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藍的血珠從鱗片邊緣滴落的瞬間,張之年突然爆發(fā)出癲狂的大笑。
那笑聲不是從喉嚨里發(fā)出來的,是從心臟的裂縫里、從根須纏繞的骨縫里、從每塊被撕裂的意識碎片里擠出來的,像無數(shù)把生銹的刀在骨壇里碰撞,震得七十二個頭蓋骨嗡嗡作響。
“哈哈……哈哈哈哈!”他的聲音在根須織成的網(wǎng)里回蕩,左眼角重新長出的鱗片亮得像燒紅的烙鐵,“祂很聰明?你們很聰明?一群被‘餓’牽著鼻子走的東西,也配談聰明?”
壇心的果實突然劇烈收縮,根須像被燙到的蛇般瘋狂扭動,卻怎么也掙不開他胸腔里長出的骨刺——那些骨刺是用他碎裂的肋骨重新拼起來的,上面還沾著沒刮干凈的肉沫,尖端正死死扎進果實的核心。
“李娟想燒壇?王婆婆想當引路人?李醫(yī)生想借祂看萬相?”張之年猛地抬手,攥住一根從眼球里垂下來的根須,根須上的倒刺扎進他的掌心,流出的幽藍血液卻像硫酸般腐蝕著根須,“你們都以為自己在利用祂,卻不知道從一開始,你們的‘想’就是祂喂給你們的餌!”
他突然發(fā)力,硬生生將那根根須從眼球里拽了出來。根須斷裂的地方噴出墨綠色的汁液,濺在骨槐的樹干上,滋滋作響地燒出一個個黑洞,洞里露出無數(shù)雙驚恐的眼睛——那是所有被當成“相”的人的眼睛,此刻都在死死盯著張之年。
“祂不是‘餓’本身,是‘執(zhí)念’本身!”張之年舉起斷裂的根須,像舉著把染血的劍,根須在他掌心慢慢融化,變成一把骨刃,刃口還在滴落幽藍的汁液,“李娟的執(zhí)念是復(fù)仇,王婆婆的執(zhí)念是活下去,李家人的執(zhí)念是掌控萬相……祂就是靠這些執(zhí)念長骨頭的!你們喂給祂的哪是肉?是你們自己的命!”
骨槐突然發(fā)出刺耳的尖嘯,樹冠上的人皮紛紛調(diào)轉(zhuǎn)方向,露出一張張扭曲的臉,都在異口同聲地喊:“殺了他!他在騙我們!”
“騙?”張之年笑著撕開胸前的皮肉,露出下面跳動的心臟——那顆心臟一半是血肉,一半是鱗片,根須在上面鉆來鉆去,卻怎么也啃不透中心那塊泛著寒光的骨核,“你們以為民國二十三年的火是李娟放的?看看這個!”
他猛地將骨刃刺進心臟的骨核,幽藍的光芒瞬間爆發(fā),照亮了一段被根須掩蓋的記憶:
民國二十三年的火海里,李娟舉著的木板上,刻著和張之年骨核上一模一樣的符號。她根本不是在燒壇,是在給壇“淬火”——用自己的執(zhí)念當引信,把“祂”的一部分魂魄封進了即將裂開的頭蓋骨里。而她胸口插著的那把手術(shù)刀,刀柄上刻著“張”字,正是張之年太爺爺?shù)倪z物。
“李娟是我太爺爺安插的棋子!”張之年的笑聲震得骨壇簌簌掉灰,“你們以為張家三代人在喂祂?錯了!我們在‘養(yǎng)’祂——養(yǎng)出一個能裝下所有執(zhí)念的容器,再親手捏碎!”
他突然抓住胸前最粗的一根根須,那根根須連接著樹冠上的巨大眼球,此刻正瘋狂地往他心臟里鉆。張之年的指甲突然變得尖利,像把把小刀,順著根須的紋路狠狠劃下去——
根須的表皮被剝開,露出里面盤錯的白色絲線,每根絲線上都纏著段記憶:有王婆婆給嬰兒喂艾草水時的猶豫,有李醫(yī)生第一次縫人皮時的顫抖,有警察給女兒藏薄荷根時的不忍……這些被他們自己遺忘的“動搖”,此刻都在絲線上發(fā)光,像一顆顆埋在污泥里的珍珠。
“看見沒?”張之年的聲音里帶著嗜血的興奮,“祂能吃執(zhí)念,卻消化不了這些‘動搖’!這才是你們藏在骨頭縫里的真東西,是連祂都啃不動的骨頭!”
