甩向一旁。導(dǎo)航的終點，
指向一條相對僻靜的支路。雨幕深處，一棟大樓的輪廓隱隱浮現(xiàn)。
它不像旁邊燈火輝煌的ABC座那樣張揚，外墻是深沉的墨綠色，
在暴雨中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顯得格外低調(diào)，甚至有些陰郁。
樓體上幾個黯淡的霓虹燈管勉強拼湊出凱旋大廈D座的字樣，
其中“D”字的一豎似乎接觸不良，閃爍著，像一只不安眨動的眼睛。
張不虛把車停在樓前狹窄的避雨檐下鎖好。她提起那個裝著昂貴日料的保溫箱，
快步?jīng)_進旋轉(zhuǎn)門。門內(nèi)是一個異?？諘绲拇筇?沒有前臺，沒有保安，
甚至連常見的綠植和休息沙發(fā)都沒有。巨大的空間里只有冰冷光滑的大理石地面，
反射著頭頂幾盞慘白得有些瘆人的吸頂燈的光。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淡淡的、難以形容的味道，
像是灰塵混合著某種陳舊的，近乎腐朽的木頭氣息，與外面潮濕的雨氣截然不同。安靜，
死一般的安靜，只有她濕透的鞋底踩在地板上發(fā)出的“啪嗒、啪嗒”聲，
在這空曠里被無限放大，敲打著耳膜。她走到電梯間，四部電梯并排。只有最靠邊的一部，
上方猩紅的數(shù)字顯示著“1”。她按下上行鍵。電梯門緩緩滑開，里面是種老式的，
帶著點復(fù)古黃銅質(zhì)感的轎廂，燈光昏黃，轎廂壁上甚至能看到一些細微的劃痕和污漬，
與外面大堂的現(xiàn)代感格格不入。沒有多想，張不虛走了進去。電梯門在她身后無聲地合攏，
隔絕了外面空曠得令人心慌的大堂。只是轎廂里那股陳舊的木頭氣息似乎更濃了。
正當她準備按下頂層按鈕時，卻意外的發(fā)現(xiàn)這棟樓貌似沒有18層的按鈕。
張不需正準備出去再確認一下這是不是D座，突然，電梯發(fā)出一聲沉悶的低鳴，開始上升。
起初還算平穩(wěn)，然而，當樓層顯示屏跳到“15”時，異變陡生！“哐當！嘎吱——！
”一聲巨大的、仿佛金屬被強行撕裂的巨響在頭頂炸開！整個轎廂猛地向下一沉，
緊接著劇烈地左右甩動！張不虛猝不及防，整個人被狠狠甩在冰冷的廂壁上，
保溫箱脫手飛出，“咚”地一聲撞在對面，蓋子摔開，精致的日料餐盒滾落出來，
醬汁和米飯糊了一地?！鞍?！”她短促地驚叫一聲，后背和肩膀傳來鈍痛。
頭頂?shù)臒艄獐偪竦孛鳒玳W爍，昏黃的光線在劇烈晃動的視野里拖出長長的殘影，
像鬼魅在跳舞。電梯發(fā)出痛苦的、令人牙酸的金屬扭曲聲，伴隨著某種尖銳的摩擦噪音，
仿佛有巨獸在用利爪刮擦著井道。失重感再次襲來，電梯猛地向下墜落！
心臟瞬間被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恐懼像冰冷的鐵鉗扼住了喉嚨，連尖叫都發(fā)不出來。
張不虛死死抓住轎廂里冰冷的扶手欄桿，指甲幾乎要摳進金屬里，
身體不受控制地在傾斜的轎廂里滑動。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清晰、如此冰冷地籠罩下來。
就在她以為自己要粉身碎骨時“哐——！”又是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伴隨著巨大的沖擊力，
電梯像是被一只無形巨手狠狠拍停！巨大的慣性讓她再次重重撞在廂壁上，眼前金星亂冒，
五臟六腑都移了位。震動停止。轎廂內(nèi)一片死寂，
只有頭頂那盞頑強閃爍的燈發(fā)出“滋滋”的電流聲。顯示屏上一片漆黑，
所有的樓層數(shù)字都消失了。電梯，懸停在了某個未知的、絕對黑暗的空間里。
張不虛蜷縮在角落里，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冰冷的汗水混著雨水浸透了后背的衣服。
劫后余生的虛脫感讓她渾身發(fā)軟，但恐懼并未消散，反而因為這片死寂而更加濃稠。
她摸索著找到手機，屏幕亮起，信號格是刺眼的空白。緊急呼叫按鈕被她按了無數(shù)次，
