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霧，不是水汽，是凝固的灰白色裹尸布，一層層纏死了霧靄鎮(zhèn)的咽喉。橡樹街13號的鐵藝柵欄在霧中伸出冰冷的尖刺，頂端懸著的渾濁露水緩慢凝聚、墜落，砸在生滿暗紅銹跡的石階上，發(fā)出“嗒”的一聲輕響，像垂死生物最后一口粘稠的涎水。
林燼就站在這扇通往未知的雕花大門前。右手緊緊攥著一個墨綠色的信封，指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泛白。信封邊緣磨損得厲害，散發(fā)著一股陳年紙張?zhí)赜械?、混合著灰塵和微酸的腐敗氣味。沒有郵票，沒有郵戳，只有一行用近乎褪色的暗紅墨水書寫的地址和他的名字——林燼。那墨水紅得發(fā)黑，滲入紙纖維深處，像干涸的血。
落款是一個陌生的名字：艾格尼絲·維爾瑪。
從未謀面的姑母？遺產(chǎn)？一棟位于這個在地圖上都幾乎找不到的、被濃霧和詭異傳說包裹的小鎮(zhèn)邊緣的維多利亞風(fēng)格古宅？
荒謬。這個念頭剛在凍得有些麻木的腦海里浮起，就被信封背面一行潦草、顫抖、仿佛用盡最后力氣刻下的字跡死死按了回去：
“務(wù)必遵守守則，否則后果自負(fù)?！狝.V.”
字跡的每一筆都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絕望，墨跡深深嵌入紙張，幾乎要將它撕裂。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比籠罩小鎮(zhèn)的濃霧更刺骨十倍，順著林燼的脊椎倏然竄上，瞬間凍結(jié)了四肢百骸。
他猛地甩了甩頭，試圖將這種“自己嚇自己”的可笑念頭驅(qū)散。騙子？無聊親戚的惡作?。炕蛘摺撤N瞄準(zhǔn)了他這種走投無路之人的新型詐騙？都有可能。畢竟，天上掉餡餅的事情，在他二十多年掙扎于社會最底層的貧瘠人生里，從未發(fā)生過。免費的豪宅？那通常是捕獸夾上涂抹的蜜糖，誘餌下面藏著能咬斷骨頭的冰冷鐵齒。
地下室出租屋墻角滲出的、永遠(yuǎn)帶著霉味的污水；催債人用刀背剮蹭門板時發(fā)出的、令人牙酸的“刺啦”聲，還有他們壓低的、飽含惡意的威脅……這些畫面遠(yuǎn)比眼前這棟鬼氣森森的古宅更真實、更迫切地啃噬著他的神經(jīng)。貧窮像附骨之蛆，早已將警惕和懷疑刻進(jìn)了他的骨髓。但此刻，骨髓深處更深的刻痕——是饑餓，對改變、對一絲喘息機(jī)會的瘋狂渴望。
“賭一次?！彼麑ψ约赫f，聲音干澀沙啞。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了一下，牽扯到頸側(cè)一道三年前留下的舊疤，那是為了從野狗嘴里搶回半袋過期面包付出的代價。疤痕在冰冷的空氣里隱隱作痛，像一道永不褪色的恥辱烙印，提醒著他生存的代價。
指腹下，信封里那份薄如蟬翼、泛黃的房產(chǎn)證明復(fù)印件觸感冰涼而真實。誘惑太大了，大到足以壓垮理智的堤壩，讓那行血色的警告都顯得模糊起來。
深吸一口帶著鐵銹和腐朽植物氣息的冰冷空氣，林燼從口袋里掏出一把沉重的黃銅鑰匙。鑰匙的齒牙磨損得厲害，帶著歲月的痕跡。他將鑰匙對準(zhǔn)大門上那個布滿綠銹的鎖孔。
就在鑰匙尖端即將觸及鎖孔的瞬間——
“嗒。”
一聲極其輕微、卻清晰得如同在耳膜上敲擊的木質(zhì)碰撞聲，毫無征兆地從頭頂那濃得化不開的黑暗深處——古宅高聳的閣樓方向——傳了下來。
林燼的動作驟然僵??！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涌向四肢，又在下一秒被徹底抽空，留下一片冰冷的麻木和劇烈的眩暈。一股源自生物本能的、最原始的恐懼攫住了他的心臟，讓它瘋狂地擂動，幾乎要撞碎胸骨！他猛地抬起頭，目光死死刺向門廊上方那片吞噬一切光線的黑暗深淵。
閣樓的入口隱沒在盤旋而上的旋轉(zhuǎn)樓梯盡頭，像一張通往幽冥的巨口。什么都看不見，只有純粹的、令人窒息的漆黑。
“嗒…嗒…”
聲音再次響起。
