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風帶著桂花香飄進宿舍時,阿慶正蹲在陽臺角落,把一個礦泉水瓶擦得發(fā)亮。
陽光斜斜地打在他背上,藍色校服的后領沾著點灰塵,他手指粗糙,
指甲縫里嵌著泥土似的黑漬,擦瓶子的動作卻輕得像在撫摸什么寶貝。“慶子,又撿瓶子呢?
” 老王端著剛泡好的面從他身邊擠過去,塑料凳腿在水泥地上蹭出刺耳的聲響,
“食堂阿姨今天給我留了倆可樂瓶,一會兒給你拿過來?!卑c沒回頭,嗯了一聲,
手里的瓶子轉(zhuǎn)了個圈,瓶身上的水珠順著弧度滑下來,滴在陽臺的裂縫里,洇出一小片深色。
這是阿慶來大學的第三個星期。他是從鄉(xiāng)下考來的,報到那天背著個洗得發(fā)白的帆布包,
里面裝著幾件換洗衣裳和一本磨了角的《船舶結構原理》。宿舍里另外三個人都是城里孩子,
老王愛說愛笑,小張整天抱著吉他彈《南方姑娘》,小李戴著眼鏡,永遠在刷題。阿慶話少,
每天除了上課,就蹲在陽臺或去操場溜達,眼睛總盯著地上的塑料瓶、易拉罐,
看到了就彎腰撿起來,塞進帆布包。最先發(fā)現(xiàn)阿慶撿瓶子的是老王。那天他去操場打球,
遠遠看見阿慶蹲在看臺底下,正把一個冰紅茶瓶往包里塞,動作快得像怕被人看見。
老王跑過去拍他肩膀:“慶子,撿這玩意兒干啥?賣錢???”阿慶手一哆嗦,瓶子掉在地上,
滾出半米遠。他紅著臉去撿,聲音低得像蚊子哼:“嗯,攢著賣?!崩贤?“哦” 了一聲,
沒再多問。他知道阿慶家在鄉(xiāng)下,報到時學費是申請的助學貸款,生活費估計也緊巴。
那天下午,老王把自己桌上攢了半星期的空瓶全塞進阿慶的帆布包,
還拍著胸脯說:“以后哥的瓶子都歸你,不夠了我再去隔壁宿舍給你劃拉點。
”消息不知怎么就傳開了。先是同班同學,見了阿慶總把手里的空瓶遞過來,
有的還特意把瓶子涮干凈,怕里面的飲料漬臟了他的包。后來連教學樓的保潔阿姨都知道,
計算機系有個叫阿慶的新生愛撿瓶子,每次打掃衛(wèi)生時都把空瓶單獨放著,
等阿慶路過時塞給他?!鞍c,這個給你?!?班長林曉梅抱著一摞作業(yè)本從樓梯上下來,
懷里還夾著個綠茶瓶,見了阿慶就把瓶子遞過去,手指纖細,指甲涂著淡粉色的指甲油,
“我媽說這個瓶子質(zhì)量好,賣廢品能多賺兩毛?!卑c接過瓶子,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背,
像觸電似的縮了一下,低聲說謝謝。林曉梅笑了笑,梨渦在臉頰上陷進去:“客氣啥,
以后有瓶子就跟我說,我們宿舍姑娘都愛喝汽水?!卑c的帆布包越來越鼓,
后來他索性從舊貨市場淘了個大塑料筐,放在陽臺角落,里面的瓶子堆得像座小山,
有礦泉水瓶、可樂瓶、果汁瓶,還有幾個大容量的洗衣液桶。老王總打趣他:“慶子,
你這是要開廢品回收站?。吭贁€攢能換臺電腦了。”阿慶還是不怎么說話,
只是把筐里的瓶子分類擺好,塑料瓶擰掉瓶蓋,捏扁了疊在一起;玻璃瓶擦干凈,
倒著摞起來;洗衣液桶最寶貝,單獨放在一邊,用橡皮筋捆著瓶口,怕進灰。
十月初的一個周末,老王起夜時迷迷糊糊往陽臺瞅,看見阿慶還蹲在筐邊忙活。
月光從窗戶鉆進來,給阿慶的側(cè)臉鍍上一層白霜,他手里拿著根細麻繩,
正把幾個洗衣液桶捆在一起,動作慢但穩(wěn),麻繩在桶身上繞出整齊的圈,
每繞一圈就用力拽緊,指節(jié)因為用力泛著白?!皯c子,大半夜不睡覺折騰啥呢?
