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晴砸碎了家傳的紫玉瓶:“我慕容晴行事,豈容你置喙!”秋未寒望向窗外寒月,
想起云夢閣那夜:“晴主,文書簽于此處...”陳默的聲音總在深夜縈繞。
林小仙送來密信:“守活寡不如嘗鮮?!鄙蛐∫屡鮼韰骸扒锎蟾?,
趁熱暖身吧...”他摘下玄鐵指環(huán):“好?!比潞螅?/p>
江南公子秋未寒一曲《滄浪引》名動天下,孤本《月魄集》萬金難求。當(dāng)慕容商號風(fēng)雨飄搖,
慕容晴攔住他:“那些人究竟是誰?”他倚在明月樓上,滿樓紅袖招搖:“紅顏知己,
不足掛齒。”1紫玉瓶碎裂的聲音,像一把刀,
生生劈開了云夢水閣里原本凝滯如死水的安靜。碎片迸濺開去,
在青玉石磚上劃過細(xì)碎而凄厲的軌跡,像灑了一地冰冷的淚。“我慕容晴行事,豈容你置喙!
”慕容晴的聲音極高,帶著破釜沉舟般的尖利,尾音卻已止不住地顫抖。
她華美的流云廣袖羅裙胸前劇烈起伏著,一張傾絕江南的芙蓉面上,眼圈洇開刺目的紅,
死死瞪住幾步之外的秋未寒。秋未寒沒有動。像一塊被西塞山萬年風(fēng)雪凍透的巖石,
立在軒窗邊。窗外的清寒月色勾勒著他側(cè)臉冷硬的線條。
目光掠過腳下那些閃著凜冽寒光的紫玉碎片,
又落在慕容晴那張即使盛怒也難掩絕代風(fēng)華的容顏上,最后,悠悠地飄了出去,
沉進(jìn)窗外濃得化不開的夜色里。思緒,無可避免地被拉扯回三個(gè)月前。2云夢閣。
那是慕容家掌控江南鹽引的樞紐,亦是慕容晴的天地。夜已深,紅燭搖影。
雕花門開了一道縫,陳默的身影嵌在門框里,捧著一卷厚厚的文書。年輕人身姿挺拔,
一件石青色的勁裝長衫襯得他清俊干練,只是袖口露出的手腕略顯蒼白?!扒缰鳎?/p>
海鹽司漕運(yùn)的聯(lián)署文書,簽于此處下方?!标惸穆曇羟謇蕫偠?/p>
如同山澗流過玉石的清冽泉水,在這過分安靜的深夜里,一絲絲沁人,卻帶著莫名的滯重感。
他上前,指尖點(diǎn)在文書末端一處。慕容晴正埋首于另一堆賬冊中,聞言頭也未抬,
只嗯了一聲:“擱著罷。”“喏?!标惸姥苑畔拢瑒幼鞒练€(wěn)利落。他又道:“明晨巳時(shí)初,
漕運(yùn)總督蕭大人將在‘?dāng)堅(jiān)屡_’查驗(yàn)新到的淮鹽綱船,司禮監(jiān)的裘公公已備好行舟候在碼頭。
晴主若無其他示下,屬下便先告退?!彼硇卸Y時(shí),
恰到好處地露出了脖頸后一片細(xì)膩的肌膚,泛著燭火溫潤的光澤。
秋未寒正好在那時(shí)步入云夢閣,為白日里受了點(diǎn)風(fēng)寒的妻子送來一碗剛煎好的驅(qū)寒湯藥。
他是來送藥的,卻意外撞見了這尋常的一幕。陳默何時(shí)離開的他忘了。
