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冷雨下了整整三天,把整座城市泡得發(fā)漲。
教學(xué)樓的紅磚墻洇出深淺不一的深色濕痕,像宣紙上暈開的墨漬,順著磚縫蜿蜒流淌,在墻根積成小小的水洼。操場邊的香樟樹被雨水壓得低垂,枝椏幾乎要觸到地面,葉片上滾著沉甸甸的水珠,風(fēng)一吹就簌簌落下,砸在積水的柏油路上,漾開一圈圈細碎的漣漪,又很快被新的雨珠填滿。連教室門口那排不銹鋼宣傳欄,都蒙上了一層厚厚的水霧,里面貼著的“秋季運動會通知”變得模糊不清,紅色的標題字像被泡軟的糖紙,邊緣微微卷曲。
教室里卻彌漫著潮濕的暖意。老式暖氣片“咕咚”一聲,吐出一串細碎的氣泡,熱氣順著鐵皮縫隙往外鉆,在窗玻璃上凝結(jié)成白茫茫的霧??諝饫锘祀s著粉筆灰被水汽浸潤后的微腥、舊書本散發(fā)出的霉味,還有后排男生偷偷泡的紅燒牛肉面香氣——那味道裹著熱氣飄過來,在我鼻尖縈繞片刻,又被窗外灌進來的冷風(fēng)打散。
歷史老師的聲音像被雨水泡軟的棉線,綿長而模糊。他站在講臺上,手里的粉筆在黑板上劃過,留下斷斷續(xù)續(xù)的白色痕跡,講著“安史之亂”的前因后果。那些興衰更迭的故事,在窗外持續(xù)的雨聲里,也染上了一層濕漉漉的沉重?!啊鞂毷妮d十一月,安祿山以‘清君側(cè)’為名,在范陽起兵……”他推了推滑到鼻尖的黑框眼鏡,鏡片上也蒙著薄霧,“當(dāng)時的長安城,怕是也像今天這樣,被連綿的陰雨籠罩吧。”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筆尖在筆記本上頓了頓。玻璃上的水霧已經(jīng)厚得看不清窗外,我伸出手指,無意識地在霧上劃了道弧線。指尖觸到玻璃的瞬間,冰涼的觸感順著指腹蔓延上來,帶著水汽特有的濕潤。劃到一半時,忽然聽見旁邊傳來極輕的“吱呀”聲——是溫硯在用指尖畫畫。
他的座位就在我斜前方,比平時更靠近窗戶。此刻他正低著頭,右手握著筆,左手卻蜷在桌下,指尖在玻璃上慢慢移動。我偏過頭,看見他畫了棵歪歪扭扭的樹,樹干上還畫了個小小的鳥窩,窩里蹲著個圓滾滾的東西,分不清是鳥還是別的什么。他的指尖很細,指甲修剪得干凈整齊,劃過玻璃時力道很輕,那道“吱呀”聲被雨聲蓋過,卻清晰地傳到我耳朵里——就像他總在物理筆記本角落畫的速寫,那些不為人知的線條里,藏著某種難以言說的溫柔。
我的目光落在他攤開的歷史課本上。那頁講“貞觀之治”的內(nèi)容里,夾著我昨天塞給他的便簽,上面抄著“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的句子。便簽是從英語作業(yè)本上撕下來的,邊緣還帶著粗糙的毛邊,原本被我攥得卷翹的角落,此刻卻被撫平了,服服帖帖地嵌在書頁間,像被人反復(fù)摩挲過。墨跡在潮濕的空氣里暈開了一點,讓“春風(fēng)”兩個字的筆畫微微發(fā)糊,倒像是真的沾了些春日的濕氣。
溫硯的手指偶爾會輕輕敲在書頁上,節(jié)奏和歷史老師的講課聲莫名合拍。他的指甲蓋泛著淡淡的粉色,指節(jié)分明,握著鋼筆的姿勢很穩(wěn),筆尖在筆記本上移動時幾乎聽不到聲音。只有在翻頁時,紙張摩擦的“沙沙”聲才會短暫地響起,像怕驚擾了這雨天的安靜。
我忽然想起上周物理課。他趴在桌上睡覺,陽光透過窗戶落在他的后頸,把那一小片皮膚照得近乎透明。我偷偷數(shù)他耳后的碎發(fā),數(shù)到第三十七根時,他忽然動了動,睫毛在眼瞼下投出淺淺的陰影。后來他醒了,發(fā)現(xiàn)我盯著他,沒說話,只是把物理筆記本往我這邊推了推。那頁的角落里畫著只貓,正歪著頭看一只停在窗臺上的麻雀,線條柔軟得像棉花糖。
“許漾,這道題的時間線再理一遍?!鼻白赖牧洲焙鋈晦D(zhuǎn)過頭,她的劉海被暖氣熏得有些卷曲,“安祿山起兵的時候,唐玄宗到底在干嘛?”
