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點(diǎn)四十三分。
宿舍里一片死寂,只有蘇曉均勻悠長的呼吸聲在黑暗中起伏。林溪卻睜著眼,直直盯著天花板上一塊模糊的光斑——那是窗外路燈透過劣質(zhì)窗簾縫隙擠進(jìn)來的殘光。五個小時了,那盒“老荷蘭”顏料背面膠痕邊緣,那個鬼魅般殘留的“¥8”,像烙鐵一樣燙在她的視網(wǎng)膜上,揮之不去。
不是480。是…80?還是…800?或者…根本就是個印刷錯誤?無數(shù)個猜測在她腦子里瘋狂打轉(zhuǎn),每一個都帶來更深的不安和屈辱。老周那聲嘆息,此刻回想起來,也仿佛充滿了嘲弄。她像條擱淺的魚,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身下的舊床墊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最終,一股強(qiáng)烈的沖動壓倒了一切。她猛地掀開薄被,輕手輕腳地爬下床。
凌晨的空氣冰冷刺骨,吸入肺里帶著刀割般的疼。林溪裹緊單薄的外套,像個幽靈一樣穿梭在尚未蘇醒的校園里。路燈在濕冷的薄霧中暈開昏黃的光圈,將她的影子拉得細(xì)長而扭曲。她一路小跑,心跳得又快又急,不是為了趕路,而是被一種急于求證、又害怕真相的焦灼感驅(qū)趕著。
再次站在“色彩之源”那扇熟悉的玻璃門前,里面一片漆黑。老周顯然還沒開門。林溪不死心,用力推了推,門紋絲不動。她踮起腳尖,把臉貼在冰冷的玻璃上向里張望,目光急切地掃過那個熟悉的貨架位置——最高一層,原本放著“老荷蘭”的地方,此刻空空如也。
心猛地一沉。是被賣掉了?還是……老周心虛收起來了?她煩躁地抓了抓頭發(fā),一股冰冷的絕望感再次攫住了她。那盒顏料像個燙手的山芋,偷來的贓物,成了壓在她心頭的巨石。四百八十塊!她得在便利店站整整三十二個小時!如果標(biāo)價真的有問題……她不敢再想下去。一股強(qiáng)烈的反胃感涌了上來,她扶著冰冷的門框干嘔了兩聲,卻什么也吐不出來,只有冰冷的空氣灼燒著喉嚨。
天光漸漸泛起了魚肚白,街道上開始有了零星的車輛和行人。林溪失魂落魄地往回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回到宿舍樓下時,她幾乎耗盡了所有力氣。蘇曉還在酣睡。林溪癱坐在冰冷的椅子上,目光空洞地盯著桌上那盒嶄新的顏料。鈷藍(lán)色的盒蓋在熹微的晨光中,泛著冰冷而諷刺的光。
“叮咚!”手機(jī)突兀地響起信息提示音,嚇了她一跳。
是班長在班級群里的@全體成員:
【緊急通知!畢業(yè)展撤展!】
> 請油畫(1)班全體同學(xué) 今早7:30前務(wù)必到西區(qū)藝術(shù)長廊集合!協(xié)助學(xué)長學(xué)姐撤展!清理各自畫架畫具!遲到或缺勤影響綜合考評!收到回復(fù)!
