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三年的火是青綠色的。
張之年在根須鉆進骨髓的劇痛里,看見那段被燒熔的記憶正從李醫(yī)生腐爛的心臟里滲出來?;鹕嗵蝮轮癫≡旱哪举|(zhì)走廊,把“仁心濟世”的匾額燒成扭曲的黑炭,穿白大褂的人舉著煤油燈往病房里沖,燈芯爆出的火星落在病人的病號服上,瞬間燃起青綠色的火焰。
“民國二十三年,甲戌年,槐花開得最盛的那年。”一個蒼老的聲音在根須纏繞的縫隙里響起,張之年轉(zhuǎn)過頭,看見李醫(yī)生爺爺?shù)哪樥龔纳钭仙ò昀锔〕鰜?,皮膚被火焰燒得卷成紙狀,“我們李家,本是守壇人?!?/p>
花瓣層層張開,露出里面盤錯的骨節(jié),像串被啃過的佛珠。每節(jié)骨頭上都刻著字,合起來是“鎮(zhèn)邪壇”三個篆體,筆畫間嵌著暗紅色的血垢,湊近了能聞到陳年的鐵銹味。
“壇在地下三層,用七十二個瘋子的頭蓋骨砌的,壇心埋著‘祂’的一截指骨?!崩顮敔?shù)哪樛蝗涣验_,露出里面蠕動的白色蟲子,“守壇人要做的,是喂‘祂’。每月十五,選一個‘容器’,活剝了皮扔進壇里,讓‘祂’慢慢啃……”
張之年的視線被根須扯向更深的黑暗,那里浮著無數(shù)具剝皮的軀體,都保持著站立的姿勢,皮膚像晾曬的衣物般掛在骨頭上,每張臉上都嵌著塊青灰色的鱗片——和他左眼角的一模一樣。
“容器不是人,是‘祂’的食器。”李爺爺?shù)穆曇艋熘穷^摩擦的脆響,“得是天生能看見鱗片的人,血脈里得有‘祂’的氣。你奶奶的娘家,就是做這個的?!?/p>
一段更清晰的畫面撞進腦海:穿藍布衫的女人被綁在祭壇上,頭皮被掀開,露出下面跳動的腦膜。李爺爺舉著銀質(zhì)的小勺,正一勺勺舀出她的腦漿,灌進旁邊的黑陶壇里。女人的眼睛還睜著,左眼角的鱗片在火光下泛著幽藍的光,嘴里反復念叨著“槐花開了……該換壇了……”
“她是最后一個‘凈眼人’。”李爺爺?shù)哪樛蝗粶惤?,燒焦的鼻尖幾乎碰到張之年的瞳孔,“能看見‘祂’的真身,能說‘祂’的語言。我們李家守了三百年的壇,就是等她這樣的人——用她的眼,換‘祂’的息?!?/p>
張之年突然明白為什么奶奶的指骨能做成鎮(zhèn)魂珠。那根本不是骨頭,是塊被腦漿浸透的鱗片,在黑陶壇里泡了七十年,才結(jié)出半透明的質(zhì)地。所謂的“鎮(zhèn)魂”,不過是讓“祂”的氣息暫時附在上面,像給餓狼系塊帶肉的骨頭。
“可民國二十三年,壇漏了。”李爺爺?shù)哪樛蝗槐换鹧嫱虥],青綠色的火苗里飄出無數(shù)張人皮,“那年春天,壇里的指骨突然長出根須,刺穿了頭蓋骨壇壁,纏上了住院的李娟。”
李娟的臉在火里尖叫,她的手正抓著自己的臉頰,指甲縫里滲出墨綠色的汁液。張之年看見她的脖頸處有圈淡紅色的勒痕,是被壇里伸出的根須勒的,那些根須上長著細小的倒刺,正一點點往皮肉里鉆。
“她不是瘋子,是被‘祂’纏上的‘漏網(wǎng)之魚’?!崩顮敔?shù)穆曇魪幕鹄镢@出來,帶著得意的尖笑,“她能聽見‘祂’說話,知道壇的秘密。我們本想把她做成新的容器,可她趁我們不注意,點燃了病房……”
青綠色的火焰突然暴漲,把整座精神病院都裹了進去。張之年看見李娟站在火海里,手里舉著塊燃燒的木板,正往地下三層的方向沖,木板上的火苗映在她眼里,像兩團跳動的幽藍鱗片。
“她想燒了壇?!崩顮敔?shù)哪槒幕鹄锾匠鰜?,皮膚下的骨頭清晰可見,“可她不知道,‘祂’就喜歡火。越燒,根須長得越旺。那場火,燒穿了三層樓板,把壇里的指骨燒活了,根須順著裂縫鉆到了地上,纏上了路過的人……”
無數(shù)只沾著火焰的手從黑暗里伸出來,指甲縫里嵌著燒焦的皮肉。張之年認出其中一只是王婆婆年輕時的手,手腕上戴著那枚磨亮的銀戒指,戒指上纏著半根燒斷的根須。
“王秀蘭是當年的護工,火里逃出來的,被根須纏上了,卻沒死?!崩顮敔?shù)哪樛蝗慌で衫罹甑哪?,疤痕里滲出青綠色的汁液,“‘祂’看上她了,讓她當‘引路人’,找新的‘容器’,找夠七十二個,就能把壇從地下拽出來……”