我剛要開口,溫硯的筆忽然停了。他沒回頭,卻把歷史課本往我這邊挪了挪,那頁夾著便簽的紙被他用指尖按住,恰好露出“天寶十四載”的標注。字跡是他慣常的工整,筆畫間帶著點不易察覺的輕顫,像怕用力過猛會戳破紙頁。
“謝啦?!蔽覜_他笑了笑,他的耳朵尖忽然泛起一點紅,很快又被窗外的冷雨氣蓋了下去。
下課鈴響時,雨勢絲毫未減。我抱著作業(yè)本去辦公室,走廊里遇見抱著拖把的保潔阿姨,她的膠鞋踩在積水里,發(fā)出“咕嘰咕嘰”的聲響?!把绢^慢點走,地磚滑?!彼ь^沖我笑,眼角的皺紋里沾著點灰,“剛才看見三班那個男生,臉色白得像紙,在后樓梯那兒扶著墻喘氣呢。”
我的心莫名一沉?!笆恰┥钏{色校服的嗎?個子很高,很瘦?”
阿姨點點頭,拖把在地面上拖出一道水痕:“對,就是他。手里還攥著個藥瓶,估計是不舒服?!?/p>
我抱著作業(yè)本的手緊了緊,紙頁的邊緣硌得手心發(fā)疼。快步走到辦公室,把作業(yè)本放在李老師的桌上時,手指都在發(fā)顫。“許漾,你臉色怎么這么差?”李老師推了推眼鏡,指著桌角的糖果盒,“拿顆糖吃,是不是感冒了?”
“沒事老師,可能有點冷。”我抓起一顆橘子糖,剝開糖紙塞進嘴里,甜味順著喉嚨往下滑,卻壓不住心里的慌。
回到教室時,溫硯的座位空了。
桌面收拾得很整齊。歷史課本合著,便簽被壓在最上面,露出一角娟秀的字跡;深棕色的筆記本平放在桌角,上面壓著那支墨綠色的鋼筆,筆帽扣得嚴嚴實實,筆尖朝里,像是怕墨水會漏出來。只有他手腕上那塊舊電子表,被忘在了桌沿。銀色的表帶磨得發(fā)亮,邊緣有幾處細小的劃痕,屏幕暗著,像他此刻不知所蹤的身影。
“找溫硯?”王可欣抱著保溫杯路過,呼出的白氣在冷空氣中很快散開,她的圍巾上沾著點奶茶漬,“剛才好像看見他往后門走了,臉色不太好,估計又去……”她沒說完,朝天臺的方向努了努嘴,眼底掠過一絲擔(dān)憂,“你去看看吧,他每次不舒服都躲那兒?!?/p>
我的心像被什么東西揪了一下,酸脹得發(fā)疼。抓起他的電子表,快步?jīng)_出教室。
通往天臺的樓梯間積著水,每一步都踩出“啪嗒”的聲響,在空蕩的樓道里格外清晰。那扇刷著綠漆的鐵門虛掩著,鐵銹斑駁的門把手上纏著半圈透明膠帶,是上次溫硯發(fā)現(xiàn)它松動時纏的。風(fēng)夾著雨絲從門縫里鉆出來,帶著鐵銹和塵土的氣息,吹得我額前的碎發(fā)貼在臉上,冰涼一片。
推開門的瞬間,冷雨撲面而來,打在臉上像細小的冰粒。天臺的水泥地面積著厚厚的水,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生怕滑倒。欄桿上的紅漆掉了大半,露出里面銹跡斑斑的鐵管,雨水順著鐵管往下滴,在地面砸出一個個小小的坑。遠處的教學(xué)樓亮著燈,燈光在雨霧里暈成一團團模糊的光斑,像沒睡醒的眼睛,隔著雨簾懶洋洋地望著這邊。
溫硯背對著我,站在天臺邊緣。
雨把他的校服澆得透濕,深藍色的布料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單薄得令人心驚的輪廓。他微微弓著背,右手捂著胸口,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連帶著手腕上那道淺淺的疤痕都清晰起來——那是去年住院時輸液留下的,他總說不疼,可我見過他換藥時咬著嘴唇的樣子。
