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眠原本微蹙的眉頭瞬間舒展開來,眼中閃過一絲贊賞之色,點頭笑道:“愛卿心思細(xì)膩,所言甚是,倒是別有一番赤誠?!?/p>
梁崇年見狀,臉色一青,卻仍不死心。
“哼,不過是巧言令色,這詩詞歌賦才是考量才情學(xué)識的根本,狀元郎既有大才,不妨現(xiàn)場賦詩一首,以這七夕宮宴為題,也好讓我等開開眼?!?/p>
謝淮欽微微頷首,抬眸望向夜空那高懸明月與繁星點點,稍作思忖,便吟道:
“七夕星河耀帝京,瓊筵列坐滿公卿。”
“華燈映月團圓夜,仙鵲搭橋塵世情?!?/p>
“御苑笙歌傳雅意,金樽美酒敬皇明?!?/p>
“愿祈國祚千秋盛,四海升平享泰寧?!?/p>
詩句出口,平仄合韻,意境高遠(yuǎn),既描繪了當(dāng)下宮宴盛景,又融入對國家昌盛的祈愿,盡顯深厚才學(xué)功底。
這下,席間眾人紛紛交頭接耳,贊嘆之聲此起彼伏,宋眠亦是龍顏大悅,對謝淮欽愈發(fā)青睞有加:
“好詩!好才情!朕得此良才,實乃社稷之福?!?/p>
梁崇年見勢,雖心有不甘,卻也只能暗暗咬牙,不敢再多生事端。
而謝淮欽依舊神色淡然,歸座繼續(xù)享用膳食,似這一場風(fēng)波不過是席間小插曲。
…………………………………………………………
宮宴結(jié)束,華燈初上的熱鬧漸漸散去,只剩夜風(fēng)吹拂著宮墻柳,帶著幾分寂寥。
宋眠步履匆匆回到御書房,屏退了一眾侍從,只留那搖曳燭火相伴,可他眉間緊鎖的愁緒卻未因這靜謐半分舒展。
思忖良久,他終是揚聲喚道:“來人,召見敬德公主見朕?!?/p>
不多時,宋謹(jǐn)嫻便衣袂翩躚踏入御書房,盈盈下拜:“皇兄萬安?!?/p>
宋眠抬手虛扶,臉上擠出一絲笑意,溫和道:“皇妹快起,今日宮宴忙碌,此時召你前來,只是想同你敘敘家常。”
說著,引著宋謹(jǐn)嫻落了座,又命人呈上熱茶,寒暄幾句宮宴菜品、樂舞編排之事后,話鋒一轉(zhuǎn),看似隨意問道:“善祥郡主如今多大了?”
宋謹(jǐn)嫻輕抿一口茶,緩聲答:
“回皇兄,已及笄”。
宋眠目光悠遠(yuǎn),似陷入回憶,感慨道:
“哎,真是一眨眼間,這孩子就長這么大了,想當(dāng)年她還在朕膝下嬉笑玩鬧,軟糯喚著朕舅舅,如今倒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p>
“只是可惜,這般佳節(jié)盛宴,她今日怎么沒來?”
宋眠擱下茶盞,神色稍顯擔(dān)憂,輕聲回稟:
“這孩子前幾日不甚感染風(fēng)寒,渾身乏力、發(fā)熱畏寒,只能在府中臥床修養(yǎng),不過皇兄放心,已請了太醫(yī)悉心診治,如今說已無大礙,調(diào)養(yǎng)些時日便能恢復(fù)?!?/p>
宋眠微微頷首,目光中透著深思熟慮,手指有節(jié)奏地輕叩著御案邊緣。
沉聲道:“朕思量著,意兒已及笄,正是花信年華,該覓個好歸宿了?!?/p>
“如今朝堂局勢,你我皆知,丞相一系權(quán)勢漸盛,分庭抗禮之勢漸顯,朕須得培植心腹,穩(wěn)固朝綱?!?/p>
宋謹(jǐn)嫻聽聞此言,神色一凜,她素日雖身處深宮,卻也深諳朝堂爭斗的暗流涌動,當(dāng)下便明白皇兄打的主意。
可心中又著實擔(dān)憂善祥郡主的意愿與未來,斟酌著言辭回道:
“皇兄,這孩子自幼養(yǎng)在深閨,性子純善溫婉,心思單純,只盼能尋個如意郎君,共度一生?!?/p>
“朝堂之事高深莫測,這賜婚萬一……”
話未說完,卻被宋眠抬手止住?!?/p>
皇帝神色凝重,語氣不容置疑:
“朕豈會隨意將意兒許人,此番賜婚,自是要挑個才學(xué)人品俱佳、忠心耿耿之士,既能護意兒余生周全,又可為朕所用?!?/p>
“朕看那新晉狀元郎謝淮深,今日宮宴之上,才情盡顯、不卑不亢,品性亦是端方正直,故有意將善祥郡主賜婚于他,你覺得如何?”