沒有任何反應(yīng)，只有一片死寂的忙音。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像粘稠的膠水在流動。
絕望像冰冷的藤蔓，順著脊椎向上攀爬，勒緊她的心臟。不行！不能坐以待斃！
她掙扎著爬起來，借著閃爍的燈光，雙手用力摳進兩扇電梯門的縫隙。
冰冷堅硬的金屬邊緣硌得指骨生疼。她用盡全身力氣，一點一點，艱難地向外掰動。
“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聲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p隙越來越大，
終于被她強行扒開了一道勉強能側(cè)身擠過的口子。一股冰冷又干燥，
還帶著濃重灰塵味道的空氣瞬間涌入轎廂。她顧不得許多，側(cè)著身子，小心翼翼地擠了出去。
雙腳踩在了堅實的地面上。稍微安心了一些，她立刻轉(zhuǎn)身，想要確認電梯的位置。
然而——身后，空空如也。那道被她費盡力氣扒開的電梯門縫隙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
是一面冰冷、光滑、完整無縫的墻壁。墻壁的材質(zhì)很奇怪，不是常見的水泥或瓷磚，
而是一種毫無光澤的深灰色金屬，摸上去冰冷刺骨，仿佛能吸走指尖的溫度。
她剛才擠出來的地方，沒有留下任何痕跡。電梯，連同它所在的井道，像從未存在過一樣，
消失了。張不虛的心猛地沉到了谷底，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她驚恐地環(huán)顧四周。
眼前是一個巨大到令人窒息的環(huán)形空間。向上看，穹頂高得望不到盡頭，
隱沒在深不可測的黑暗里。向下看，同樣是深不見底的黑暗深淵。她此刻，
正站在這個巨大“圓筒”內(nèi)壁的一道狹窄環(huán)形走廊的邊緣。走廊的寬度僅容兩人勉強并行，
邊緣沒有任何護欄，下面就是那吞噬一切的黑暗。更讓她頭皮發(fā)麻的是這個“圓筒”的結(jié)構(gòu)。
內(nèi)壁上，密密麻麻，一層又一層，排列著無數(shù)個一模一樣的門洞和同樣狹窄的環(huán)形走廊。
它們以完全相同的間隔，以一種絕對精準的幾何形態(tài)向上和向下無限延伸、復(fù)制、堆疊。
每一層，每一個門洞，每一段走廊，都像是用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分毫不差。
墻壁是那種毫無生氣的深灰金屬，門是毫無裝飾的、深褐色的厚重木門，
走廊地面鋪著顏色黯淡、圖案模糊的方形地磚。所有的一切，
都透著一股令人絕望的、死氣沉沉的重復(fù)感。絕對的寂靜。沒有風(fēng)聲，沒有水滴聲，
沒有任何來自外部世界的雜音。只有她自己因為恐懼而變得粗重、顫抖的呼吸聲，
在這片詭異死寂的巨大空間里，被放大了無數(shù)倍，形成單調(diào)而恐怖的回響。她被困住了。
困在一個復(fù)制粘貼出來的、沒有盡頭的迷宮核心?！薮蟮目謶诌^后，
一種冰冷的麻木感包裹了張不虛。求生的本能像一顆微弱的火星，
在絕望的冰原上頑強地閃爍。不能停在這里，必須動起來。她背靠著那面冰冷光滑的墻壁，
強迫自己冷靜。目光沿著環(huán)形走廊緩緩掃視。左邊，是無盡的重復(fù)門洞和懸空走廊。右邊，
同樣如此。沒有任何標識，沒有任何出口的跡象。她深吸了一口冰冷干燥、滿是灰塵的空氣，
肺部有些刺痛。邁開腳步，沿著環(huán)形走廊小心地移動。每一步都踩在模糊的方形地磚上，
發(fā)出空洞的回響，在這死寂中顯得格外清晰，仿佛有另一個無形的影子在同步移動。
她緊緊貼著內(nèi)壁，盡量遠離那沒有任何護欄的、通向黑暗深淵的邊緣。
走廊的長度似乎也是恒定的。走了大約五分鐘，她估算著距離，
回到了起點——那面冰冷的金屬墻。一個完整的環(huán)形。沒有岔路，沒有樓梯，
沒有上升或下降的通道。只有一扇扇緊閉的、深褐色的門，像無數(shù)只沉默的眼睛，
鑲嵌在深灰色的金屬墻壁上。門，是這里唯一的變量。
張不虛停在離自己“出生點”最近的一扇門前。門很厚重，深褐色的木頭，沒有任何裝飾，