雨水順著他的發(fā)梢滴落,砸在水泥地上,和遠處的雨聲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滴是雨,哪滴是汗。他的校服領(lǐng)口被風(fēng)吹得翻卷起來,露出一小片蒼白的鎖骨,那里的皮膚下,能隱約看到跳動的血管,像條脆弱的小魚在掙扎。
“你的表?!蔽易哌^去,把電子表遞給他。表殼上還殘留著他手腕的溫度,和這冰冷的雨天格格不入。金屬表帶的搭扣有些松動,是上次他幫我撿掉落的橡皮時弄壞的,當(dāng)時他說“沒事,湊合用”,卻在第二天悄悄用鉗子夾緊了些。
他轉(zhuǎn)過頭,雨水順著他的睫毛滑落,像碎掉的星子。臉色比平時更白,嘴唇泛著淡淡的青紫色,呼吸聲很重,帶著被雨氣嗆到的滯澀。看見我手里的表,他愣了一下,才緩緩抬起手——那只手在發(fā)抖,指尖觸到表殼時,幾乎握不住。我注意到他的袖口沾著點褐色的痕跡,湊近了才聞到,是中藥的味道,帶著點苦澀的草木香。
“怎么不戴?”我?guī)退驯韼Э酆谩=饘俚谋鶝鐾高^指尖傳來,他的手腕細得像一折就斷的蘆葦,我?guī)缀醪桓矣昧?。表帶扣到第三格時,他忽然瑟縮了一下,我低頭才發(fā)現(xiàn),他手腕內(nèi)側(cè)有片泛紅的濕疹,被雨水泡得發(fā)亮。
“忘了?!彼穆曇舯伙L(fēng)吹得有些散,帶著雨水的濕冷,“剛才……有點暈?!?/p>
這是他第一次主動承認不適。我的心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攥住,酸脹感順著血管蔓延到四肢百骸。天臺上的風(fēng)很大,卷著雨絲往人骨頭里鉆,他卻站在風(fēng)口,校服后背的褶皺里灌滿了風(fēng),像一面即將被撕碎的帆。
“進去吧,會感冒的?!蔽蚁肜母觳?,手伸到一半又縮了回來。上次在醫(yī)院,我碰了他插著針管的手,他瞬間繃緊的肩膀,我到現(xiàn)在都記得。
他沒動,只是望著遠處被雨霧籠罩的城市。教學(xué)樓的燈光在雨里暈成一團團模糊的光斑,像沒睡醒的眼睛;操場旁的籃球架孤零零地立著,籃板上的水漬順著邊緣流淌,像在流淚?!澳阒绬幔俊彼鋈婚_口,聲音很輕,“我小時候總以為,生病是因為老天爺在數(shù)星星時,不小心數(shù)漏了一顆?!?/p>
風(fēng)卷著雨絲打在他的臉上,他卻沒眨眼,任由雨水順著臉頰往下淌。我忽然想起他奶奶。上次去他家送作業(yè),老太太坐在藤椅上擇菜,陽光落在她銀白的頭發(fā)上,她說:“小硯總說自己是顆不亮的星星,怕被人看見?!?/p>
“后來奶奶告訴我,”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雨水在他蒼白的手背上匯成細流,順著指縫往下滴,“有些星星就是會提前熄滅的?!?/p>
他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胸口的位置,那塊被雨水浸透的校服布料下,能隱約看到他緊繃的肋骨輪廓。我忽然想起他物理課本扉頁上的字:“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當(dāng)時我還笑他裝文藝,現(xiàn)在才明白,那些字里藏著怎樣的恐懼。