敬德公主眉梢輕挑,回憶起宴上所見的謝淮深,確有幾分清俊風(fēng)骨、才情卓絕,可這倉促賜婚,總歸少了些情分。
猶豫道:“謝淮深才情是有目共睹,可婚姻大事,關(guān)乎意兒一生,僅一面之緣,也不知脾性是否與之相合,況且如今還病著,尚未知曉此事,若是貿(mào)然賜婚,怕她心生委屈?!?/p>
宋眠卻擺了擺手,目光堅定,似已拿定主意:
“無妨,朕自會細(xì)細(xì)考量周全?!?/p>
“謝淮深出身寒門,能憑自身才學(xué)高中狀元,一路必是披荊斬棘,心性堅韌,往后在朝堂之上,少不得仰仗朕的扶持,必能忠心耿耿。”
“意兒下嫁于他,身份上是抬舉了他,他定會感恩戴德,好生對待的?!?/p>
“至于意兒,身為皇室血脈,理應(yīng)為朕分憂,待她病愈,知曉這其中利害,想必也能明白朕的苦心?!?/p>
宋謹(jǐn)嫻見宋眠心意已決,無奈福身道:
“皇兄圣明,只望此事真能如您所愿,既成全意兒良緣,又助皇兄穩(wěn)固朝堂?!?/p>
“只是還望能多給些時日,待意兒身子大愈,再行賜婚之事,也讓她有個心理準(zhǔn)備?!?/p>
宋眠頷首,神色稍緩。
“皇妹放心,朕自會妥善操辦,待意兒身子大好,便下旨賜婚,屆時定要辦得風(fēng)風(fēng)光光?!?/p>
“彰顯皇家恩寵,讓滿朝文武皆知朕對郡主的珍視,對賢才的厚愛?!?/p>
語畢,望向窗外沉沉夜色,似已瞧見這場賜婚牽出的朝堂新局,正徐徐鋪展。
宮宴的喧囂與熱鬧還在謝淮欽耳畔嗡嗡回響,那璀璨燈火、諂媚笑顏仿若仍在眼前晃悠。
可她此時卻滿心懊悔,只恨自己沒頂住張珩延那家伙的敬酒攻勢。
“這混小子,定是故意的,明知我不善飲酒,還一杯接一杯……”謝淮欽嘟囔著,腳步虛浮,身形搖搖晃晃地走在回偏院的路上。
月色如水,灑在石板路上,映出踉蹌的影子。
她抬手揉了揉脹痛的太陽穴,試圖讓自己清醒些,然而腦袋依舊昏昏沉沉,像被一團棉花塞住。
一個恍惚,直直撞上了迎面而來的一位女子。
那女子身形輕晃,發(fā)出一聲驚呼,謝淮欽忙伸手想要扶住,卻因酒意站不穩(wěn),兩人險些一同摔倒在地。
“姑娘,對不住,對不??!”
謝淮欽忙不迭道歉,抬眸努力聚焦,只見眼前女子身著月白色繡蝶長裙,外罩淺碧色紗衣。
身姿綽約,面容隱在一層薄紗之后,只露出一雙剪水雙眸,波光瀲滟中透著幾分嗔怪與詫異。
原來善祥郡主鄭吣意早已痊愈,謊稱未好是不想?yún)⒓訉m宴趁著夜色溜出府邸。
滿心歡喜地想在民間感受這七夕佳節(jié)的煙火氣,尋幾分自在歡愉,沒料到半路殺出個醉酒之人,還撞了個滿懷。
待穩(wěn)住身形,她細(xì)細(xì)打量眼前的“男子”,月光映照下,那眉眼輪廓漸漸清晰,忽地眼眸一亮,認(rèn)出這正是先前幫弟弟拿回風(fēng)箏的人。
“原是你!”鄭吣意脫口而出。
謝淮欽卻一臉迷茫,腦袋里混沌一片,加之鄭吣意戴著面紗,她著實辨認(rèn)不出,只含糊應(yīng)道:
“姑娘,恕在下酒后唐突,冒犯了姑娘,還望海涵?!毖粤T,又晃了晃身子,強撐著站穩(wěn)。
鄭吣意見她這般醉態(tài),不禁“噗嗤”一笑,覺得此人醉酒模樣憨態(tài)可掬,全然沒了初遇時那清冷自持的風(fēng)范。
她輕啟朱唇,柔聲道:“公子不必掛懷,只是這七夕良夜,公子怎得如此貪杯,醉成這般模樣,若是途中再遇波折,可怎如何是好?”