他突然將骨刃橫在自己脖頸上,幽藍的鱗片順著刀刃往上爬,在他臉上畫出詭異的紋路:“你們不是想知道我有什么特殊?我特殊就特殊在——我瘋!我敢把自己的腦子當戰(zhàn)場,敢把祂的根須往自己的血管里引!”
記憶的碎片在他腦海里炸開:
七歲那年,他把奶奶藏在床底的人骨扔進灶膛,看著骨頭燒出幽藍的火苗,奶奶卻笑著說“燒得好”;
十五歲那年,他用美工刀劃開左眼角的青痕,看著流出的不是血是黏液,卻在鏡子上寫下“我沒瘋”;
進精神病院的那天,他搶過護士的針管,把鎮(zhèn)靜劑全扎進了墻里,墻皮剝落處露出的,正是和骨壇上一樣的符號。
“你們把精神病院當牢籠?”張之年突然狂笑,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混合著臉上的汁液,在下巴上凝成一把把小骨刃,“那是我的戰(zhàn)場!我在里面斬過的‘神’,比你們見過的相都多!”
他猛地拔出脖頸上的骨刃,沒有血,只有無數(shù)道細小的光從傷口里射出來,照亮了骨壇的每個角落。那些光里,是他在精神病院里無數(shù)次崩潰又無數(shù)次站起來的影子——
有時他是穿著病號服的囚徒,用指甲在墻上刻下鎮(zhèn)魂符;
有時他是揮舞著鐵鏈的獄卒,把幻覺里的怪物鎖進鐵柜;
有時他只是坐在窗前的瘋子,對著月亮反復(fù)念叨“我是張之年,不是容器”。
“看見沒?”張之年的聲音突然變得平靜,卻帶著斬釘截鐵的力量,“祂能吃我的肉,能鉆我的骨,卻拿不走我這口氣!這口氣叫‘不服’,是你們這些把自己當祭品的東西永遠不會有的東西!”
壇心的果實突然炸開,露出里面的真相——那根本不是什么心臟融合體,是無數(shù)個張之年的意識碎片凝成的球,每個碎片上都刻著“我沒輸”三個字。根須鉆進碎片里,卻被碎片上的字燙得冒煙,發(fā)出陣陣焦糊味。
“祂想借我的眼看清自己?”張之年突然伸手,抓住那顆意識球,往自己的左眼里塞,“我偏要讓祂看看什么叫‘人’!”
劇烈的疼痛讓他渾身抽搐,左眼角的鱗片全部炸開,露出里面的景象——不是眼球,是個旋轉(zhuǎn)的黑洞,黑洞里漂浮著無數(shù)把骨刃,每把骨刃上都插著個被斬碎的“相”:有穿藍布衫的老太太,有沒皮的李娟,有后頸帶窟窿的李醫(yī)生……
“這才是真正的‘換壇’!”張之年的左眼變成了純粹的幽藍色,照亮了骨壇外的世界——根須織成的網(wǎng)正在裂開,被網(wǎng)住的人們左眼角的鱗片開始脫落,露出下面驚恐卻清醒的眼睛;警察的女兒正把薄荷根扔在地上,用腳狠狠踩著;早餐攤的老板娘扯下圍裙上的血漬,露出下面滲著血的“張”字刺青。
“你們以為付出是為了祂?”張之年的聲音像天雷滾過,震得整座城市都在搖晃,“你們的猶豫是我的刀,你們的動搖是我的刃,你們藏在骨頭縫里的那點‘不想輸’,全都是給我鑄劍的鐵!”
他突然從胸腔里拽出一根最粗的根須,那根根須連接著地下三千年的骨樁,是“祂”的脊椎。張之年將全身的力量灌進骨刃,順著根須的紋路狠狠劈下去——
“我張之年!生在精神病院,長在瘋癲里!見過最真的幻,摸過最假的骨!”