只記得那聲極清冽的“晴主”,以及那人轉(zhuǎn)身時(shí),眼角眉梢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
像細(xì)小的鉤子,探進(jìn)了秋未寒眼底深處。從那以后,
“督鹽”、“查賬”、“商宴”便成了慕容晴最常掛在嘴邊的字眼。她的身影,
在江南公子秋未寒棲身的枕霞水榭里日益稀薄。無數(shù)個(gè)深夜,
秋未寒在枕霞水榭水邊的亭閣中獨(dú)自醒來,身旁的被衾一片冰涼。枕霞水閣倚著慕容大宅,
窗欞常開著。風(fēng)偶爾會送來隔壁院落里極輕極輕的話語聲,被刻意壓得很低,
但那嗓音……他太熟悉?!扒缰?,此間賬目勾連,
可推衍至此……”陳默的聲音似乎裹著某種無形的絲線。“文書細(xì)處,
簽此……”那聲音不疾不徐,卻莫名讓秋未寒覺得那指尖正點(diǎn)在看不見的肌骨上。
又或者是他多心了?黑暗里,秋未寒撫摸著左手無名指上那枚溫潤卻冰冷的玄鐵指環(huán),
窗外的月華冰冷刺骨。直到那一日。
一只通體漆黑、唯有爪喙金燦燦的隼鳥撲棱棱落入枕霞水榭的窗格。
爪上系著一個(gè)小小的銅管。秋未寒取出里面的素箋。入手帶著一股甜膩的異香。
上面的小字簪花般精致,卻字字如蛇信:“深閣靜鎖蘭蕊霜,不若春醪慰愁腸。
守活寡苦熬燈燼,小桃紅嫩正堪嘗?慕容姐姐好顏色,莫負(fù)了少年郎。
”落款處一枚小巧玲瓏的胭脂紅印——仙。是慕容晴的“好姐妹”,
江南“織錦舫”的東主林小仙。素箋下另附著一頁薄如蟬翼的熟宣。展開,
一筆寫意的墨線勾勒出“攬?jiān)屡_”雅閣的門廊一隅。畫中人物,慕容晴一身緋霞流彩錦裙,
側(cè)著身,半倚在紫檀雕欄前,姿態(tài)是秋未寒久未得見的放松與慵懶,
眼角眉梢蘊(yùn)著酒意微醺的淺笑。而她身側(cè),立著的赫然是陳默!那青年俯身貼近她的耳鬢,
石青色衣袖的一角,虛虛地、幾乎是以一種占有的姿態(tài),半籠著她纖細(xì)的腰肢線,
他唇角勾起的那抹溫和笑意,專注得刺眼。寥寥數(shù)筆,曖昧已溢滿紙間。
秋未寒的手指在冰冷的素箋上停頓了剎那。指尖微動,只余一片死寂。
3秋未寒獨(dú)自一人上了西塞山。山道崎嶇,松濤如泣。今日,
是他那位江南尋常文士的生父忌辰。母親是父親的續(xù)弦,后因家道中落郁郁而終。
孤墳立在清冷的山坳,秋風(fēng)簌簌卷過稀疏的蒿草。他放下帶來的幾樣粗糙祭品和一壺薄酒。
山風(fēng)獵獵,吹得他灰白的寬袖衣袍緊貼在身上,如同落魄文士的悼亡詩。
身后傳來細(xì)微的腳步聲,踩在落葉上,輕柔得帶著刻意的謹(jǐn)慎。秋未寒沒有回頭。
一把素白的油紙傘移到了他頭頂上方,擋住了斜斜飄來的冰冷山雨。
空氣里漾開一股清雅的藥香,混合著女子身上特有的暖意甜香?!扒锎蟾??