謝淮欽苦笑著撓撓頭,“唉,實不相瞞,宮宴之上推脫不得,被灌了好些酒,本以為能撐著回住處,不想還是狼狽了。”
說著,一陣夜風(fēng)吹來,帶著幾分涼意,她打了個酒嗝,酒意似乎更上頭了。
善祥郡主瞧著心生憐憫,又念及舊恩,便提議道:“公子住處可還遠(yuǎn)?我瞧你這般,怕是難以獨自回去,不若我差人送你一程,也免生意外?!?/p>
謝淮欽忙擺手拒絕:“不勞姑娘費心,我自行回去便是,今日沖撞姑娘,已是愧疚萬分?!?/p>
“怎敢再麻煩姑娘?!笨稍掚m如此,腳下卻似生根,挪動一步都艱難。
鄭吣意見狀,也不顧她推脫,招來隨行的隱蔽侍從,示意扶著謝淮欽送至住處。
侍從領(lǐng)命,上前架起謝淮欽,謝淮欽還欲掙扎,卻拗不過,只能任由人攙扶著,一路往那偏院而去。
一路上,鄭吣意跟在身后,看著月色下拉長的身影,心中對這位男子頗為好奇,既有好助仁心、不卑不亢一面,又有這般醉酒后可愛率真模樣
暗自思忖著卻不知命運的紅線早已悄然纏繞,一場賜婚之局正徐徐拉開帷幕,即將把兩人緊緊牽系在一起。
…………………………………………………………
距離宮宴已過半月的某一天朝堂議事的開啟。
陽光透過雕花窗欞,灑在大殿內(nèi),映照著一眾朝臣身著的朝服,熠熠生輝,卻也似暗藏著波譎云詭的光影。
謝淮欽身著一襲湖藍(lán)色的官袍,頭戴烏紗,身姿筆挺地站于朝堂文官之列。
神色專注地聽著各部官員奏報政務(wù),心中還思量著昨日查閱典籍所得,關(guān)于民生水利那尚未完善的條陳,準(zhǔn)備待合適時機進言,造福一方百姓。
誰料,皇帝威嚴(yán)之聲驟然響起,打破這朝堂常規(guī)奏對節(jié)奏,點名喚她。
“謝淮深,上前聽旨?!?/p>
皇帝端坐于龍椅之上,神色看似平和,然那眼底深處的審視與帝王慣有的掌控之意,如暗流涌動。
謝淮欽心頭一緊,趕忙出列,上前幾步,跪地行禮,口中高呼:“臣在,圣上圣安?!?/p>
皇帝微微抬手,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緩聲道:“愛卿自高中狀元以來,才情兼?zhèn)洌沸约?,于朝堂之上,?yīng)對諸事亦有禮有節(jié),朕心甚慰?!?/p>
“今有一事,朕決意將獨愛的侄女,善祥郡主下嫁與你,愛卿可愿意?”
這話仿若一道晴天霹靂,直直劈在謝淮欽心間,驚得她頭皮發(fā)麻,心亂如麻。
腦海中瞬間閃過諸多可怕后果,她本是女兒身,為家族,女扮男裝頂替兄長謝淮深之名,隱于朝堂,以別樣身份為這天下、為蒼生謀福祉,卻未曾料到會有今日這般賜婚困局。
若真應(yīng)下這婚事,與郡主朝夕相處,紙總包不住火,終有一日會被識破女兒身份。
屆時,欺君之罪的枷鎖將不僅鎖死自己,更會牽連無辜的謝家一族,闔家老小恐都難逃脫厄運。
可此刻,朝堂之上,眾目睽睽,她不敢露出分毫異樣,只能強自鎮(zhèn)定,面上竭力維持著波瀾不驚。
然而那藏在袖中的雙手,卻早已緊握成拳,掌心滿是汗水,黏膩濕滑。
皇帝見她久久未有回應(yīng),眉頭微蹙,神色漸冷,壓迫之感撲面而來,再度開口,語調(diào)已然帶了幾分不悅與威懾
“怎么!謝愛卿難道不愿嘛?”