也沒有門牌號。她伸出手，試探性地推了推。紋絲不動。握住冰冷的黃銅門把，用力旋轉(zhuǎn)，
再推——依然緊閉，如同焊死。她沿著走廊，一扇接一扇地試過去。
推、拉、旋轉(zhuǎn)門把……所有的動作都徒勞無功。
每一扇門都像是這巨大冰冷機器上的一顆固定螺絲，冷漠地拒絕著她的嘗試。
汗水再次浸濕了她的額發(fā)，不是熱，而是源于內(nèi)心不斷滋長的焦躁和無力感?！坝腥藛?？
”她終于忍不住喊了出來，聲音干澀沙啞，帶著明顯的顫抖。
“有人嗎——嗎——嗎——”她的聲音被巨大的環(huán)形空間迅速放大、扭曲、拉長，
形成層層疊疊的回聲，從四面八方涌來，最后又歸于那令人窒息的死寂。沒有任何回應(yīng)。
只有那回聲，像是無數(shù)個被困在深淵里的幽靈，在嘲弄著她的孤獨。絕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
一波又一波地沖擊著她的意志。她靠著墻壁滑坐到冰冷的地磚上。保溫箱摔壞了，
食物灑了一地，手機沒有信號，電梯消失……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被困在這里多久了。
時間在這個地方似乎失去了意義，只有永恒的重復(fù)和死寂。饑餓感開始侵襲她的胃，
喉嚨也干得發(fā)緊。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不行，不能放棄。她猛地站起來，
目光再次投向那些緊閉的門。既然推拉不動，是不是需要鑰匙？或者……某種特定的方式？
她開始仔細觀察每一扇門。
門把的樣式、門板的紋理、門框與墻壁的接縫……試圖找出哪怕一絲一毫的不同。沒有，
完全沒有。絕對的復(fù)制品。她又試著用力撞擊其中一扇門。肩膀撞在堅硬厚重的木板上，
發(fā)出沉悶的“咚”聲，震得她手臂發(fā)麻，門卻連晃都沒晃一下。疲憊和沮喪再次襲來。
她靠在門上，大口喘息。目光無意識地掃過門板靠近地面的位置。
那里似乎……有一點點不同？她蹲下身，用手指拂去厚厚的灰塵。在深褐色的門板上，
靠近門檻的地方，刻著一個極其微小的符號。一個圓圈，里面套著一個等邊三角形。
線條很細，刻痕很淺，被灰塵覆蓋著，如果不是蹲下來仔細看，根本不可能發(fā)現(xiàn)。
她精神一振！立刻沖到旁邊另一扇門前，同樣蹲下，拂去灰塵。果然！在幾乎相同的位置，
刻著同樣的符號！圓圈套著三角形！希望的火苗瞬間被點燃，她沿著走廊快速移動，
檢查著每一扇門。結(jié)果卻讓她再次如墜冰窟——所有的門板靠近地面的位置，
都刻著那個一模一樣的符號。剛剛?cè)计鸬南Ｍ查g破滅。這唯一的“不同”，
竟然也是這無限復(fù)制的一部分。這該死的符號，
不過是這巨大囚籠里又一個毫無意義的、被批量生產(chǎn)的烙??！
憤怒和無力感讓她狠狠一拳砸在旁邊的門板上，指關(guān)節(jié)傳來劇痛。
“啊——我只是個——送外賣的———啊——啊——啊——！
”她發(fā)泄般地對著這無盡的重復(fù)空間嘶吼。就在她嘶吼聲落下的瞬間，
一個意想不到的細微聲音鉆進了她的耳朵?！斑菄}?！狈浅］p微，
像是生銹的鎖芯被輕輕撥動了一下。聲音的來源，正是她剛才用拳頭砸過的那扇門！
張不虛的心臟猛地一跳，所有的動作瞬間凝固。她屏住呼吸，死死盯著那扇深褐色的門板。
剛才那聲“咔噠”……是錯覺嗎，還是……她試探著，再次伸出手，
小心翼翼地握住了那冰冷的黃銅門把。深吸一口氣，輕輕旋轉(zhuǎn)。這一次，
門把竟然轉(zhuǎn)動了伴隨著老舊合頁發(fā)出的令人牙酸的吱呀聲，
這扇在絕望中被她無意“激活”的門，在她面前，緩緩地、沉重地，向內(nèi)打開了。門內(nèi)，
沒有燈光，只有一片濃稠得化不開的黑暗。張不虛站在敞開的門口，
如同站在一個吞噬光線的巨大黑洞邊緣。
一股撲面而來的、混雜著陳年灰塵、劣質(zhì)煙草、廉價脂粉和某種若有若無硝煙味的復(fù)雜氣息。
這股氣息是如此陌生，卻又帶著一種詭異的的熟悉感，讓她心臟莫名地悸動了一下。
她掏出手機，手指有些顫抖地點亮了手電筒功能。一道微弱的光柱刺入黑暗，
