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固執(zhí)地敲打著圣米迦勒教堂古老的彩繪玻璃窗,聲音沉悶而單調(diào),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巨獸在舔舐著冰冷的石墻。
煤油燈的光芒在厚重的書頁上搖曳,每一次晃動都拉扯著神父埃德加·懷特伏案的身影,仿佛要將這唯一的活物也拖入昏黃、黏稠的陰影之中。
他的指尖拂過攤開的羊皮卷,一行行熟悉的拉丁文在眼前流淌,那是《圣經(jīng)》的箴言,是他半生信仰的基石,是抵御世間一切虛無的堅盾。
然而,就在這神圣的字句間隙,一些東西……悄然扭曲了,它們?nèi)缤肋^古老墻垣的霉菌,纖細、詭異,帶著一種非人的惡意,頑固地鉆進了他的視野。
埃德加的目光驟然凝固,如同被無形的冰錐刺穿。
羊皮紙的角落里,一小段陌生的文字,像是被某種不可名狀之物用燒紅的鐵針烙上去的,深深嵌入那些神圣的經(jīng)文之間:
Pater Abyssi, Innominatus, sub sidereo voragine dormiens.
“深淵之父……無貌者……沉睡于星海之淵……”
埃德加的嘴唇無聲地翕動,將這冰冷的句子碾碎在齒間。
一股寒意,并非來自潮濕的雨夜,而是源自某種更深邃、更古老的虛無,順著他的脊椎蜿蜒而上。
他猛地抬起頭,視線穿透書房的黑暗,死死鎖住懺悔室那扇緊閉的、深棕色的窄門。
門板在昏暗的光線下,輪廓模糊,仿佛一塊凝固的、不祥的淤血。
燭火不安地跳躍了一下。
他深吸一口氣,試圖將胸腔里那股令人窒息的寒意壓下去。
這不過是古卷的污損,是某個愚昧抄寫員酒后的涂鴉,或是被遺忘的異端邪說的殘片……他這樣告訴自己。
然而,當(dāng)他重新低下頭,目光再次掠過那行褻瀆的拉丁文時,一種強烈的、幾乎令人作嘔的沖動攫住了他——必須立刻前往懺悔室。
一種無形的牽引,一種源于靈魂深處的、冰冷的召喚,迫使他離開了那搖曳的孤燈。
他抓起桌上那本厚重的《圣經(jīng)》,皮革封面的冰冷觸感竟讓他微微顫抖,仿佛捧著一塊寒冰。
教堂主廳空闊得令人心悸,高聳的穹頂消隱在濃稠的黑暗里,僅有的光源是圣壇兩側(cè)長明燭臺上幾簇微弱的火苗。
它們投射出的影子在巨大的廊柱間扭曲、拉長,宛如無數(shù)跪伏在地、無聲蠕動的畸形怪物。
埃德加快步穿過這片死寂的領(lǐng)域,腳步敲打在冰冷的石板上,發(fā)出空洞的回響,每一次都像敲打在自己緊繃的神經(jīng)上。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圣壇上那尊悲憫的基督受難像吸引,然而此刻,在那搖曳燭光的映照下,圣像低垂的頭顱投下的陰影,竟顯得無比沉重,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審判般的壓迫感。
懺悔室那扇深棕色的窄門近在咫尺,埃德加的手指搭上冰冷的黃銅把手,略微遲疑了一瞬,隨即用力推開。
一股混雜著朽木、舊呢絨和……某種難以形容的、甜膩到令人發(fā)慌的氣息撲面而來。
他反手關(guān)上門,狹小的空間瞬間將他吞沒。
只有懺悔者跪坐的矮凳前,一支固定在鐵架上的白蠟燭還在燃燒,豆大的火苗頑強地抵抗著從木格柵縫隙滲入的陰冷濕氣。
埃德加在神職人員的座位上坐下,木椅發(fā)出輕微的呻吟,他強迫自己平靜下來,將《圣經(jīng)》放在膝上,雙手交疊按住冰冷的皮革封面,仿佛要從中汲取一絲微弱的力量。
他閉上眼,開始默誦熟悉的禱文,試圖驅(qū)散心頭那如同墨汁般不斷暈染開來的寒意。
“……求主垂憐,賜我安寧……”
然而,禱文的聲音在腦海中尚未形成完整的句子,就被一陣細微的、持續(xù)的、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滋滋”聲打斷了。
那聲音黏膩而執(zhí)著,就在他面前,在咫尺之間。
埃德加猛地睜開眼,
燭光映入眼簾,卻帶來更深的寒意。那支燃燒的白蠟燭,蠟淚正以一種完全悖逆常理的方式流淌著。
熾熱的、本該順流而下的燭淚,此刻正違背重力,沿著蠟燭粗糙的柱體……向上蜿蜒!
它們像擁有生命的蒼白蠕蟲,扭曲著、盤繞著,在燭體表面留下一條條清晰、怪異的螺旋軌跡。
那軌跡越積越厚,在燭火昏黃的光暈下,形成了一枚巨大、扭曲、不斷蠕動的螺旋符號。
埃德加的呼吸瞬間停滯了,他死死盯著那枚蠟淚構(gòu)成的符號,心臟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鐵爪攥緊。
那形狀……那令人作嘔的、仿佛能吸入靈魂的螺旋……與羊皮卷角落那段褻瀆文字旁,某個模糊不清的插圖中描繪的印記……一模一樣!
