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蟬鳴像是永不知疲倦的縫紉機(jī),在江安一中高大繁茂的梧桐樹蔭里,執(zhí)著地、密密匝匝地縫合著空氣里每一絲燥熱。林筱夏捏著薄薄的準(zhǔn)考證,掌心沁出的汗幾乎要將那印著名字和考號的紙浸透。
她站在陌生的教學(xué)樓前,抬頭望去,“致知樓”三個燙金大字在烈日下反射著刺目的光,晃得她心頭發(fā)慌。這就是戰(zhàn)場了,通往傳說中“火箭班”1班的獨木橋。她深吸一口氣,空氣滾燙,帶著新刷油漆和青草被曬焦的混合氣味,沉甸甸地墜入肺腑,“區(qū)區(qū)小考,怎能奈何本大俠”,林筱夏默默在心中給自己打氣。
“加油啊,夏夏!1班見!”一個扎著丸子頭的圓臉女生從后面拍了拍她的肩,聲音清脆,帶著陽光曬過的暖意。
林筱夏回頭,認(rèn)出是前兩天在考場外閑聊時認(rèn)識的趙雨萱。她努力擠出一個笑容,點點頭,心里卻像揣了只亂撞的小鹿。1班?她不敢奢望。能擠進(jìn)前幾個班,不被甩到吊車尾的平行班,她就謝天謝地了。老媽林青霞女士那句“考不進(jìn)重點班,零花錢減半”的威脅,此刻像緊箍咒一樣勒著她的神經(jīng)。
“零零零——”入場考試的鈴聲打斷嘈雜的交流聲,走廊上的同學(xué)們紛紛走向自己的座位。
考場里只剩下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頭頂老舊吊扇有氣無力地旋轉(zhuǎn)著,攪動粘稠的空氣,發(fā)出沉悶的嗡鳴。林筱夏盯著物理試卷最后三道大題,密密麻麻的符號和復(fù)雜的受力分析圖仿佛扭曲成了天書。
時間一分一秒無情流逝,監(jiān)考老師殘忍地報時:“距離考試結(jié)束還有十五分鐘?!?完了,徹底完了。物理本來就是她的軟肋,這三道大題她連題目在問什么都沒能完全理清。試卷上大片的空白,像無聲的嘲諷,刺得她眼睛發(fā)酸。絕望如同冰冷的藤蔓,從腳底無聲無息地纏繞上來,勒得她幾乎窒息。她頹然地把滾燙的額頭抵在冰涼的桌面上,試圖汲取一絲清醒,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在反復(fù)回響:“完了,零花錢……要減半了……”
鈴聲驟然響起,尖銳地撕碎了考場的死寂?!翱荚嚱Y(jié)束,請考生立即停筆!”監(jiān)考老師無情的宣判考試的結(jié)束。林筱夏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軟軟地趴在桌上,任由試卷被收走。周圍瞬間被喧囂填滿,桌椅的碰撞聲、考生們解脫的嘆息或懊惱的議論、翻動書包的窸窣聲……匯成一片嘈雜的洪流。她充耳不聞,只想把自己埋進(jìn)這片混亂里。
“同學(xué),你的筆掉了。”一個清冽的聲音,像一泓冰泉突兀地流瀉進(jìn)這片燥熱的喧囂,從她頭頂上方落下。
林筱夏下意識地抬起沉重的眼皮。一支天藍(lán)色的中性筆靜靜地躺在她的桌角。她順著那只遞過筆來的、骨節(jié)分明的手向上看去——白色校服襯衫的袖口挽到小臂,露出一截干凈利落的線條。目光再往上移,越過挺括的肩線,她猝不及防地撞進(jìn)一雙深邃的眼眸里。
是他!
天文館門口,那個在燥熱喧嚷中遞給她一張門票、留下一個白色背影的男生!