”聲音柔婉得幾乎能融化山巖。秋未寒緩緩轉(zhuǎn)身。傘下是沈小衣。
云夢郡另一大綢緞商沈家的女兒。穿著一身月白色的蘇繡棉袍,外罩一件銀鼠灰的坎肩,
鬢邊簪著一朵細(xì)小的白絹花,襯得她愈發(fā)清麗脫俗,像雨霧中新綻的山茶。
她雙手捧著一個(gè)紫銅鎏金的溫湯提籃?!肮皇悄阍谶@里?!鄙蛐∫瞒烀嘉Ⅴ荆?/p>
眼中瞬間凝起一層心疼的水霧,“今日風(fēng)大雨急,山道這般濕滑……你身子單薄,
何苦……”她說著,極其自然地伸出一只素手,用微涼柔軟的指尖,
拂去他肩頭一片被風(fēng)刮上的枯葉,那絲微弱的暖意像是試探的觸角。秋未寒略一側(cè)身,
那片枯葉抖落在地?!吧蚬媚??!彼穆曇粝駜鲞^的鐵。沈小衣的手在半空頓住,
隨即若無其事地收回,低頭看著腳下濕潤的泥土,長長的睫毛撲扇著,聲音更低柔了,
帶著刻意的鼻音:“我……昨日在詩社遇見林姐姐,
聽她說了一二……想著你今日定是上山祭奠世叔……心中不知該有多難過。
”她吸了吸微紅的鼻尖,抬起蒙著水汽的眼,
努力彎起一個(gè)溫婉的弧度:“熬了點(diǎn)溫補(bǔ)的參湯,提神去濕的,最是合用。
”她將手中的提籃遞到他面前,聲音柔得能滴出水來,“……你總是那般不愛惜自己的身子。
喝了暖一暖,總歸是好的?!彼难劬Γ?/p>
唇邊泛起淺淡的笑意:“知道秋大哥不喜歡蕪荽那味,特意……一點(diǎn)兒也未放的。
”銅提籃沉甸甸地壓入秋未寒手中,那上面一點(diǎn)極其細(xì)微、幾近于無的粉色唇脂印痕,
恰巧留在暗扣邊緣。像一道無言的烙印。他目光在那抹淺粉上掠過,
落回沈小衣那雙盛滿似水柔情的眸子里。他握著提籃的手,指節(jié)4泛出青白色。山風(fēng)更冷了。
回到枕霞水榭時(shí),黃昏的最后一縷光已然消散。水榭內(nèi)只燃起一盞孤燈,昏暗搖曳。
慕容晴意外地佇立在臨水的長窗前,背對著門的方向。剛擱下手中一只小巧的黃銅螺鈿匣子。
“回來了?”慕容晴聽見動靜,轉(zhuǎn)過身。窗外的微光在她臉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
語氣是慣常的、處理庶務(wù)時(shí)的淡遠(yuǎn)疏離,“小廚房里煨著燕窩羹,自己用些罷。
”秋未秋寒沒看她,也無視那桌案上精美的羹盞。他步伐沉靜無聲,
徑直走到水榭中央那張紫檀琴案旁。案上放著一只汝窯天青冰裂釉茶盞,
盛著大半盞已冷透的白水。他緩緩抬起左手,落在自己常年執(zhí)筆的、蒼白頎長的無名指上。
那里套著一枚沉郁如寒夜的玄鐵指環(huán),指環(huán)上細(xì)刻的竹葉紋路在微光下泛著幽暗的啞光。
這曾是文壇故交祝賀他新婚所贈的信物。他的動作極慢,又極穩(wěn),
仿佛只是在斟酌一個(gè)無關(guān)緊要的詩句平仄。然后,指環(huán)被褪下。
一絲冰冷的玄鐵幽光劃過半空,隨之是一聲極其清脆又空寂得令人心頭發(fā)慌的輕響。
“?!蹦敲缎⌒〉男F指環(huán),如同一顆被遺棄的黑星,筆直地沉入冰冷的白水之底,
靜靜躺臥在青色的盞壁中央,再無聲息。慕容晴臉上的疏離仿佛被瞬間凍裂,
瞳孔深處猛然收縮成針尖,難以置信地死死盯住水盞中那枚象征文脈姻緣的墨色指環(huán)。
她的唇瓣微微翕張,仿佛想?yún)柭暫瘸?,喉嚨卻像被堅(jiān)冰封住,發(fā)不出一絲聲音。
她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凝滯了,一股刺骨的寒意自足底沖上頂門,
四肢百骸都控制不住地開始發(fā)顫,細(xì)密的汗珠浸濕了薄綢的里衣。
秋未寒的目光終于從那盞冷水移開,落在她瞬間失卻所有血色的面孔上。
他的眼神空寂如古井無波,深不見底,沒有憤怒,沒有質(zhì)問,
只有一片徹底的、令人窒息的荒漠。慕容晴的聲音終于沖破了凍結(jié)的喉嚨,
破碎如被撕裂的帛:“……指環(huán)……你……你這是何意?
”她手指顫抖著指向那只冰裂紋茶盞,“秋未寒!只因林小仙一張胡言亂語的涂鴉?