“深淵之父……”
他無意識地低喃出聲,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
就在這時,懺悔室外,主廳沉重的大門被“吱呀”一聲推開,帶著雨夜特有的濕冷狂風(fēng)猛然灌入。
緊接著,一陣沉重、拖沓、伴隨著劇烈喘息和壓抑呻吟的腳步聲,踉蹌地穿透了懺悔室薄薄的木板壁,直直撞進埃德加的耳中。
腳步聲越來越近,伴隨著一種非人的、如同破風(fēng)箱般艱難撕扯的呼吸聲,最終停在了懺悔室外。
格柵的另一側(cè),黑暗濃稠得如同化不開的墨汁。
一個佝僂、扭曲得不成人形的巨大黑影,如同被無形的重錘砸垮的沙袋,沉重地癱倒在跪凳上,木頭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一股濃烈的、混雜著地下礦坑深處特有的濕泥腥氣、腐銹金屬味以及……某種更加濃烈、仿佛來自巨大創(chuàng)口深處的血腥惡臭,瞬間彌漫了整個狹小的懺悔室。
“神……神父……”
一個破碎的聲音從格柵對面?zhèn)鱽?,嘶啞得像是兩塊銹蝕的鐵片在摩擦,每一次艱難的喘息都帶著濃重的“嗬嗬”聲,仿佛肺葉里灌滿了泥漿。
這聲音埃德加認得,是老湯姆·布蘭登,鎮(zhèn)上礦坑里干了四十年的老礦工,一個沉默寡言、像他挖掘的巖石一樣堅韌的人。
“布蘭登兄弟?”
埃德加竭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盡管他的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
“孩子,發(fā)生什么事了?你傷得很重?”
“不……不是傷……”
老湯姆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每一次停頓都伴隨著一陣劇烈的、仿佛要將內(nèi)臟都咳出來的痙攣,
“是……是懲罰……是祂……醒了……”
“誰醒了?布蘭登兄弟,冷靜些,慢慢說。”
埃德加的手指無意識地摳緊了膝上的《圣經(jīng)》,皮革封面被他按得深深凹陷下去。
“礦井……‘黑脊’礦道……我們……挖穿了不該挖穿的東西……”
老湯姆的聲音里充滿了極致的恐懼,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的血塊,
“一塊……石頭……巨大的……黑色的……上面……刻著……刻著……”
他劇烈地咳嗽起來,聲音撕心裂肺,仿佛要把靈魂都咳出體外。
過了好一陣,那可怕的喘息才稍稍平復(fù),只剩下一種瀕死的、漏氣般的嘶嘶聲。
“……刻著……那個……符號……螺旋的……會動的……看著它……腦子就像被鑿子鑿……”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無法言喻的驚怖,
“威爾克……老哈瑞……他們……他們圍著它跪下了!
唱歌!用……用根本不是人話的聲音唱歌!
他們管它叫……叫‘地底之神’!說……說祂醒了!
祂要……要……”
又是一陣猛烈的咳嗽打斷了他,仿佛要將整個胸腔撕裂。
懺悔室內(nèi)死一般的寂靜,只有那支蠟燭燃燒時發(fā)出的、更加粘稠的“滋滋”聲,以及老湯姆如同破洞風(fēng)箱般艱難的喘息。
蠟燭上,那由蠟淚構(gòu)成的螺旋符號在昏光下似乎微微蠕動了一下,邊緣閃爍著油膩的光澤。
埃德加感到一股冰冷的麻痹感從指尖蔓延到全身,他幾乎能聽到自己血液凍結(jié)的聲音。
礦井……
石碑……
螺旋符號……
崇拜……
“地底之神”……
每一個詞都像一把冰冷的鑿子,狠狠釘入他搖搖欲墜的理智。
他猛地想起老湯姆話語中的關(guān)鍵——“刻著那個符號”。
他需要確認!
一個瘋狂的念頭攫住了他,就在這懺悔室,就在他身后,那面懸掛著木雕圣像的墻壁!
埃德加猛地從椅子上站起,動作僵硬得像一具提線木偶。
膝蓋上的《圣經(jīng)》“啪”地一聲掉落在冰冷的地板上,書頁散開。
他完全無視了它,懺悔室里唯一的燭光在他突然的動作下瘋狂搖曳,將他的影子扭曲放大,如同一個張牙舞爪的巨人,狠狠拍打在懺悔室的墻壁和天花板上。
他轉(zhuǎn)過身,面對著那面懸掛著受難基督木雕的墻壁。
圣像低垂著頭顱,悲憫的面容在劇烈晃動的光影中顯得模糊而詭異。
埃德加的目光沒有在圣像上停留,而是像探針一樣,死死釘在圣像背后那面粗糙的橡木板壁上。
灰塵在燭光下飛舞,如同細小的、驚慌失措的飛蟲。
他伸出顫抖的手,指尖冰涼,帶著一種近乎自毀的決絕,拂開了圣像底座邊緣堆積的厚厚灰塵。
指尖觸到了木頭。
粗糙……堅硬……然后,就在圣像底座正后方,一個極其隱蔽的角落,他的指腹清晰地感覺到了一道刻痕!