勉強照亮了前方一小片區(qū)域。光線下，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地板——深色的、帶著復(fù)雜花紋的木質(zhì)地板，但蒙著厚厚的灰塵，
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清晰的劃痕和污漬。光柱向上移動，照亮了墻壁。
貼著一種深綠色、帶著繁復(fù)暗紋的壁紙，不少地方已經(jīng)剝落、卷邊，露出底下灰黃色的底子。
墻上還掛著幾幅黯淡的、看不清內(nèi)容的西洋畫框。這絕不是現(xiàn)代建筑該有的內(nèi)部裝飾風(fēng)格。
她猶豫著，抬腳踏入了這片黑暗。腳下的木地板發(fā)出“嘎吱”一聲呻吟，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手機的光柱像一把搖晃的匕首，在黑暗中切割出光怪陸離的景象。一張蒙著白布的雕花沙發(fā)，
一個倒地的、缺了腿的矮幾，
角落里堆放著一些看不清形狀的雜物……空氣里的霉味和灰塵味更重了，
還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甜膩得發(fā)齁的香水味，像是某種早已過時的老牌花露水。
這味道讓她有些反胃。她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動，試圖尋找光源開關(guān)。光柱掃過墻壁高處，
那里似乎有一盞老式的，蒙著厚厚蛛網(wǎng)和灰塵的玻璃吊燈。突然，
一陣喧鬧的聲音毫無征兆地穿透了厚重的門板，從外面隱隱傳來不是剛才那死寂的圓筒空間，
而是門外。張不虛猛地回頭，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腔！她剛才進來的那扇門，不知何時，
竟然悄無聲息地關(guān)上了！深褐色的門板緊閉著，隔絕了來路。而那喧鬧聲，
正清晰地透過門板傳進來，是音樂，一種尖銳、喧鬧、帶著強烈節(jié)奏感的爵士樂，
夾雜著男男女女模糊的談笑聲、玻璃杯碰撞的清脆響聲，
甚至還有幾聲高亢而放浪形骸的尖笑。這突如其來的“人間煙火氣”，在這絕對的死寂之后，
非但沒有帶來絲毫安慰，反而顯得無比詭異和恐怖。
她剛才明明是從一個沒有聲音、沒有生命的復(fù)制迷宮走進這扇門的，
外面怎么可能突然變成歌舞升平的場所？她沖到門邊，用力去擰門把。紋絲不動！
和之前在圓筒回廊里遇到的那些門一樣，它再次鎖死了！“開門！放我出去！
”張不虛用力拍打著厚重的門板，聲音因為恐懼而變得尖利。然而，她的拍打聲和呼喊聲，
瞬間就被門外那震耳欲聾的爵士樂和喧鬧人聲徹底淹沒了。仿佛有一層無形的屏障，
將她與那個熱鬧的世界完全隔絕開來。就在她感到一陣徹骨寒意時，
門外喧鬧的音樂聲和談笑聲忽然降低了幾個分貝。
一個清晰響亮、帶著濃重本地口音和油滑腔調(diào)的男聲，在門外很近的地方響起，
像是在對什么人說話：“哎喲，這不是‘夜鶯’小姐嘛，您可算回來了！
王老板在里頭等您好一會兒啦！今兒個場子熱乎，就缺您這把好嗓子壓軸呢！”夜鶯？
王老板？張不虛貼在門板上，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這稱呼，
這場景……還沒等她消化這詭異的信息，
一個慵懶中帶著點沙啞又極具磁性的女聲回應(yīng)了門外那個男人，
聲音仿佛就在她耳邊響起：“急什么呀劉經(jīng)理，這不來了么？讓王老板再開瓶好酒候著，
我換身衣裳就來。”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的“篤篤”聲由遠及近，清晰地停在了門外。
聽見鑰匙插入鎖孔的金屬摩擦聲，張不虛像受驚的兔子一樣猛地向后彈開，心臟狂跳，
幾乎要從喉嚨里蹦出來。她慌亂地環(huán)顧這間黑暗的屋子，情急之下，
看到角落里那堆雜物似乎有個空隙，想也不想就矮身鉆了進去，
拉過一塊散發(fā)著霉味的厚絨布蓋在自己身上，只留一條縫隙觀察。伴隨著清脆的“咔噠”聲，
沉重的門被推開了一條縫。
走廊上明亮的、帶著暖色調(diào)的燈光和更加喧囂的音樂聲瞬間涌了進來，
