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臺上的積雪在晨光里化成水，順著欄桿的銹縫往下滴，“嗒、嗒、嗒”，像誰在數(shù)著時間。
我抱著英語單詞冊，剛推開那扇綠漆門，就看見溫硯坐在水泥臺上，手里捏著支鋼筆，卻沒寫題，只是對著保溫杯發(fā)呆。杯口冒著白氣，氤氳的水霧模糊了他的眉眼，像幅被打濕的水墨畫。他今天穿了件厚些的毛衣，領(lǐng)口露出半片米白色的圍巾——是我那條繡著小熊的，上周他說“借去擋擋風(fēng)”，現(xiàn)在看來，是打算賴著不還了。
“今天泡了什么？”我在他身邊坐下，刻意往他那邊擠了擠，肩膀碰到一起時，感覺到他身體瞬間的僵硬，隨即又放松下來，像只警惕的小獸終于放下戒備。空氣里飄著淡淡的甘草香，比胖大海多了點清甜，混著他毛衣上陽光曬過的味道，讓人莫名安心。
他把保溫杯往我這邊推了推，杯壁上的水珠沾了點我的校服袖口?！澳棠探o的甘草片，”他的聲音裹著水汽，有點悶，指尖在杯蓋上畫著圈，“說比胖大海好喝，還能治咳嗽。”
我擰開蓋子，看見幾片褐色的甘草在熱水里舒展，像小小的船。吹了吹熱氣，抿了一口——確實比胖大海溫和，帶著點草木的回甘，在舌尖漫開時，連風(fēng)都好像軟了些?！澳隳棠陶媸菍毑啬棠?，”我咂咂嘴，把杯子遞回去，“下次見了我得好好謝謝她，教我兩招養(yǎng)生秘籍?！?/p>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鞋面上沾著點泥漬，是昨天放學(xué)時踩進積水坑弄的?！八褪窍棺聊ィ彼弥讣廨p輕敲著杯壁，發(fā)出“篤篤”的輕響，“以前在中藥鋪當學(xué)徒，說每種藥都有脾氣，甘草最溫和，能調(diào)和所有的苦?！彼D了頓，忽然抬頭看我，眼神里帶著點認真，“就像……就像你講的笑話?！?/p>
我愣了一下，隨即笑出聲。原來在他眼里，我的冷笑話和甘草片是一個功效?！澳俏乙院筇焯旖o你講，把你這‘苦’都調(diào)和成甜的?！?/p>
他的耳朵紅了，搶過保溫杯喝了一大口，喉結(jié)滾動的弧度很輕，像怕牽動喉嚨的癢意。放下杯子時，我看見他嘴角沾了點甘草沫，像只偷喝了藥的小貓，忍不住伸手幫他擦掉。指尖碰到他的皮膚，溫熱的，帶著點濕潤的水汽，他的呼吸頓了半秒，沒躲。
“物理題昨晚寫了嗎？”我趕緊轉(zhuǎn)移話題，撿起他扔在旁邊的習(xí)題集。上面是道解到一半的電磁題，受力分析圖卻畫得歪歪扭扭，導(dǎo)線像條亂扭的蛇，大概是風(fēng)太急，握不住筆。
“卡在左手定則了?！彼钢鴪D上的導(dǎo)線，聲音有點懊惱，“總是搞混左右手。”
“我教你個訣竅。”我拿起他的筆，在圖旁邊畫了個簡筆畫：左手張開，掌心畫著磁感線，四指頂著個小小的電流符號。“你看，左手定則像在‘抓’東西，右手定則像在‘發(fā)電’，記住這個動作就不會混了?！?/p>
他盯著那幅畫看了很久，忽然拿起筆，在旁邊畫了個一模一樣的左手，只是在掌心多畫了顆星星?！斑@樣，”他的聲音很輕，帶著點試探，“像你的手?！?/p>
我看著那兩顆星星，忽然覺得這道電磁題也沒那么難了。陽光透過云層落在紙上，把我們畫的手照得透亮，像兩只在光里交握的手。
天臺上漸漸有了別的聲音。樓下傳來體育課的哨聲，尖銳得像被風(fēng)吹破的紙；遠處的籃球場響起“砰砰”的拍球聲，混著男生們的叫好聲。溫硯寫題的速度慢了下來，筆尖懸在半空，眼神飄向欄桿外，像在羨慕那些能肆意奔跑的身影。他握著筆的手指微微收緊，指節(jié)泛白，手背上的青筋像凍住的小溪，蜿蜒著爬向手腕——那是他用力忍耐的信號，每次看到別人劇烈運動，他都會這樣。
“我給你講個關(guān)于跑步的笑話吧。”我合上習(xí)題集，故意清了清嗓子，把他的注意力拉回來?！罢f有個胖子跑步，跑著跑著，變成了瘦子——因為他把‘胖’字的‘月’字旁跑丟了！”
這個笑話有點冷，連風(fēng)都似乎停了半秒。我看見溫硯的肩膀微微抖了一下，不是因為冷，是在忍笑。他低下頭，用手背捂住嘴，喉嚨里發(fā)出極輕的“嗬嗬”聲，像被羽毛撓了癢，咳了兩聲，卻比平時輕得多，帶著點笑意的顫音。
“不好笑嗎？”我有點挫敗地撓撓頭，上次林薇聽了笑得直拍桌子，差點把作業(yè)本拍散架。
“沒有，”他抬起頭，眼底還帶著笑出的水汽，嘴角卻彎得很明顯，“就是……有點傻?！彼D了頓，補充道，“不過比上次的企鵝好。”
“那是自然，我這笑話也是在進步的?！蔽业靡獾負P起下巴，看見他習(xí)題集上的電磁題已經(jīng)解完了，最后一步的答案旁邊，畫了個小小的跑步小人，肚子圓滾滾的，顯然是那個“胖”字沒跑丟的版本。