一道深深的、邊緣銳利的刻痕!
他屏住呼吸,指甲順著那道刻痕用力刮過——
一道,又一道,它們彼此糾纏、旋轉(zhuǎn)……
最終,一個冰冷、清晰、完全由刻痕構(gòu)成的螺旋符號,在厚厚的積塵之下,被他用顫抖的手指……硬生生地“觸摸”了出來。
“呃……”
一聲短促的、如同被扼住喉嚨的呻吟從埃德加口中逸出。
他觸電般縮回手,踉蹌著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懺悔室冰冷的木門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
胃里翻江倒海,一股強烈的嘔吐感直沖喉頭。
那符號!
那觸感!
冰冷、深邃,仿佛擁有生命,又像通往無盡深淵的入口,正死死吸附在他的指尖,要將他的靈魂都吸扯進去!
就在這時,格柵對面,老湯姆·布蘭登發(fā)出了一聲悠長、詭異的嘆息。
那嘆息聲里,所有的痛苦、恐懼仿佛都在瞬間被抽空了,只剩下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非人的空洞。
“祂……看見……你了……”
老湯姆的聲音變了,不再是嘶啞的痛苦,而是變成了一種平滑的、毫無起伏的、仿佛來自地底深處的回響,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石塊滾落,
“符號……是門……祂……就在……門后……”
話音未落,一聲沉重而濕黏的悶響從格柵對面?zhèn)鱽?,如同一個裝滿淤泥的麻袋徹底垮塌在地。
隨后,是徹底的、死一般的寂靜。再也沒有一絲呼吸聲。
埃德加僵立在原地,血液似乎完全凝固,蠟燭的火苗瘋狂搖曳著,將懺悔室內(nèi)的一切都拉扯成扭曲的、舞動的黑影。
他僵硬地、如同生銹的機器般,緩緩低下頭,目光落在腳邊那本攤開的《圣經(jīng)》上。
書頁散亂地翻開著。借著那瘋狂跳躍、即將被黑暗吞噬的微弱燭光,一行熟悉的經(jīng)文,如同燒紅的烙鐵,猛地刺入他收縮的瞳孔:
“主啊,你從深水中將我救起……”(詩篇69:1)
深水……深淵……
他的視線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不受控制地向下移動,掃過那些他誦讀過千百遍的句子:
“…黑暗籠罩我,大水淹沒我…”(詩篇69:1-2)
“…地底深處也向你敞開…”(詩篇63:9)
“…主在旋風(fēng)中回答…”(約伯記38:1)
旋風(fēng)……螺旋……
“…祂的榮光遮蔽諸天,頌贊充滿大地。祂的輝煌如同日光,祂手中射出光線,在其中藏著祂的能力…”(哈巴谷書3:3-4)
光線……
射線……
那本羊皮卷上描述的古神蘇醒征兆之一,不正是“星海之光,扭曲如觸手”?!
“…有光如同火在祂面前行,燒滅祂四圍的敵人…”(詩篇97:3)
燒滅……
毀滅……
“…祂乘坐基路伯飛行,藉著風(fēng)的翅膀快飛…”(詩篇18:10)
飛行……
跨越星?!?/p>
“…祂的尊榮遮蔽諸天,大地充滿祂的贊美…”(哈巴谷書3:3)
贊美……
崇拜……
如同那些礦工跪拜地底之神時發(fā)出的褻瀆之音!
每一句經(jīng)文,每一個描述“神圣”、“威嚴”、“大能”的詞語,此刻都化作了最惡毒的詛咒,最恐怖的明證!
它們不再是慰藉,不再是救贖的燈塔,而是冰冷、精準的坐標,清晰地指向羊皮卷上那段褻瀆文字所描述的……
那個沉睡于星海深淵的……無貌者!
“噗嗤!”
一聲輕響,懺悔室里最后的光源,那支蠟燭,就在它自身融化的、巨大的螺旋蠟淚中心,熄滅了。
絕對的黑暗瞬間吞噬了一切,埃德加·懷特神父背靠著冰冷的木門,身體沿著門板緩緩滑落,最終癱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散開的《圣經(jīng)》書頁就在他的手邊,如同蒼白僵死的蝴蝶。
黑暗中,他睜大著雙眼,卻什么也看不見。只有那巨大的、由蠟淚凝固成的螺旋符號,那木板上被指尖觸摸出的冰冷刻痕,以及《圣經(jīng)》中那些突然變得無比猙獰的經(jīng)文,在他徹底崩裂的意識深淵里,瘋狂地旋轉(zhuǎn)、膨脹、咆哮。
深淵之父,無貌者……
祂醒了,
祂就在門后…
黑暗中,只有他自己牙齒瘋狂撞擊的“咯咯”聲,在死寂的懺悔室里空洞地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