林筱夏像被電流擊中,猛地坐直了身體,臉頰瞬間燒了起來,比窗外毒辣的陽光還要灼熱幾分?;靵y的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天文館穹頂下那片夢幻的蔚藍(lán)和他轉(zhuǎn)身時那句“快進(jìn)場吧”在嗡嗡作響。
“謝…謝謝!”她慌忙接過筆,聲音小得像蚊子哼。等她終于鼓起勇氣,想把那句在心底排練過無數(shù)次的“天文館的門票錢……”說出口時,祁煜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和另一個男生低聲交談著,匯入了離場的人流。留給她的,依舊是那個挺直而略顯疏離的背影,像一道清冷的月光,劃過她混亂的心湖。
“嘿!發(fā)什么呆呢?考糊涂啦?”趙雨萱元氣滿滿的聲音把她從怔忡中拽了回來。圓圓的蘋果臉上滿是關(guān)切,“走啦走啦,食堂搶飯去!化悲憤為食欲!”不由分說,趙雨萱挽起林筱夏的胳膊,半拖半拽地把她拉出了令人窒息的考場。林筱夏被動地跟著,腳步有些虛浮,祁煜那雙深潭似的眼睛和那句“同學(xué),你的筆掉了”在腦海里反復(fù)回放,竟暫時沖淡了考試失利的沉重。
等待成績?nèi)兆?,每一秒都被拉得無比漫長。林筱夏在家里坐立不安,書看不進(jìn),電視也吸引不了她。老媽林青霞女士倒是沒再提零花錢的事,只是眼神里的審視讓林筱夏如芒在背。終于到了返校日。巨大的紅榜貼在教學(xué)樓前最醒目的宣傳欄上,里三層外三層擠滿了新生和家長,人聲鼎沸。
林筱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在人群外圍焦急地踮著腳。趙雨萱?zhèn)€子小,靈巧得像條魚,硬是拉著她擠了進(jìn)去?!跋南模∠南?!這兒!高一(1)班!我們都在1班!”趙雨萱興奮的聲音穿透嘈雜,帶著難以置信的喜悅。
林筱夏渾身一震,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屏住呼吸,目光在密密麻麻的名字里急切地搜尋。終于,在高一(1)班名單的中段,她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林筱夏”!心臟像是被猛地攥緊又松開,狂喜的浪潮瞬間淹沒了她,連帶著對物理考試的絕望都被沖得七零八落?!鞍““““。美?!”兩個小女孩相擁著一蹦三尺高。
目光下意識地繼續(xù)在名單上掃視。一個名字猝不及防地跳入眼簾,清晰地印在名單靠前的位置——“祁煜”。她的笑容微微一滯,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泛起一圈漣漪。他果然在,而且排名那么高。
“看什么呢這么出神?”趙雨萱湊過來,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哦——祁煜??!我知道他,初中部直升上來的大神,競賽狂魔,聽說超難接近的?!彼铝送律囝^,隨即又興奮起來,“管他呢!我們在一班!我們可以做同桌了!太棒了!走走走,找教室去!”
高一(1)班的教室在“致知樓”頂層,窗明幾凈。林筱夏和趙雨萱找到第三排靠窗的位置坐下。陽光透過潔凈的玻璃窗灑進(jìn)來,在嶄新的課桌上投下明亮的光斑。林筱夏剛把書包塞進(jìn)桌肚,就聽到身后傳來熟悉的、帶著點戲謔的爽朗男聲。
“喲,緣分啊祁煜!這不就是那天在考場,你給人家撿筆、把人家小姑娘看得臉都紅了的那個?”