張之年感覺自己的肋骨正在被根須勒斷,每根斷骨的截面都露出細密的孔洞,里面爬滿了白色的蟲子。這些蟲子順著血管往眼睛里鉆,帶來更多記憶碎片——
王婆婆在菜市場的攤位底下埋了個陶罐,里面泡著七個嬰兒的心臟,都是她用艾草水哄睡著的;
李醫(yī)生每年清明都要去老槐樹下埋塊新鮮的人皮,去年埋的是四樓女人的,今年該埋張之年的了;
警察的女兒左眼角的青痕越來越深,書包里總背著塊帶血的薄荷根,是王婆婆塞給她的“糖果”。
“祭品和容器不一樣。”李爺爺?shù)穆曇敉蝗蛔兊眉饫?,像指甲劃過玻璃,“容器是食器,祭品是引子?!k’要從壇里爬出來,得用祭品的血當鑰匙。得是守壇人和凈眼人結(jié)合的后代,得在槐花開得最盛的時候,活剜了心臟,連同眼球一起扔進壇里……”
深紫色的花突然劇烈收縮,花瓣緊緊裹住張之年的軀干,無數(shù)細小的牙齒開始啃食他的皮肉。他低頭看見自己的心臟正在胸腔里發(fā)光,幽藍的光芒透過肋骨映在花瓣上,照出壇的全貌——
那根本不是壇,是只倒扣的巨大顱骨,眼眶里嵌著兩團蠕動的灰色肉塊,正是“祂”的眼睛。七十二個頭蓋骨壇壁上,每個眼眶都對著個洞,洞里伸出根須,纏向地面上的“容器”和“祭品”。
“祂是‘骨槐’。”張之年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花瓣里回蕩,卻不像是自己說的,“是上古時候被砍斷的邪樹精魄,埋在地下三千年,靠吃活人的骨頭長根須……”
記憶的最后一塊碎片終于拼上:民國二十三年的火滅后,李爺爺從灰燼里挖出了李娟的心臟,那心臟還在跳,上面纏著根須,根須頂端長著顆青灰色的鱗片。他把心臟吞進肚子里,從此成了“祂”在人間的嘴,李家后代的后頸都要縫上塊人皮,就是為了讓“祂”的根須能隨時鉆進身體。
“儀式叫‘換壇’。”李爺爺?shù)哪槒氐兹诨诨ò昀?,只剩下牙齒還在動,“用你的心臟當新的壇心,讓‘祂’的根須長滿整座城,到時候所有人都會長出鱗片,所有人都會變成‘祂’的容器……”
根須終于鉆進了心臟,幽藍的血液順著血管噴濺在花瓣上,深紫色的花突然劇烈顫抖起來,發(fā)出嬰兒啼哭般的尖嘯。張之年感覺自己的意識正在被剝離,左眼角的鱗片脫落下來,飄向顱骨壇的眼眶,像顆被拋起的眼珠。
在徹底失去意識前,他看見無數(shù)張熟悉的臉從根須里浮出來——奶奶的,王婆婆的,李娟的,警察女兒的,還有他自己的。每張臉上都帶著詭異的笑,左眼角的鱗片亮得像星星。
“原來……我們都是壇里的肉啊……”
這是張之年最后的念頭。
深紫色的花徹底合攏,變成顆巨大的果實,掛在老槐樹的根須上。果實表面的鱗片慢慢亮起,像無數(shù)只睜開的眼睛,正幽幽地看著這座城市。
巷口的早餐攤還在,老板娘笑著給客人遞包子,指尖的青痕在晨光下若隱若現(xiàn)。她的圍裙上沾著暗紅色的污漬,湊近了能聞到淡淡的血腥味,和張之年最后咬的那口包子一個味道。
警察局里,年長的警察正把女兒的照片放進抽屜,照片上女孩的左眼角,青痕已經(jīng)變成了鱗片的形狀。抽屜深處,放著本民國二十三年的病歷,封面上寫著“李娟”,里面夾著半張人皮,上面繡著“出入平安”四個字。
醫(yī)院的停尸房里,李醫(yī)生的白大褂掛在鐵架床上,風一吹,衣角輕輕晃動,像有人在里面穿脫。冰柜最底層的柜門敞開著,里面的根須已經(jīng)消失了,只剩下個黑陶壇,壇口用紅布封著,上面貼著張黃紙符,符上的朱砂正在慢慢變成幽藍色。
而在城市的地下,七十二個頭蓋骨砌成的壇正在震動,壇心的新心臟跳得越來越快,根須順著下水道、電纜管、地基裂縫,往千家萬戶鉆去。
民國二十三年的火,從來沒滅過。
它只是換了種方式,在鱗片的幽藍光芒里,慢慢燒向新的祭壇。
壇口的紅布突然動了一下,像是有什么東西要從里面鉆出來。布面上滲出點點幽藍的血珠,慢慢暈開,畫出和張之年左眼角一樣的鱗片形狀。
距離槐花盛開,還有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