謝淮欽深知再沉默下去,只會激怒皇帝,禍?zhǔn)赂?,牙關(guān)緊咬,心一橫,伏地叩首,高聲回道:
“回圣上!臣不愿!”
這話一出,仿若一顆巨石投入平靜湖面,朝堂瞬間炸開了鍋,朝臣們交頭接耳,驚嘆聲、質(zhì)疑聲此起彼伏,所有人都難以置信,這新科狀元郎竟拒絕了如此皇恩浩蕩的賜婚,簡直是膽大包天。
皇帝臉色瞬間陰沉如墨,龍顏震怒,猛地一拍龍椅扶手,那聲響震得大殿都似微微顫抖。
怒斥道:“謝淮深,你好大的膽子!朕賜你這門婚事,是對你賞識有加,視你為可造之才,欲將郡主托付于你,此乃無上榮光,你竟敢忤逆朕意,是何道理?”
“莫不是覺得朕的侄女配不上你,還是你心有旁騖,對朕心懷不滿,妄圖抗旨不遵?”
朝上氣氛凝重如鉛,皇帝面色冷峻,那因謝淮欽抗婚而生的不滿,讓整個大殿都仿若被寒霜籠罩。
眾人連大氣都不敢出,唯恐觸了這龍須之怒,累及自身。
楊峰身為朝堂老臣,眼瞧著龍顏不悅,心下明白若任由事態(tài)這般發(fā)展,這謝淮欽怕是要吃不了兜著走。
念及謝淮欽平日才情與為人,又思忖著朝堂需有才之人平衡各方勢力,當(dāng)機立斷站出身來,拱手進言護下謝淮欽。
“圣上,謝淮深他只是突然蒙受賞識,驟然身處朝堂這風(fēng)云之地,諸多事務(wù)還在摸索研習(xí),一時之間未能有大成,抱負(fù)未展吶?!?/p>
楊峰言辭懇切,語調(diào)不疾不徐,邊說邊偷瞄皇帝神色,見其神色稍緩,繼續(xù)道:
“他深知郡主金枝玉葉、尊貴非常,自忖當(dāng)下身份地位、才學(xué)功績,實覺配不上郡主這般天潢貴胄?!?/p>
“這才一時慌亂,做出抗婚之舉,可臣料想,其心中對圣上美意定是樂意之至,只是囿于自身考量,失了分寸罷?!?/p>
皇帝神色冷淡依舊,目光如炬審視著下方眾人,悠悠開口,那語調(diào)里聽不出喜怒:
“哦?是嗎?謝淮深,當(dāng)真因為這個原因如此?”
這話恰似一道利箭,直直逼向謝淮欽,周遭朝臣目光也隨之齊聚,或憐憫、或好奇、或等著看好戲。
她心下暗忖,如今這局面,若再不順著臺階而下,收攏皇帝心意,怕是要禍及滿門,當(dāng)下伏地叩首,額頭觸地,聲音沉穩(wěn)且誠摯:
“回圣上,正是,臣本寒門出身,幸得圣恩,鯉魚躍龍門,高中狀元得以躋身朝堂?!?/p>
“可入朝時日尚淺,諸多政務(wù)還未吃透,治國理政之能還遠(yuǎn)未成熟,實未達到能與郡主匹配、護郡主周全之境地?!?/p>
“臣一心想先為圣上肝腦涂地、建功立業(yè),待自身有所建樹,能獨當(dāng)一面之時,再談婚娶之事,以免誤了郡主終身,辜負(fù)期許,還望圣上明鑒?!?/p>
皇帝端坐在那威嚴(yán)龍椅之上,面色雖依舊冷峻,可眼中怒火已然褪去大半,聽著謝淮欽一番懇切陳詞,手指輕輕叩擊著扶手,似在沉思權(quán)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