緩慢。沉重。帶著一種非關(guān)節(jié)所能產(chǎn)生的滯澀感。不像是穿著鞋的腳在行走，更像是……某種沉重的、包裹著濕透麻布的東西，在陳舊的木質(zhì)地板上一下下地拖行、摩擦。
不是滴水聲！
這個判斷像一道冰錐，狠狠刺入林燼的腦海。與此同時，那張硬卡片上冰冷刻板的第一條守則，每一個字都如同燒紅的烙鐵，帶著灼人的恐怖，瞬間燙印在他的意識深處：
“午夜時分（00:00-00:15），若聽見閣樓傳來腳步聲（非滴水聲），請立即躲進(jìn)距離您最近的、內(nèi)部為深色的衣柜中。關(guān)緊柜門，在心中默數(shù)100次心跳（不可出聲計數(shù)），無論聽到任何聲音或感到任何觸碰，在計數(shù)完成前絕對禁止開門或向外窺視。計數(shù)完畢后，方可離開衣柜。”
身體比思維更快！在理智還在尖叫著質(zhì)疑、抗拒這荒誕指令的瞬間，求生的本能已經(jīng)驅(qū)動了他的雙腿！目光像受驚的野獸般在幽暗的門廳內(nèi)瘋狂掃射！
左側(cè)，靠近那盤旋而上的巨大旋轉(zhuǎn)樓梯底部，墻壁上嵌著一扇不起眼的窄門，看起來像是儲物間。右側(cè)，一個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的巨大立柜矗立著——黑胡桃木的材質(zhì)，表面布滿歲月留下的細(xì)微劃痕，厚重得如同一具沉默的棺槨。它的柜門緊閉，縫隙里透出深不見底的、墨汁般的黑暗。
內(nèi)部為深色！
“嗒…嗒…嗒…”
腳步聲更近了！那滯澀的拖行聲仿佛已經(jīng)踏上了閣樓樓梯的頂端，正沿著臺階，一步一步，向下逼近！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經(jīng)年累月的塵土、潮濕霉菌的腥氣，以及一種更淡、更冰冷、帶著鐵銹甜腥的味道，順著樓梯井幽幽地彌漫下來，像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林燼的咽喉。
跑！離開這里！離開這棟該死的房子！這個念頭在恐懼的熔爐里沸騰翻滾。但雙腿卻像被灌滿了冰冷的鉛水，沉重得無法挪動分毫。更可怕的是，卡片上那些文字的冰冷指令感，仿佛化作了實質(zhì)的枷鎖，死死地纏繞在他的神經(jīng)上，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法則般的強(qiáng)制力！
貧民窟的垃圾堆里長大的林燼，比任何人都更明白“規(guī)則”的份量。幫派劃定的地盤界限，踩過就是斷手?jǐn)嗄_；債主定下的還款日期，錯過就是家破人亡。那些規(guī)則殘酷、血腥，但邏輯清晰，后果明確。而眼前這張卡片上的規(guī)則，透著一種更甚百倍的、非人的冷酷與精準(zhǔn)。它荒誕，但它所散發(fā)出的那種“違逆即死”的氣息，卻真實得令人窒息。
生存！必須遵守規(guī)則！
哪怕它來自地獄！
“砰！”
一聲悶響。林燼用盡全身的力氣，像一顆被恐懼射出的炮彈，狠狠撞向那個巨大的黑胡桃木立柜！他抓住冰涼的黃銅把手，猛地向外一拉！
沉重的柜門發(fā)出艱澀的“吱呀”聲，向內(nèi)敞開，露出一個仿佛能吞噬光線的黑暗空間。一股濃烈到刺鼻的氣味撲面而來——陳年老木頭的沉悶，樟腦丸的辛辣，還有一種更深層的、如同積壓了百年的塵土和……某種難以言喻的、類似舊書頁過度氧化后產(chǎn)生的、甜膩的腐敗氣息。
沒有絲毫猶豫！林燼將自己狠狠地、幾乎是摔進(jìn)了那片濃稠的黑暗之中！反手用盡吃奶的力氣，將沉重的柜門死死拉回！
“砰——！”
柜門合攏的巨響在狹窄的空間里回蕩，隨即被更深的死寂吞沒。絕對的黑暗降臨了。濃烈的氣味塞滿了鼻腔，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吸入帶著細(xì)小顆粒的粘稠液體，刺痛著氣管。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毫無規(guī)律地擂動，每一次劇烈的收縮都帶來鈍痛，震得耳膜嗡嗡作響。血液沖刷著血管的聲音，在這絕對的寂靜中被無限放大，如同沉悶的鼓點敲擊在靈魂上。