“別瞎說?!蔽覐目诖锾统黾埥?,是早上媽媽塞給我的,帶著淡淡的茉莉香。想幫他擦臉上的雨水,又怕他抗拒,只好把紙巾遞過去,“你的星星亮著呢,比誰都亮?!?/p>
他接過紙巾,卻沒擦臉,只是攥在手里。紙巾很快被雨水泡透,變成皺巴巴的一團,露出里面印著的小熊圖案?!霸S漾,”他忽然看著我,眼睛在雨里亮得驚人,“如果……我是說如果……”
他的話被一陣突如其來的咳嗽打斷。劇烈的顫抖從他胸口蔓延到全身,他彎下腰,用手死死捂住嘴,指縫間溢出痛苦的喘息。雨水打在他弓起的背上,像無數(shù)細小的鞭子在抽打。我看見他的指縫里滲出一點殷紅,混著雨水往下滴,在水泥地上暈開小小的紅點——像落在雪地里的梅花。
“別說話了!”我扶住他的肩膀,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體里翻涌的痛苦。他的肩胛骨硌得我手心發(fā)麻,那單薄的輪廓下,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煎熬?我忽然想起上周放學(xué),他說去醫(yī)務(wù)室拿藥,卻在操場角落蹲了很久。后來我才知道,那天他咳得厲害,連站都站不穩(wěn)。
咳嗽平息后,他靠在我肩上,呼吸還很急促,胸口貼著我的手臂,傳來微弱而急促的起伏。像風(fēng)浪里的小船,在尋找一個可以??康陌丁K念^發(fā)濕漉漉地蹭著我的脖頸,帶著雨水的冰涼和一絲若有若無的藥味——是那種深棕色的糖漿,上次他給我嘗過,甜得發(fā)苦。
“對不起?!彼穆曇魫瀽灥?,帶著水汽的濕意,“總讓你擔(dān)心?!?/p>
“你說過的,不舒服會告訴我的。”我輕輕拍著他的背,像安撫一只受驚的小動物,“這不是擔(dān)心,是……”我頓了頓,不知道該說什么。是在意?是心疼?還是比這些更復(fù)雜的情愫?
他沒反駁,只是把臉往我肩上埋了埋。我能感覺到他睫毛的顫動,像蝴蝶在撲扇翅膀。天臺上的風(fēng)還在吹,卻好像沒那么冷了。遠處的教學(xué)樓傳來預(yù)備鈴的聲音,尖銳的鈴聲劃破了這短暫的安靜,卻沒打斷我們之間的沉默。
過了很久,他直起身,用袖子擦了擦臉,露出一點蒼白的笑?!白甙?,該上晚自習(xí)了?!彼穆曇暨€有點沙啞,卻比剛才平穩(wěn)了些。
下樓時,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在水洼的邊緣,怕濺起水花弄濕我的鞋。我故意放慢腳步,和他并排走在昏暗的樓梯間。墻壁上貼著歷屆學(xué)生的涂鴉,有“加油”的字跡,也有畫得歪歪扭扭的笑臉,在手電筒的光線下忽明忽暗。我們的呼吸聲在空蕩的空間里回響——他的呼吸還帶著未平息的沉重,卻比剛才平穩(wěn)了些;而我的心跳,卻像被雨水泡漲的海綿,沉甸甸的,又帶著莫名的輕盈。
走到教室后門,他忽然停下腳步。“那個……”他看著我,睫毛上還沾著細小的雨珠,“剛才在天臺,我想說的是……”
晚自習(xí)的預(yù)備鈴響了,尖銳的鈴聲劃破了這短暫的安靜。他的話被打斷,像沒說完的句子,懸在空氣里。我看見他喉結(jié)動了動,最終還是把話咽了回去。