只因沈家那小賤婢送過一碗湯?!你就……”秋未寒手腕微動,
從寬大袖袋中取出兩頁薄薄的素紙。紙質(zhì)是最普通不過的松江棉紙,墨跡尚未完全干透,
帶著苦寒的藥草香,是江南府衙核準(zhǔn)“和離”文書的官印憑據(jù)?!昂灹耍阄覂汕?。
你慕容家的財(cái)帛,秋某一介書生,分文不取?!鼻镂春穆曇羧绯醵睦淙?/p>
慕容晴的臉頰如同被那冷水潑過,所有的震驚和蒼白迅速被燒紅的怒火取代。
她艷麗的雙眸因激憤而血紅如滴,那點(diǎn)微弱的風(fēng)度已然燃燒殆盡?!靶菹?!
”那兩個(gè)字從她漂亮的唇齒間迸出來,裹挾著滔天的怒焰,灼燒著整個(gè)水榭的空氣。
她的驕傲絕不允許她低頭。“不離!”她幾乎是咬著牙嘶吼,
“陳默只是我慕容家云夢閣中一名得力掌事!他在做他的本分!‘晴主’?秋未寒!
我慕容晴身為云夢閣閣主,難道手下人如何尊稱,都要向你秋大公子一一稟報(bào)清點(diǎn)不成?!
攬?jiān)屡_的應(yīng)酬是為打通漕運(yùn)蕭總督的門路!蕭總督是什么人物,你會不知?
若非陳默心思縝密,處處替我周旋遮擋,你以為我一人便能全身而退?!”她向前踏出一步,
逼近秋未寒,昂貴的錦裙發(fā)出摩擦的窸窣聲,胸口急劇起伏,頸項(xiàng)繃緊,
一絲倔強(qiáng)混雜在憤怒的狼狽之中。她猛地吸進(jìn)一口涼氣,
試圖壓下喉嚨的翻涌:“你怨我晚歸,怨我疏忽于你?秋未寒!你不妨捫心自問,
這三載光陰,除了守著你那幾卷泛黃的破書,寫些無人賞鑒、束之高閣的孤文殘譜,
你為你我之‘家’,為我慕容家的基業(yè)商脈,出過一分力?!
我要的是能肩挑風(fēng)雨、與我共執(zhí)商舵的丈夫!
不是一個(gè)……一個(gè)需要我傾盡心力去照拂的、只會舞文弄墨的書生!”她再次頓住,
目光緊緊攫住秋未寒那張依舊古井無波的臉,從齒縫里一字字?jǐn)D出:“我沒有!
我對你秋未寒,沒有半分愧怍!是你猜忌成性!是你被林小仙那浪蕩婦人撩撥昏聵!
還有那個(gè)沈小衣!裝得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高潔模樣,‘秋大哥’叫得蜜里調(diào)油,
幾碗?yún)拖霐噥y這水榭風(fēng)雨?她那點(diǎn)心思,隔著三里秦淮河我都聞得見腌臜!
”慕容晴越說越激憤,胸中塊壘似要將天地?fù)舸?。她甚至不管不顧地又向前一步?/p>
幾乎撞到秋未寒微涼的衣衫,濃烈的龍涎香氣混雜著憤怒的氣息撲面而來。
5秋未寒終于動了。他極其緩慢地抬眼,那深潭般的眸子深處終于有了一絲極細(xì)微的漣漪,
卻是足以刺穿人心的寒芒。他不退反進(jìn),身軀略一側(cè),避開了慕容晴咄咄逼人的氣息,
帶著一種疏離于九天之外的漠然。隨即,他的手動了。不是迎向怒火,
而是探入自己青灰色寬衫袖中內(nèi)袋。掏出一枚通體墨黑、約莫鴿卵大小、形如蓮蓬般的物事。
“留聲螺?”慕容晴的瞳孔驟然放大,憤怒登時(shí)被一種冰浸入骨的驚駭取代,聲音陡然拔高,
尖利刺耳,“秋未寒!你竟……你竟監(jiān)聽于我?!你……”那是南疆稀有的秘物,
能記錄片刻人聲。她的話戛然而止。秋未寒的指尖在那墨色蓮蓬頂端的蕊心處,
極其細(xì)微地按了一下。蓮蓬無聲裂開一道微隙。水榭里,清晰地流淌出一個(gè)慵懶含笑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