林筱夏的脊背瞬間僵直,一股熱氣“騰”地沖上臉頰。她不用回頭,也能想象出祁煜此刻的表情。果然,祁煜清冷的聲音隨即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無奈:“江浩,閉嘴?!?/p>
趙雨萱好奇地轉(zhuǎn)過頭去,大眼睛忽閃忽閃。林筱夏深吸一口氣,也慢慢轉(zhuǎn)過了身。祁煜和那個叫江浩的高個子男生就坐在她們正后方。祁煜正把一本厚厚的外文書放進(jìn)桌肚,動作從容。他抬眼,目光正好與林筱夏撞上。那雙深邃的眼睛里似乎沒有任何波瀾,平靜得像秋日的湖面,只是在她臉上停留了短暫的一瞬,便淡淡移開。倒是旁邊的江浩,咧著嘴,露出一口白牙,毫不掩飾好奇地打量著她們,眼神里充滿了善意的促狹。
“嗨,新同學(xué)們,認(rèn)識一下?我叫江浩,這位,”他故意用肩膀撞了一下旁邊的祁煜,“冰山臉帥哥,祁煜?!?/p>
“我叫趙雨萱!”趙雨萱大大方方地回應(yīng),又碰了碰身邊的林筱夏,“這是林筱夏?!?/p>
“我知道?!逼铎系穆曇艉茌p,卻清晰地傳入林筱夏耳中。他并沒有看她,只是垂著眼,整理著桌上那本深藍(lán)色封皮的筆記本,修長的手指翻過一頁,發(fā)出輕微的脆響。陽光落在他低垂的睫毛上,投下小片安靜的陰影。
林筱夏的心跳漏了一拍?!拔抑馈薄浀茫渴且驗樘煳酿^的門票?還是僅僅因為剛才江浩那句調(diào)侃?她張了張嘴,那句關(guān)于門票錢的感謝和歸還的話,在舌尖滾了幾滾,終究還是沒能說出口。教室里人漸漸多了起來,新同學(xué)們互相試探著打招呼,空氣里彌漫著陌生的興奮和一絲微妙的緊張。
“那個……”林筱夏終于鼓足了勇氣,聲音還是有些發(fā)緊,她轉(zhuǎn)過頭,目光落在祁煜線條干凈的下頜上,“天文館的門票,謝謝你。錢……”她慌亂地從口袋里掏出早已準(zhǔn)備好的零錢,遞了過去。
祁煜的目光終于再次落到她臉上,帶著一絲微訝。他看著她因為緊張而微微泛紅的臉頰和那雙寫滿誠懇的眼睛,沉默了幾秒。就在林筱夏覺得手舉得都有些發(fā)酸、尷尬得想縮回來時,祁煜輕輕搖了搖頭,唇角似乎牽動了一下,那弧度淺淡得幾乎難以捕捉。
“不用?!彼穆曇粢琅f平靜,卻少了些疏離,像初融的雪水,“一場講座而已?!?/p>
“就是嘛!”旁邊的江浩立刻接話,笑嘻嘻地打圓場,順手把林筱夏僵在半空的手輕輕推了回去,“祁大神請客,機(jī)會難得!林同學(xué)你就別客氣了!對吧祁煜?”他又用胳膊肘碰了碰祁煜。
祁煜沒再說話,只是幾不可察地“嗯”了一聲,算作回應(yīng)。他低下頭,重新翻開了那本深藍(lán)色的筆記本,仿佛周遭的喧囂都與他無關(guān)。陽光穿過他額前的碎發(fā),在紙頁上投下跳躍的光斑。
林筱夏握著那幾張被退回的零錢,指尖還殘留著江浩那一推帶來的短暫觸感。她慢慢轉(zhuǎn)過身,把錢塞回口袋,手心卻莫名地有些發(fā)燙。
窗外,熾烈的陽光開始染上暮色的溫柔,給嶄新的課桌、攤開的書本、少年們挺直的脊背,都鍍上了一層淺金的輪廓。試卷上大片的空白所帶來的窒息感,在暮色溫柔的金邊里一點點消融,一種奇異的、混合著塵埃落定的踏實與對未知前路的隱約期待,悄然滋長,像窗臺上無聲蔓延的夕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