“下次再說吧?!蔽覜_他笑了笑,露出兩顆小虎牙,想讓氣氛輕松些,“快進去,趙老師要來了。她今天穿了新買的高跟鞋,腳步聲隔著三個教室都能聽見?!?/p>
他點點頭,轉(zhuǎn)身走進教室。藍色的校服背影在燈光下顯得有些單薄,卻比剛才挺拔了些。我站在后門,看著他走到座位旁,小心翼翼地把歷史筆記本放進桌肚,然后從口袋里掏出那塊櫻花形狀的橡皮,輕輕放在我的桌角。
橡皮上還帶著他手心的溫度,和一絲淡淡的、被雨水沖淡的藥味。那是我上次生日時給他的,后來他弄丟了,找了很久,直到上周才從舊書包的夾層里翻出來。當(dāng)時他把橡皮遞給我,臉紅著說:“對不起,弄臟了?!逼鋵嵨以缇桶l(fā)現(xiàn),橡皮的邊角被他磨得圓潤,上面還刻著個小小的“硯”字。
教室里的燈光忽然亮了起來,趙老師抱著教案走進來,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果然清脆。我快步回到座位,剛坐下,就感覺到桌肚傳來輕微的震動。低頭一看,是溫硯的手機在亮,屏幕上顯示著“奶奶”的來電。他沒接,只是按滅了屏幕,然后在草稿紙上寫了行字,推到我這邊:“明天早自習(xí)幫我占個座,我去復(fù)查?!?/p>
字跡有些潦草,大概是手還在抖。我拿起筆,在后面畫了個笑臉,把紙推了回去。他看見笑臉,嘴角彎了彎,像被雨水洗過的月亮,清清淡淡的。
窗外的雨停了,月光從云縫里鉆出來,照亮了窗臺上那盆多肉植物——是他上次住院回來時,我偷偷放的。當(dāng)時它只有兩片葉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出了新的嫩芽,嫩得像嬰兒的指甲。我忽然想起他昨天給我的便簽,上面寫著:“等雨停了,帶你去看學(xué)校后面的銀杏樹。”
天臺上未說出口的話,像一顆被雨水泡發(fā)的種子,悄悄在心底生了根。也許有些秘密不必說破,有些情愫不必點穿,就像這雨后天晴的月光,安靜地照著彼此的身影,就很好。
溫硯忽然轉(zhuǎn)過頭,我們的目光在空氣里撞了個滿懷。他的眼睛很亮,像盛著剛才天臺上的星光。我沖他眨了眨眼,他的耳朵又紅了,趕緊轉(zhuǎn)了回去,肩膀卻輕輕晃動了一下,像在偷笑。
晚自習(xí)的鈴聲正式響起時,我看見他在草稿紙上畫了棵銀杏樹,樹下站著兩個小人,一個在撿葉子,一個在笑。風(fēng)從窗外吹進來,帶著雨后泥土的氣息,吹得草稿紙輕輕顫動,那道未畫完的笑容,在燈光下泛著溫柔的光暈。
晚自習(xí)的前半段,教室里安靜得只能聽見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偶爾夾雜著趙老師巡視時高跟鞋敲擊地面的清脆聲響。我偷偷用余光瞥溫硯,他正低頭做數(shù)學(xué)題,眉頭微蹙,左手無意識地摩挲著右手手腕——那里的濕疹被雨水浸得更紅了,像朵脆弱的花。
“這道題的輔助線怎么做?”我把練習(xí)冊推過去,指著一道幾何題。其實我早就解出來了,只是想看看他的反應(yīng)。
他抬頭看了我一眼,眼底還帶著未散盡的疲憊,卻還是拿起筆,在圖上輕輕畫了條線。“連接AC,構(gòu)造全等三角形?!彼穆曇魤旱煤艿?,像怕驚擾了這份安靜,“你上次不是說過,看見中點就想連中線嗎?”