冰冷的命令式口吻,像一記重錘砸在昏沉的腦袋上。林溪這才猛然想起,自己上學(xué)期末為了蹭點(diǎn)學(xué)分,報名參加了協(xié)助畢業(yè)展的志愿工作,展期結(jié)束,那些沉重的畫架、畫框和剩余的雜物,都需要她們這些“廉價勞動力”去清理。
她看了一眼時間,6:15。再看了一眼桌上那盒讓她徹夜難眠的顏料,一股巨大的疲憊和自厭感席卷而來。她粗暴地將顏料盒掃進(jìn)抽屜深處,發(fā)出“哐當(dāng)”一聲響。然后像一具被抽掉了骨頭的木偶,胡亂地洗漱,換上一件沾著點(diǎn)點(diǎn)顏料污漬的舊衛(wèi)衣,抓起帆布背包,沖出了宿舍門。清晨的冷風(fēng)灌進(jìn)領(lǐng)口,她打了個寒噤,卻感覺不到多少涼意,只有一種麻木的鈍痛。
西區(qū)藝術(shù)長廊。
空氣里彌漫著松節(jié)油、灰塵和一種人去樓空的寥落氣息。巨大的展廳顯得空曠而凌亂。昔日懸掛著精美畢業(yè)作品的墻面,如今只剩下光禿禿的釘子。地上散落著廢棄的畫稿、揉成一團(tuán)的膠帶、斷裂的繃布條,還有幾個歪倒的空畫架。幾個和林溪一樣睡眼惺忪、哈欠連天的同學(xué)已經(jīng)在班長的指揮下開始動手。
“林溪!磨蹭什么呢!快!那邊,靠窗那排畫架!全是咱們班上學(xué)期借用的!都搬到樓下倉庫去!”班長是個微胖的男生,此刻叉著腰,聲音洪亮地指揮著,頗有幾分頤指氣使的味道。
林溪默默走過去??看暗囊慌牛⒅畮讉€大小不一的木制畫架,大多沾滿了各色干涸的顏料,顯得陳舊而笨重。她深吸一口氣,挑了一個看起來相對輕便些的三角畫架。雙手抓住冰冷的金屬支架,用力一提——比她預(yù)想的沉得多!木質(zhì)的沉重感透過掌心傳來。她咬咬牙,調(diào)整了一下姿勢,將畫架豎起來,試著扛到肩上。粗糙的木頭硌著鎖骨,沉甸甸的重量壓得她肩膀一墜,腰不由自主地彎了下去。她只能一手用力扶著肩上的畫架,另一只手還得小心地護(hù)著畫架上夾著的一塊沒拆下來的、沾滿厚重油彩的調(diào)色板殘片,防止它掉落。
每一步都走得有些踉蹌。帆布背包的帶子勒在另一側(cè)肩膀上,隨著她的腳步一下下撞擊著腰側(cè)。腦子里還在反復(fù)回旋著那個“¥8”和母親帶著哭腔的質(zhì)問,精神恍惚得像踩在云端。眼前長長的、光線有些昏暗的走廊仿佛沒有盡頭。兩側(cè)是緊閉的教室門,光潔的大理石地面反射著頂燈冰冷的光。
就在這時,走廊盡頭一扇厚重的玻璃門被猛地推開,發(fā)出“嘩啦”一聲輕響。
一個身影步履匆匆地走了進(jìn)來。
來人很高,身形挺拔,步伐極快,帶著一種目標(biāo)明確的銳利感。他微微低著頭,似乎在專注地看著手中一本厚重的、硬殼封面的書籍,深藍(lán)色的書脊在燈光下泛著冷光。他穿著剪裁極為合體的白色襯衫,領(lǐng)口一絲不茍地扣到最上面一顆,袖口平整地翻折著,露出一截線條利落的手腕和一塊樣式簡約卻質(zhì)感極佳的金屬腕表。下擺收進(jìn)筆挺的深灰色長褲里,勾勒出勁瘦的腰線。整個人干凈、清冷,像一塊無瑕的寒玉,與這滿地狼藉、彌漫著松節(jié)油和灰塵氣息的藝術(shù)長廊格格不入。
林溪只覺得一股強(qiáng)大的壓迫感隨著那人的走近撲面而來。她下意識地想避讓,但肩上沉重的畫架讓她動作笨拙而遲緩。更要命的是,她全部的注意力都被那人過分干凈、過分耀眼的白襯衫吸引住了,那純粹的白,在昏暗的走廊里,像一道刺目的光,晃得她有些眼暈。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襯衫領(lǐng)口內(nèi)側(cè),一個極其低調(diào)的、用同色絲線繡著的、她曾在雜志上瞥見過的奢侈品牌LOGO。
就在她愣神的瞬間,腳步一亂,畫架頂端那塊沉重的、邊緣銳利的調(diào)色板殘片,因?yàn)樗闹匦牟环€(wěn),猛地向外一滑!