” 老王打了個哈欠,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阿慶手一頓,回頭看了他一眼,
月光下他的眼睛很亮:“弄點東西?!薄芭??” 老王揉著眼睛湊過去,
看清了阿慶面前的東西 —— 十幾個洗衣液桶被麻繩捆成了長方形,上面鋪著塊木板,
木板邊緣釘著幾個塑料瓶,瓶身都鼓鼓的,像是裝滿了空氣?!斑@是…… 筏子?
”阿慶嗯了一聲,把一根竹竿插進木板的縫隙里,試了試松緊:“試試能不能漂起來。
”老王沒說話,他突然想起阿慶報到時帶的那本《船舶結構原理》,
想起阿慶總在筆記本上畫些奇奇怪怪的圖,有波浪線,有交叉的直線,還有些像瓶子的圓圈。
他一直以為那是阿慶聽不懂課,在本子上瞎畫,現(xiàn)在才明白,那些圖原來都是有用的。
“你…… 你弄這玩意兒干啥?” 老王的聲音有點發(fā)顫,不是害怕,
是覺得新鮮又有點說不清的激動。阿慶低頭調(diào)整麻繩的結,
聲音輕得像飄在風里:“學校那條河,想漂下去看看。”學校里有條河,叫月牙河,
從圖書館后面的山坡流下來,穿操場、過食堂,在宿舍區(qū)后面拐了個彎,
最后從一道石閘流出去,聽說一直通到城外的運河。平時學生們路過河邊,
要么是談戀愛的情侶,要么是背書的學霸,誰也沒琢磨過這條河能漂東西。老王張了張嘴,
想勸他別瞎折騰,這玩意兒看著就不穩(wěn),萬一翻了掉進水里,十月的河水涼得能凍死人。
但看著阿慶專注的側(cè)臉,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蹲下來,
幫阿慶扶著木板:“這繩子得再捆緊點,不然下水容易散?!蹦翘焱砩?,
宿舍的燈一直亮到后半夜。老王幫著遞繩子,小張貢獻了自己的吉他背帶(說結實),
小李找出了家里寄來的強力膠,四個男生蹲在陽臺上,給阿慶的 “筏子” 加固。
月光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墻上,像一幅歪歪扭扭的畫。從那以后,
阿慶撿瓶子更勤了。他不再滿足于塑料瓶和洗衣液桶,
開始撿更結實的東西:食堂扔掉的泡沫箱,工地廢棄的細鋼管,
甚至在廢品站淘到了一塊舊塑料布,藍白相間的格子,邊緣有些破了,
他用膠帶仔仔細細粘好,疊成方塊放在筐里。同學們還是照樣給他送瓶子,
只是眼神里多了些好奇。林曉梅送瓶子時會多問一句:“阿慶,你撿這么多瓶子,
真能賣不少錢吧?”阿慶就笑,露出一口白牙:“差不多。
”他把新?lián)斓钠孔影岬教炫_上去處理。天臺很少有人來,角落里堆著廢棄的桌椅,
風吹過的時候,鐵架發(fā)出吱呀的聲響。阿慶在天臺鋪了塊塑料布,把瓶子一個個裝滿空氣,
再用瓶蓋擰緊,瓶口纏上膠帶,確保不漏氣。泡沫箱被他挖了幾個洞,塞進塑料瓶,
用膠帶固定住,當成筏子的浮力艙。細鋼管被他敲彎,做成筏子的護欄,雖然歪歪扭扭,
但看著很結實。有一次林曉梅去天臺曬被子,撞見阿慶正在組裝筏子。他站在筏子中間,
手里拿著竹竿,輕輕晃動身體,測試筏子的穩(wěn)定性。陽光灑在他身上,
藍白格子的塑料布被風吹得鼓鼓的,像一面小旗。筏子比之前大了不少,
能穩(wěn)穩(wěn)地站下一個人,下面的洗衣液桶和泡沫箱整整齊齊地排列著,
麻繩在上面繞出復雜的圖案,像某種神秘的符號。“阿慶,
你這是……” 林曉梅的聲音有些發(fā)愣。阿慶回頭看見她,手里的竹竿沒停:“快弄好了。
”“弄好…… 干啥?”“漂下去?!?阿慶指著遠處,月牙河在操場盡頭拐了個彎,
河水泛著粼粼的光,“從這兒漂到校外去。”林曉梅沒說話,
她突然想起阿慶剛?cè)雽W時的自我介紹。那天全班同學輪流上臺,說自己的夢想,