我愣了一下。那是上周課間隨口說的話,沒想到他記住了?!芭秾Γ以趺赐?。”我假裝恍然大悟,看著他在草稿紙上寫下解題步驟,筆尖在紙上移動的速度很慢,卻異常穩(wěn)當(dāng),連數(shù)字的傾斜角度都幾乎一致。
他寫完最后一個字,把練習(xí)冊推回來,指尖不小心碰到我的手背。像有微弱的電流竄過,我們倆都頓了一下,又飛快地縮回手。他的耳朵紅得更厲害了,低頭盯著自己的筆尖,像在研究什么深奧的公式。
我看著練習(xí)冊上那道清晰的輔助線,忽然想起小時候玩的翻花繩。兩根繩子在手里翻來翻去,就能變出無數(shù)種花樣,像我們之間這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牽連,看似簡單,卻早已纏繞成結(jié)。
下課鈴響時,趙老師抱著教案走了,高跟鞋的聲音漸漸遠去。教室里瞬間熱鬧起來,后排的男生在討論昨晚的球賽,林薇和幾個女生圍在一起分享新買的貼紙。我看見溫硯從書包里掏出個白色藥瓶,倒出兩粒白色藥片,就著保溫杯里的溫水咽了下去。他喝水時很輕,喉結(jié)滾動的弧度都小心翼翼,像怕牽動胸口的疼痛。
“這是什么藥?”我湊過去問,聞到藥片散發(fā)出的淡淡苦味。
“維生素B,治濕疹的?!彼阉幤可w好,放回書包最里層,那里還躺著個棕色的藥盒,上面印著我看不懂的化學(xué)名稱,“醫(yī)生說多吃點粗糧也行,你明天帶早飯嗎?”
“帶啊,我媽早上煮了玉米粥?!蔽液鋈幌肫鹗裁矗耙灰o你帶個窩窩頭?我奶奶做的,放了蕎麥面,挺香的?!?/p>
他的眼睛亮了一下,像被點亮的星星?!翱梢詥幔俊彼穆曇衾飵еc不易察覺的期待,“上次你給我的那個,我沒吃完,留著當(dāng)夜宵了?!?/p>
“當(dāng)然可以?!蔽倚α耍安贿^窩窩頭有點硬,你要是咬不動,我?guī)湍汴尚K?!?/p>
他低下頭,用筆尖在草稿紙上畫了個小小的窩窩頭,旁邊還畫了雙筷子?!安挥?,我能咬動?!彼淖旖菑澚藦?,露出淺淺的梨渦,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笑出梨渦,像雨后初晴的天空,干凈得讓人移不開眼。
晚自習(xí)第二節(jié)是自習(xí)課,教室里更吵了。我趴在桌上,看著窗外的月光。雨停后的天空格外清澈,星星像被洗過一樣亮,一顆一顆嵌在深藍色的天鵝絨上。溫硯的呼吸聲很輕,像羽毛拂過心尖,我數(shù)著他翻書的次數(shù),數(shù)到第七次時,他忽然把一張紙條推了過來。
紙條上是他的字跡:“你看,今天的星星好多?!?/p>
我抬頭,看見他正望著窗外,側(cè)臉在月光下顯得格外柔和。他的睫毛很長,在眼瞼下投出淺淺的陰影,像蝶翼停駐。我拿起筆,在紙條背面畫了個星星,旁邊寫著:“最亮的那顆是北極星,永遠指著北方。”
他接過紙條,看了很久,然后在星星旁邊畫了個小小的太陽,旁邊寫著:“我更喜歡太陽。”
“為什么?”我又遞過去一張紙條。
“因為太陽出來,雨就停了?!?/p>
看到這句話時,我的心忽然軟了一下。像被溫水泡過的棉花,輕輕浮了起來。他總是這樣,把所有的脆弱都藏在看似平常的句子里,卻又在不經(jīng)意間,露出一點點對溫暖的渴望。
放學(xué)鈴響時,我收拾書包,看見溫硯正把那兩張紙條小心翼翼地夾進物理筆記本。他的動作很慢,像在珍藏什么寶貝,連紙張的邊角都要對齊。我忽然想起天臺那未說出口的話,想問,又怕打擾這份安寧。
“我?guī)湍隳脮?。”他忽然開口,伸手要接我肩上的書包帶。他的手指還帶著點濕潤,大概是剛?cè)ハ催^手。
“不用,我自己能行?!蔽业臅镅b了本厚厚的字典,沉得很,“你胳膊還沒好利索呢?!?/p>
他沒堅持,只是跟在我身后,慢慢往校門口走。走廊里的燈忽明忽暗,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又縮得很短。路過公告欄時,我看見那張“秋季運動會”的通知被雨水泡得發(fā)脹,上面的字跡模糊不清,像我們那些說不出口的話。