“小心!”一聲短促的低呼,不知是來自她自己還是對方。
但已經(jīng)太晚了。
“砰!”
沉悶的撞擊聲響起。
不是畫架撞到人,而是林溪的肩膀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撞上了對方的手臂!
巨大的沖擊力讓林溪完全失去了平衡。她驚叫一聲,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肩上的畫架像一個沉重的枷鎖,帶著她一起重重地砸向冰冷堅硬的大理石地面!
而就在她摔倒、畫架脫手飛出的電光火石之間,她眼角的余光清晰地看到——
自己慌亂中試圖抓住什么而揮舞的手,不偏不倚,正正按在了對方手中那本厚重的、硬殼封面的書籍上!
更準(zhǔn)確地說,是按在了那本書攤開的扉頁上!
而她的中指指尖,還殘留著一小塊剛剛在混亂中蹭到的、尚未干透的、濃稠到發(fā)亮的——普魯士藍(lán)!
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鍵。
林溪狼狽地摔倒在地,手肘和胯骨傳來一陣尖銳的鈍痛,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氣。沉重的畫架砸在她身邊,發(fā)出一聲巨響,揚(yáng)起一片細(xì)小的灰塵。帆布背包甩出去老遠(yuǎn)。
而那個穿著白襯衫的身影,在被撞到的瞬間,身體只是微微晃動了一下,便穩(wěn)住了身形。他的反應(yīng)快得驚人!在書脫手飛出的剎那,他修長的手指如同鐵鉗般猛地收緊,死死抓住了那本厚重的書!另一只手則下意識地、閃電般伸出,似乎想去扶住摔倒的林溪,但指尖在即將觸碰到她胳膊的瞬間,硬生生停在了半空中,然后猛地縮了回去。
空氣凝固了。
林溪掙扎著想爬起來,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被眼前的情景死死釘住。
那本深藍(lán)色的厚書被他緊緊抓在手中,書頁因?yàn)閯偛诺睦抖⑽⒊ㄩ_。就在那雪白的、印著燙金英文標(biāo)題的扉頁上——
一個清晰的、完整的、帶著黏膩油彩光澤的藍(lán)色手指印,如同一個恥辱的烙印,正正印在書頁的正中央!
而在這刺眼的藍(lán)色指印下方,幾行用鉛筆繪制的、極其精細(xì)流暢的線條隱約可見。那似乎是一幅小小的素描,勾勒著一個模糊的、戴著寬檐帽的女性側(cè)影輪廓。筆觸細(xì)膩溫柔,帶著一種與這冷硬書籍格格不入的藝術(shù)氣息。就在那女性側(cè)影的下方,靠近書頁邊緣的位置,兩個潦草卻清晰的花體字母縮寫,被那抹刺目的普魯士藍(lán)覆蓋了一角,但依然能辨認(rèn)出來:
C.Y.