他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用盡全力控制著不讓自己發(fā)出一絲一毫的聲音，甚至連牙齒打顫的聲音都被強(qiáng)行壓抑下去。咸腥的鐵銹味在口腔里彌漫開來，是嘴唇被咬破了。劇痛帶來一絲扭曲的清明。
門外，死一般的寂靜。那“嗒…嗒…”的腳步聲，停住了。就停在樓梯口的位置。沒有繼續(xù)向下，也沒有返回閣樓。它像一個無形的、充滿惡意的幽靈，懸停在門廳與樓梯井的交界處，沉默地等待著。
時間仿佛凝固了。冰冷的恐懼像無數(shù)條滑膩的毒蛇，纏繞住林燼的脊椎，向上蔓延，勒緊他的喉嚨，擠壓他的肺葉，帶來強(qiáng)烈的窒息感。汗水瞬間浸透了單薄的衣衫，緊貼在冰冷的皮膚上，帶來一陣陣寒顫。
躲進(jìn)來了。按照規(guī)則躲進(jìn)來了。然后呢？
規(guī)則說：在心中默數(shù)100次心跳。不可出聲計數(shù)。無論聽到任何聲音或感到任何觸碰，在計數(shù)完成前絕對禁止開門或向外窺視。
他強(qiáng)迫自己將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意志力，都集中到胸腔里那顆瘋狂跳動的心臟上。摒棄門外的死寂，摒棄那懸停的腳步聲，摒棄空氣中彌漫的冰冷腥甜氣味，摒棄無邊無際的恐懼！
默數(shù)。開始。
1…
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像一次撞擊。血液奔流的聲音是唯一的背景音。
2…
黑暗濃稠得如同實體，包裹著他，擠壓著他。柜子內(nèi)部的空間比他想象的更狹小，膝蓋幾乎頂?shù)搅饲懊娴母舭濉?/p>
3…
寂靜。令人發(fā)瘋的寂靜。那腳步聲真的走了嗎？還是就站在柜門外？
4…
樟腦丸的辛辣氣味刺激得眼睛發(fā)酸。他死死閉著眼。
5…
肺部因為壓抑的呼吸而開始隱隱作痛。他強(qiáng)迫自己放緩呼吸，每一次吸氣都小心翼翼，生怕驚動了什么。
6…
時間過得如此緩慢。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jì)那么漫長。
17…18…
就在他數(shù)到第十八下時——
“……我看見你了……”
一個聲音！一個極其輕微、卻清晰無比的聲音，如同冰冷的蛇，直接鉆進(jìn)了他的腦海！不是通過耳朵聽到的！那聲音嘶啞、干澀，帶著一種被砂紙打磨過的破碎感，每一個音節(jié)都透著深入骨髓的陰冷。
更讓林燼渾身血液幾乎凍結(jié)的是——這個聲音的聲線！是他死去多年的母親的聲音！是母親在肺癌晚期，被病魔徹底噬空喉嚨和肺部后，那種用盡全身力氣才能擠出來的、破碎而絕望的嘶啞聲！
不可能！母親早已化作塵土！這是幻覺！是恐懼引發(fā)的幻聽！
但就在這個念頭升起的瞬間——
認(rèn)知污染啟動！
原本只是純粹黑暗的衣柜內(nèi)壁，毫無征兆地開始發(fā)生變化！像被無形的墨汁浸染，又像是腐朽的霉斑在瘋狂滋生！一片片粘稠、蠕動著的膠質(zhì)般黑色斑塊，從木質(zhì)的紋理中滲透出來，迅速蔓延、扭曲、變形！
它們匯聚著，勾勒著……短短幾秒鐘，一張人臉的輪廓就在林燼眼前不到一尺的柜壁上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
深陷的眼窩，高聳的顴骨，干癟脫皮的嘴唇，稀疏枯槁的白發(fā)緊貼著凹陷的太陽穴……那是母親！是母親臨終前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只剩下一層皮包著骨頭的臉！那張臉在黑暗的背景上扭曲著，嘴唇無聲地開合，仿佛在重復(fù)著那句鉆入腦髓的低語：“……我看見你了……”
極致的恐懼如同冰水混合著滾油，瞬間灌滿了林燼的胸腔！他幾乎要尖叫出聲，身體不受控制地想要向后撞去，撞開這該死的柜門逃離這恐怖的幻象！