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長長的光帶。一個穿著暗紅色絲絨旗袍的窈窕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
她背對著房間，似乎正在和走廊上那個叫劉經(jīng)理的人說話?；椟S的光線勾勒出她玲瓏的曲線，
精心燙卷的頭發(fā)盤在腦后，露出白皙優(yōu)美的脖頸。“行啦，劉經(jīng)理，您忙去吧。
”那慵懶磁性的聲音帶著笑意?！昂绵?！您快點??！”劉經(jīng)理的聲音諂媚地應(yīng)著，
腳步聲遠去。門被完全推開。那個穿著旗袍的女人走了進來，順手關(guān)上了門，
也關(guān)上了外面所有的喧囂和光線。房間再次陷入一片黑暗，
只有窗外微弱的光線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輪廓。張不虛屏住呼吸，縮在角落里，一動不敢動。
她能清晰地聽到那個女人在黑暗中走動的聲音，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
發(fā)出清晰的“篤篤”聲。她似乎在摸索著什么。“嚓！”一聲輕響，
一簇小小的火苗在黑暗中亮起。是火柴?；鹈鐪惤槐K放在梳妝臺上的、老式的玻璃煤油燈。
燈芯被點燃，昏黃而溫暖的光芒逐漸亮起，驅(qū)散了房間的一部分黑暗，
也照亮了那個女人的側(cè)臉。那是一張極其嫵媚的臉。柳葉眉，丹鳳眼，
眼波流轉(zhuǎn)間帶著一種天生的慵懶和風(fēng)情。皮膚很白，嘴唇涂著鮮艷飽滿的紅色。
她微微低著頭，專注地撥弄著燈芯，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
昏黃的燈光下，張不虛看清了這房間的更多細節(jié)一張掛著深色帳幔的雕花木床，
一個帶著大鏡子的梳妝臺，上面擺滿了各種瓶瓶罐罐，
墻上掛著月份牌美人畫……一切都充滿了舊時代的、十里洋場的奢靡氣息。女人放下火柴梗，
對著鏡子，開始熟練地卸下耳環(huán)、項鏈。就在這時，
張不虛因為過度緊張和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小腿一陣抽筋般的酸痛襲來，
她忍不住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帶倒了角落里一個空了的鐵皮餅干盒。“哐當！
”聲音在寂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突兀女人卸首飾的動作瞬間僵住她猛地轉(zhuǎn)頭，
那雙嫵媚的丹鳳眼瞬間變得銳利如刀，帶著一種與剛才風(fēng)情萬種截然不同的警惕和寒意，
精準地射向張不虛藏身的角落。“誰？！”聲音冰冷，帶著不容置疑的壓迫感。
張不虛的心跳驟停，大腦一片空白。就在這千鈞一發(fā)的時刻，
房間那扇緊閉的、掛著厚重窗簾的窗戶外面，毫無征兆地響起了刺耳的警笛聲！由遠及近，
凄厲地劃破了夜的寂靜。緊接著，是幾聲沉悶的如同爆豆般的槍響，
隱約還夾雜著人群的驚呼和奔跑聲。窗外的混亂瞬間轉(zhuǎn)移了女人的注意力。她臉色一變，
幾步?jīng)_到窗邊，警惕地撩開窗簾一角，向外窺探?；椟S的燈光映著她半邊側(cè)臉，
神色凝重而緊張。趁著這短暫的空隙，張不虛的心臟狂跳得幾乎要爆炸，她知道自己暴露了，
而這個女人絕非善類。強烈的求生欲壓倒了恐懼，她猛地掀開身上的絨布，
像離弦之箭一樣從角落里沖了出來，目標直指房間的另一側(cè)，
那里似乎還有一扇通往內(nèi)部的小門?！罢咀?！”女人立刻察覺，厲聲喝道，轉(zhuǎn)身就要追來。
張不虛哪里敢停，她用盡全身力氣撞向那扇小門?！芭?！”門被她撞開，
她跌跌撞撞地沖了進去，反手就想把門關(guān)上。然而，一只穿著紅色高跟鞋的腳，
已經(jīng)死死地卡在了門縫里，力量大得驚人?！跋肱?？”女人冰冷的聲音帶著一絲狠厲，
從門縫外傳來。那張嫵媚的臉上此刻布滿了寒霜，眼神銳利得能穿透人心。