有人說想考研究生,有人說想進大廠,輪到阿慶時,他站在講臺上,臉漲得通紅,
半天憋出一句:“想造個東西,能漂在水上的?!碑敃r臺下有人笑,說這算啥夢想,
阿慶沒辯解,低著頭走回了座位?,F(xiàn)在林曉梅看著天臺上的筏子,看著阿慶眼里的光,
突然覺得,這個夢想比考研究生、進大廠都要了不起?!靶枰獛兔??” 林曉梅走過去,
伸手摸了摸筏子上的塑料布,布料粗糙,帶著陽光的溫度。阿慶搖搖頭:“快好了,謝謝。
”林曉梅從口袋里掏出個東西,遞給他:“這個給你?!?是個玻璃瓶,
里面裝著星星紙折的小星星,瓶口用軟木塞封著,“我攢的,你看能不能用上,
當個浮力瓶啥的。”阿慶接過瓶子,陽光透過玻璃照進來,星星紙在里面閃閃發(fā)亮。
他說了聲謝謝,把瓶子小心地放在筏子的角落里,用繩子固定好。日子一天天過,
阿慶的筏子越來越像樣。他在筏子前面裝了個小抽屜,
放了手電筒和壓縮餅干;后面綁了個塑料桶,
里面裝著備用的繩子和膠帶;竹竿的一頭被他削尖了,說是能當船槳,也能撥開河里的樹枝。
每天晚上,他都背著筏子去月牙河邊試漂,一開始筏子總打轉(zhuǎn),他就調(diào)整瓶子的位置,
左邊多捆幾個,右邊少捆幾個;后來筏子容易進水,他就在木板下面鋪了層塑料布,
用膠水粘得嚴嚴實實。同學們漸漸習慣了阿慶的 “奇怪”。老王不再打趣他開廢品回收站,
每次見了他都問:“筏子啥時候下水?哥去給你加油。” 小張把自己的舊臺燈送給阿慶,
說晚上漂河時能照個亮;小李幫他查了天氣預報,說下周六晚上沒雨,風力二級,適合漂流。
林曉梅和宿舍姑娘們攢了一堆彩色的塑料瓶,用顏料畫了花紋,送給阿慶當裝飾,
阿慶把它們綁在筏子的護欄上,風一吹,瓶子互相碰撞,發(fā)出叮叮當當?shù)捻懧?,像風鈴。
下周六來得很快。那天下午,阿慶沒去上課,一個人在天臺上做最后的準備。
他把筏子仔仔細細檢查了一遍,麻繩的結一個個拽緊,塑料瓶的蓋子一個個擰好,
木板上的釘子敲了又敲。夕陽西下的時候,他開始往河邊搬筏子。筏子不輕,
他一個人抬不動,老王和小張聞訊趕來幫忙,三個人一前一后,把筏子從天臺抬到樓梯口,
再順著樓梯往下挪。路過操場時,有同學停下來看,沒人說話,有人掏出手機拍照,
有人默默讓開道路。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筏子上的彩色瓶子在余暉里閃著光,
像一串移動的星星。月牙河邊的柳樹垂著枝條,晚風拂過,樹葉沙沙作響。河水很靜,
倒映著天空的晚霞,紅的、紫的、橙的,像一幅打翻了的調(diào)色盤。阿慶把筏子放進水里,
水花輕輕濺起,打濕了他的褲腳。筏子在水面上穩(wěn)穩(wěn)地浮著,彩色的瓶子漂在水里,
露出半截,像一朵朵奇怪的花?!罢婺芷??!?老王蹲在河邊,伸手碰了碰筏子,
筏子晃了晃,沒沉。阿慶點點頭,從背包里掏出件救生衣穿上,是用泡沫板和帆布縫的,
看著有點簡陋,但很厚實。他把手電筒別在腰上,壓縮餅干放進抽屜,
最后檢查了一遍玻璃瓶里的星星,還在。“走了。” 阿慶跨上筏子,竹竿在岸邊輕輕一點,
筏子慢慢漂離了河岸。“注意安全!” 老王在岸邊喊,聲音有點大,驚飛了樹上的鳥。
“有事就喊,我們在這兒等你!” 小張揮著手,手里還拿著林曉梅她們送來的熒光棒,
說晚上能給阿慶照個亮。阿慶回頭揮了揮手,沒說話。筏子順著水流往前漂,
彩色的瓶子在水里輕輕晃動,發(fā)出叮叮當當?shù)捻懧?。岸邊的人影越來越小?/p>
老王、小張、還有聞訊趕來的林曉梅和幾個同學,都站在柳樹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