但就在失控的邊緣，掌心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是他的指甲！在極度的恐懼和強(qiáng)制壓抑下，他的指甲已經(jīng)深深摳進(jìn)了自己左手掌心的舊傷疤里！那是很久以前一次打斗留下的疤痕。此刻，指甲刺破結(jié)痂的皮膚，新鮮的劇痛如同燒紅的鋼針，狠狠刺穿了恐懼的迷霧，帶來一絲近乎殘忍的清醒！
“規(guī)則…是唯一的生路…”一個冰冷的聲音在心底響起，帶著貧民窟掙扎求生磨礪出的、近乎本能的冷酷和算計。免費的庇護(hù)所必然伴隨著致命的陷阱。那張卡片，那些規(guī)則，無論多么荒誕，此刻就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恐懼會殺死他，但違背規(guī)則，可能死得更快、更慘！
他猛地閉上眼，不再去看柜壁上那張扭曲的、屬于亡母的臉。牙齒更加用力地咬住下唇，讓更濃郁的血腥味充斥口腔。劇痛是錨點！他強(qiáng)迫自己將所有的精神，所有的感知，再次死死鎖定在胸腔里那顆瘋狂跳動的心臟上！
19…20…21…
默數(shù)！繼續(xù)默數(shù)！摒棄一切！摒棄幻聽！摒棄幻視！摒棄恐懼！只數(shù)心跳！
“……燼兒…開門…讓媽媽看看你…” 那嘶啞的、破碎的、帶著無盡哀求和陰冷的聲音，再次直接侵入他的腦海，伴隨著一種冰冷的、仿佛有實質(zhì)的指尖輕輕拂過他后頸皮膚的觸感！
林燼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嗚咽。但他沒有睜眼！指甲更深地刺入掌心的傷疤，用更劇烈的疼痛對抗著那深入骨髓的恐怖和源自親情的撕裂感！殺伐果斷的底色在這一刻初顯——為了活下去，他可以對抗本能，對抗情感，對抗一切干擾！
22…23…24…
柜壁上的冰冷觸感消失了。亡母的低語也沉寂下去。但死寂并未帶來安全，反而孕育著更大的未知恐怖。汗水順著額角滑落，流進(jìn)眼睛里，帶來一陣刺痛和模糊。
時間在黑暗中無聲地流淌，每一秒都是煎熬。心跳聲是唯一的坐標(biāo)。
97…98…99…
快了！快了！
100！
當(dāng)心中那個“一百”的念頭落下的瞬間，林燼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爆發(fā)出全身的力量！他不再顧忌任何聲音，不再顧忌門外可能有什么，求生的欲望壓倒了一切！
“砰——！”
肩膀狠狠撞在沉重的柜門上！柜門應(yīng)聲向外彈開！
門外，并非預(yù)想中的怪物或者血腥場景。濃霧似乎被某種力量暫時驅(qū)散了一些，慘淡的月光從高高的彩繪玻璃窗透進(jìn)來，在布滿灰塵的門廳地板上投下斑駁詭異的光影?？諝庖琅f冰冷，帶著那股熟悉的腐朽和淡淡腥甜。
空蕩。死寂。旋轉(zhuǎn)樓梯盤旋向上，隱沒在二樓的黑暗中。閣樓的入口依舊黑洞洞的，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難道……真的是幻覺？是自己嚇自己？
林燼劇烈地喘息著，扶著柜門邊緣，雙腿因為長時間的蜷縮和極度的緊張而酸軟無力。冰冷的空氣涌入肺部，帶來一絲劫后余生的虛脫感。他踉蹌著邁出衣柜，踩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
就在他稍微放松警惕的剎那，眼角的余光瞥見了地面。
在月光與陰影的交界處，靠近樓梯底部的位置，一道蜿蜒的水漬清晰可見。那水漬看起來濕漉漉的，反射著微弱的光，從樓梯的第一級臺階上延伸下來，一路歪歪扭扭，如同某種軟體動物爬行留下的粘液痕跡，一直延伸到他腳下不遠(yuǎn)處的地板。
而水漬的末端，就在他左腳前方不到半尺的地方，蜷縮著一小縷東西。
林燼的瞳孔驟然收縮！
那是一縷頭發(fā)。沾滿了灰黑色的泥污，濕漉漉地糾纏在一起，在慘淡的月光下，呈現(xiàn)出一種毫無生氣的、枯槁的灰白色。
死寂的古宅里，只有他粗重而壓抑的喘息聲，以及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的巨響，在空曠的門廳中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