她一只手用力地抵著門板，另一只手，不知何時，竟然握著一把小巧卻閃著寒光的銀色手槍！
黑洞洞的槍口，正隔著門縫，穩(wěn)穩(wěn)地指向張不虛的眉心！冰冷的死亡氣息，
瞬間扼住了張不虛的咽喉！她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凝固了。那一點幽暗的金屬反光，
比任何言語都更能凍結(jié)靈魂。時間仿佛被拉成了黏稠的糖絲，每一秒都帶著窒息的恐懼。
空氣里彌漫著硝煙味，女人身上殘留的脂粉香，還有死亡逼近的鐵銹腥氣?！罢f！
誰派你來的？中統(tǒng)？七十六號？還是……日本人？”張不虛的喉嚨像是被砂紙磨過，
干澀得發(fā)不出一點聲音。她的大腦一片空白，只有那雙銳利如鷹隼的丹鳳眼死死鎖住她，
仿佛能穿透她的皮囊，窺見她靈魂深處不屬于這個時空的茫然。
她身上還穿著濕漉漉沾著電梯灰塵和日料醬汁的外賣沖鋒衣，頭發(fā)凌亂，
臉上帶著驚魂未定的狼狽，在這間充斥著舊上海奢靡與危險氣息的房間里，
像個突兀而詭異的闖入者?！拔摇也恢滥阍谡f什么。
”張不虛終于擠出一點嘶啞的聲音，身體因為恐懼和脫力而微微發(fā)抖，
后背緊緊貼著冰冷的門板內(nèi)側(cè)?！拔也皇恰也皇钦l派來的，我迷路了，電梯壞了，
我……”“迷路？”夜鶯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充滿嘲諷的弧度，槍口紋絲不動。
“迷路能迷到我‘夜鶯’的化妝間？還鬼鬼祟祟藏在角落？這借口，連三歲孩子都騙不過！
”她的目光掃過張不虛身上那件格格不入的沖鋒衣，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但警惕絲毫未減。窗外，警笛聲和零星的槍聲還在斷續(xù)傳來，像這個混亂夜晚的背景噪音，
更添幾分肅殺。就在這生死對峙、千鈞一發(fā)的時刻，房間通往外部走廊的那扇厚重木門，
突然被用力地敲響?！斑诉诉?！咚咚咚！”敲門聲短促有力，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緊迫感。
夜鶯臉色瞬間一變，抵著門板的力道和指著張不虛的槍口，都出現(xiàn)了一絲極其細微的動搖。
她的目光飛快地在張不虛驚恐的臉上掃過，又投向那扇被敲響的門，
眼神里閃過一絲復(fù)雜的權(quán)衡。
門外的喧囂音樂和人聲似乎也因為這突如其來的敲門而減弱了幾分。“誰啊”夜鶯揚聲問道，
聲音恢復(fù)了那種慵懶嫵媚的腔調(diào)，但握著槍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卻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白?！笆俏?！
快開門！有情況！”門外傳來一個低沉急促的男聲，帶著濃重的口音，但字句清晰，
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聽到這個聲音，夜鶯眼中最后一絲猶豫瞬間消散。
她幾乎是閃電般地收回了卡在門縫里的腳，同時低喝一聲“進去！不想死就別出聲！
”她不再試圖抓住張不虛，反而猛地將那扇通往里屋的小門完全推開，
用眼神示意張不虛立刻躲進去。張不虛哪里還敢有半分遲疑，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
她像受驚的兔子一樣，連滾帶爬地沖進了那扇小門后的黑暗空間。夜鶯緊隨其后，
反手“砰”地一聲關(guān)上了小門，動作快得只留下一道紅色的殘影。
幾乎就在小門關(guān)上的同一秒，外面房間通往走廊的主門被打開了?！霸趺椿厥掳?，
老陳”夜鶯慵懶的聲音響起，帶著恰到好處的疑惑和一絲被打擾的不悅，
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對峙從未發(fā)生?！把膊斗亢推呤柕娜税亚昂箝T都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