“下周運動會,你報了什么項目?”我踢著腳下的石子,聽見石子滾動的“咕?!甭暋?/p>
“沒報?!彼穆曇艉茌p,“老師說我可以當(dāng)裁判?!?/p>
“那我跑八百米時,你可得多給我加加油?!蔽肄D(zhuǎn)頭沖他笑,“去年我跑了倒數(shù)第二,今年想沖進前三?!?/p>
他停下腳步,認真地看著我:“我?guī)湍阌嫊r吧,每天早上在操場練習(xí),我去給你看表。”他的眼睛在路燈下亮晶晶的,“我知道有個地方風(fēng)小,跑起來省力?!?/p>
我愣了一下。他向來不喜歡早起,上次班級組織晨跑,他寧愿被老師罰站,也不肯踏出教室一步?!澳闫鸬脕韱??”我故意逗他,“你早上起床時,頭發(fā)都翹得像個小刺猬?!?/p>
他的耳朵又紅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頭發(fā),像在確認是不是真的翹起來了?!澳?。”他很認真地說,“我設(shè)三個鬧鐘?!?/p>
校門口的路燈亮著,把地面照得一片金黃。我看見媽媽的車停在不遠處,她正探出頭朝我揮手?!拔覌寔砹?,明天見?!蔽覜_溫硯擺擺手,轉(zhuǎn)身要走。
“許漾?!彼鋈唤凶∥?。
我回過頭,看見他站在路燈下,校服的衣角被風(fēng)吹得輕輕擺動。他的手里攥著什么東西,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這個給你?!彼褨|西遞過來,是顆用玻璃紙包著的糖,粉色的,上面印著櫻花圖案。
“這是……”我認出那是上周班會課發(fā)的糖果,當(dāng)時他說不喜歡吃甜的,給了后排的男生,沒想到他又拿回來了。
“剛才在書包里找到的。”他的聲音有點含糊,“草莓味的,你上次說好吃?!?/p>
我接過糖,玻璃紙在手里發(fā)出“沙沙”的聲響。糖塊的溫度透過紙傳來,暖暖的,像他掌心的溫度?!爸x謝?!蔽野烟欠胚M校服口袋,摸了摸,圓圓的,很安心。
“明天見?!彼麤_我揮揮手,轉(zhuǎn)身往相反的方向走。路燈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單薄的背影在夜色里顯得有些孤單,卻又帶著種堅定的力量。
我坐進車里,媽媽遞給我一條干毛巾:“怎么淋成這樣?剛才跟你說話的是三班那個男生吧?叫溫硯對不對?上次家長會他奶奶來的,看著可和氣了?!?/p>
“嗯。”我擦著頭發(fā),感覺口袋里的糖塊硌著大腿,暖暖的,“他身體不太好,總生病。”
“那可得多照顧著點?!眿寢尠l(fā)動汽車,“你奶奶常說,人和人能同窗,是多大的緣分?!?/p>
車窗外的風(fēng)景往后退,我看見溫硯的身影消失在巷口,那里有盞昏黃的路燈,照著他家那扇紅色的木門。我忽然想起他歷史課本里的便簽,想起天臺未說出口的話,想起那顆草莓糖。
回到家,我把糖放進書桌的玻璃罐里。罐子里已經(jīng)有很多糖了,有他給的,也有我攢的,每一顆都代表著一個小小的瞬間。我擰開玻璃罐的蓋子,聞到一股淡淡的草莓香,像此刻心里的感覺,甜甜的,又帶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澀。
窗外的月光更亮了,照亮了書桌上的物理筆記本。我翻開那頁畫著貓和麻雀的紙,忽然發(fā)現(xiàn)空白處多了一行小字:“明天早上六點半,操場見?!弊舟E很輕,像怕被人發(fā)現(xiàn),卻又清晰得足以讓人看清每一筆的認真。
我笑著把筆記本合上,摸了摸口袋里那塊櫻花橡皮,上面的溫度仿佛還沒散去。天臺上未說出口的話,或許不必急于知曉。就像這漫漫長夜,總會等到黎明;就像這連綿的冷雨,總會迎來晴天。
當(dāng)時的我,還認為還有很多個明天,可以慢慢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