風(fēng)卷著云飄過天空，像棉花糖被誰咬了一口。我從書包里掏出單詞冊，翻到夾著枯葉的那頁，剛想背，就看見他從口袋里掏出個東西，遞了過來——是塊用透明膠帶封好的銀杏葉，葉脈清晰得像標本，上面用黑色水筆畫了個簡易的單詞表：“gravity-重力，momentum-動量，energy-能量”，每個單詞旁邊都畫了對應(yīng)的簡筆畫，重力是個往下掉的蘋果，動量是輛滾動的小車，能量則是個發(fā)光的燈泡。
“給你的，”他的聲音很輕，眼睛看著別處，“比你死記硬背強?！?/p>
我捏著那片銀杏葉，指尖能摸到膠帶邊緣的凸起，像他藏在細節(jié)里的溫柔。忽然想起他物理筆記本里夾著的體檢報告，那些冰冷的醫(yī)學(xué)術(shù)語旁邊，他也畫了小小的星星和笑臉，大概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對抗那些無法言說的恐懼。
“溫硯，”我忽然開口，聲音在空曠的天臺上顯得有點響，“周末我們?nèi)ス珗@吧？那邊有個湖，聽說冬天會結(jié)薄冰，能看水鳥?！?/p>
他愣了一下，轉(zhuǎn)頭看我，眼神里帶著點驚訝，又有點期待，像個被邀請去春游的孩子?！翱梢詥?？”他的聲音里帶著點不易察覺的猶豫，“我可能走不了太久?！?/p>
“那就慢慢走，”我把銀杏葉夾進單詞冊，拍了拍他的肩膀，“累了就坐在長椅上曬太陽，我給你講笑話，講到你煩為止?！?/p>
他低下頭，用指尖在習(xí)題集上畫著圈，畫了很久，才輕輕“嗯”了一聲，聲音輕得像怕被風(fēng)吹走，卻帶著種讓人安心的堅定。
上課鈴響前，我們往樓下走。樓梯間的窗戶沒關(guān)，風(fēng)灌進來，吹得他圍巾的一角飛起來，纏住了我的書包帶。我伸手去解，他也跟著低頭，手指碰到一起時，像有微弱的電流竄過，兩個人都僵在原地。
“我來吧?！彼t著臉，飛快地解開圍巾，把那角攥在手里，像攥著什么燙手的寶貝。
走到三樓平臺時，我看見他校服后襟沾著片細小的羽毛，是天臺欄桿上的麻雀掉落的?！皠e動?！蔽疑焓謳退粲鹈?，指尖碰到他的后背，感覺到他毛衣下的肩膀，比第一次見時結(jié)實了些，不再像片隨時會被風(fēng)吹走的葉子。
“沾了點東西?！蔽野延鹈f給他，他捏在手里看了很久，小心翼翼地夾進物理筆記本，動作輕柔得像在收藏什么稀世珍寶。
下午的自習(xí)課，林薇又傳紙條來：“看你倆從天臺下來笑成那樣，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后面畫了個流口水的表情包。
我在紙條背面畫了個冒著熱氣的保溫杯，旁邊寫著“甘草味的”，然后傳了回去。林薇看完，立刻轉(zhuǎn)過來沖我擠眉弄眼，比了個“懂了”的手勢，逗得我差點笑出聲。
放學(xué)時，溫硯收拾書包的動作很慢，手指反復(fù)摩挲著那個裝雪的玻璃瓶，瓶里的雪已經(jīng)化成了水，在晃動時發(fā)出“嘩啦”的聲響?！懊魈臁彼鋈婚_口，聲音有點發(fā)緊，“去公園，我?guī)鄼C吧？我爸以前的舊相機，還能用。”
“好啊，”我笑著幫他把拉鏈拉好，“拍點水鳥，拍點冰湖，再拍點……你笑的樣子。”
他愣了一下，隨即笑了，這次沒捂嘴，露出兩顆小小的虎牙，像只終于放下警惕的小貓?！班??！?/p>
走出教學(xué)樓時，暮色已經(jīng)漫了上來。路燈次第亮起，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交疊在一起，像幅再也分不開的畫。他的保溫杯還在我手里，里面的甘草片沉在杯底，像顆安靜的星星。
“明天見?！彼驹谙锟谀潜K昏黃的路燈下，對著我揮揮手，深藍色的校服在夜色里顯得格外清晰，圍巾的一角被風(fēng)吹起，露出里面半片小熊的耳朵。
“明天見?！蔽遗e起手里的保溫杯晃了晃，“記得把相機充好電，別到時候拍一半沒電了。”
他點點頭，轉(zhuǎn)身走進巷子，背影被路燈的光切得明明滅滅，卻比第一次在天臺見到時，挺拔了不止一點點。
我握著保溫杯往家走，里面的水還帶著余溫，暖得手心發(fā)顫。忽然想起他留在物理筆記本里的羽毛，想起他畫的跑步小人，想起他答應(yīng)去公園時眼里的光……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填滿了，暖暖的，又有點酸酸的。
也許治好他的從來不是藥，是這日復(fù)一日的陪伴里，那些藏在風(fēng)里的笑話，那些落在紙上的暖意，還有這保溫杯里，永遠不會涼透的溫度。
而明天的公園，一定有更溫柔的風(fēng)，和更甜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