“你們說我是瘋子?對!我就是瘋子!瘋到敢拿自己的命當賭注,瘋到敢斬掉所有裝神弄鬼的東西!”
“祂想吃我?先問問我手里的刀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
骨刃落下的瞬間,時間仿佛靜止了。
根須沒有斷,骨壇沒有裂,巨大的眼球還懸浮在樹冠上。
但所有的根須都停止了蠕動,所有的人皮都停止了掙扎,所有的鱗片都失去了光澤。
張之年低頭看向自己的心臟,那里的根須正在慢慢融化,變成一灘灘透明的水,順著骨縫流走。他的意識碎片正在重新拼湊,這次拼出的不是被撕裂的臉,是張完整的、帶著傷疤卻眼神銳利的臉。
“原來……”他輕聲說,左眼里的黑洞慢慢合攏,重新變成帶著青痕的眼角,“祂不是被我斬了,是被你們的‘醒’嚇跑了?!?/p>
骨槐開始慢慢變得透明,露出里面的城市——人們正在扯掉身上的根須,雖然帶著血,卻笑得比任何時候都清醒;警察撕下臉上的人皮,露出下面滲著血的臉,正抱著女兒往醫(yī)院跑;李醫(yī)生后頸的窟窿里鉆出的不是根須,是朵小小的白色槐花,正慢慢綻放。
地下三層的骨壇正在坍塌,七十二個頭蓋骨裂開后,露出里面的不是骨灰,是一顆顆小小的種子,種子上刻著“平安”二字。
張之年慢慢走出正在消失的骨槐,身上的根須都變成了白色的槐花,落在地上,長出真正的青草。他抬頭看向天空,深紫色正在褪去,露出久違的藍色,像鱗片里映出的那個世界。
巷口的老槐樹下,王婆婆的銀戒指掉在地上,戒指上的根須已經(jīng)變成了銅銹,陽光照在上面,反射出溫暖的光。
醫(yī)院的停尸房里,李醫(yī)生的白大褂掉在地上,里面沒有根須,只有本日記,最后一頁寫著:“原來太爺爺說的‘守壇’,是守住人心里那點不想被吃掉的東西?!?/p>
張之年走到菜市場,王婆婆埋陶罐的地方長出了一片薄荷,綠油油的,帶著清冽的香氣。他蹲下來,摘下片葉子,放進嘴里。
薄荷的清涼在舌尖炸開,真實得讓他想哭。
遠處傳來警笛聲,不是來抓他的,是來救那些被根須傷了的人。警察的女兒跑過來,手里拿著朵白色的槐花,遞給他:“叔叔,這個給你。媽媽說,壞人被趕走了?!?/p>
張之年接過槐花,花瓣上還沾著晨露,像顆干凈的眼淚。
他不知道“祂”會不會再回來,不知道那些消失的根須會不會重新鉆出來,不知道這個世界到底是真實的還是另一個鱗片里的相。
但他知道,自己贏了。
不是贏了祂,不是贏了那些想利用祂的人,是贏了那個差點被“餓”和“執(zhí)念”吞噬的自己。
張之年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朝著精神病院的方向走去。那里還有很多像他一樣的人,還在和自己的幻覺、執(zhí)念、恐懼打架。
他想告訴他們:
瘋怎么了?
看不清真真假假怎么了?
只要還敢笑,還敢不服輸,還敢在爛泥里找出那點能當?shù)兜墓穷^,就永遠不是祭品。
走到醫(yī)院門口時,他看見李醫(yī)生站在那里,后頸的槐花已經(jīng)謝了,留下個淺淺的疤痕。他手里拿著件干凈的白大褂,遞過來:“里面的人說,你該換藥了?!?/p>
張之年接過白大褂,穿上,大小正好。
陽光穿過走廊的窗戶,照在他左眼角的青痕上,青痕在光里慢慢變淡,像片即將消失的鱗片。
他笑了笑,朝著病房走去。
路還長。
但只要還在走,就不算輸。
至于真相到底是什么?
或許就藏在下一次拿起刀的勇氣里,藏在咬下薄荷時的清醒里,藏在每個還敢說“我沒輸”的瘋子心里。
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