林溪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成冰。完了!闖大禍了!她甚至不敢抬頭去看對方的臉。
一股冰冷的氣息無聲地彌漫開來,帶著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林溪僵硬地抬起頭。
正對上一雙眼睛。
鏡片后的那雙眼睛,深邃、銳利,此刻正微微瞇起,如同寒潭深處凝結(jié)的冰晶,冰冷地審視著扉頁上那抹突兀的、刺眼的藍(lán)色污漬,以及污漬下被玷污的素描和簽名。那眼神里沒有憤怒,沒有驚愕,只有一種極致的、凍徹骨髓的冷。一種被冒犯、被褻瀆的冰冷怒意,無聲地在他眼底翻涌。
他薄薄的嘴唇緊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下頜線繃得如同刀削斧刻。那張過分好看的臉上,此刻覆蓋著一層厚厚的、足以凍結(jié)空氣的寒霜。他沒有看摔倒在地、狼狽不堪的林溪,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死死鎖在那本書、那個指印上。
他緩緩抬起空著的左手,動作帶著一種近乎機(jī)械的精準(zhǔn),伸進(jìn)了褲袋里。
林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以為他要掏手機(jī)叫保安或者訓(xùn)斥她。
然而,他掏出的,是一方折疊得整整齊齊、邊緣鋒利得能割傷人的——純白色手帕。
高級的埃及棉質(zhì)地,在燈光下泛著柔和的啞光。他展開手帕,動作一絲不茍,然后,用兩根手指拈著手帕的一角,極其緩慢、極其仔細(xì)地,開始擦拭扉頁上那塊濃稠的普魯士藍(lán)污漬。他的動作專注得可怕,仿佛在進(jìn)行一場精密的手術(shù)。然而,油畫顏料,尤其是未干的普魯士藍(lán),豈是干手帕能輕易擦掉的?那抹藍(lán)色只是被暈染開,面積反而更大,顏色更深,像一塊丑陋的、無法愈合的傷疤,更加猙獰地覆蓋在那幅小小的素描和簽名之上。鉛筆的線條被油彩糊住,變得模糊不清。
他的動作頓住了。
林溪清晰地看到,他捏著手帕的指關(guān)節(jié),因?yàn)橛昧Χ撼銮喟咨?/p>
時間一秒一秒地流逝,死寂在走廊里蔓延,只有林溪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在耳邊轟鳴。
終于,他停止了那徒勞的擦拭。
他極其緩慢地抬起頭。鏡片后的目光,第一次,冰冷地、毫無溫度地,落在了林溪慘白的臉上。那目光像手術(shù)刀,精準(zhǔn)地剖析著她的狼狽和驚慌。
他的聲音響起,不高,甚至沒什么起伏,卻像冰錐一樣,每一個字都帶著鋒利的寒氣,清晰地鑿進(jìn)林溪的耳膜:
“美院的走廊,不是你們的畫室?!?/p>
“下次,”他微微停頓,目光掃過地上散落的畫架和她沾滿顏料的手,“請帶著你的顏料和… 眼睛,走路?!?/p>
話音落下的瞬間,一股強(qiáng)烈的羞恥感如同巖漿般轟然沖上林溪的頭頂,燒得她臉頰滾燙,耳朵嗡嗡作響。她張了張嘴,喉嚨卻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道歉?解釋?在對方那冰冷的目光和刻薄的話語面前,都顯得如此蒼白可笑。她只能像個被釘在地上的罪人,承受著那無聲的審判。
顧言——林溪此刻無比確定這就是蘇曉口中那個高嶺之花——沒有再給她任何眼神。他收回目光,仿佛多看她一眼都是對自己視線的污染。他不再嘗試擦拭那本珍貴的書,只是極其小心地合上封面,仿佛在合上一個被褻瀆的圣物。然后,他看也沒看地上散落的畫架和林溪,仿佛她只是一團(tuán)礙眼的空氣,徑直邁開長腿,繞開地上的一片狼藉,大步流星地朝著走廊另一端走去。白襯衫的衣角劃過冰冷的空氣,沒有沾染一絲塵埃,留下一個冷峻挺直的背影。
冰冷的大理石地面透過薄薄的衛(wèi)衣傳來刺骨的寒意,林溪才如夢初醒。手肘和胯骨的疼痛此刻尖銳地提醒著她。她掙扎著,扶著旁邊的墻壁,艱難地站起來。每動一下,都牽扯著摔痛的地方。她顧不上拍打身上的灰塵,目光急切地投向顧言消失的方向,走廊盡頭早已空無一人。只有空氣里,似乎還殘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冷冽的松木香氣,和他帶來的巨大壓迫感。
“我的天!小溪!你沒事吧?”蘇曉咋咋呼呼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她顯然是聽到動靜才跑過來的。她沖到林溪身邊,扶住她,目光驚疑不定地看著地上散架的畫架和一片狼藉,“怎么回事?摔這么狠?撞到鬼了?”
林溪臉色蒼白,嘴唇微微顫抖,說不出話,只是失魂落魄地?fù)u了搖頭。她的目光落在自己右手的中指指尖——那里還殘留著一點(diǎn)已經(jīng)半干的、黏膩的普魯士藍(lán)顏料。就是這一點(diǎn)點(diǎn)藍(lán)色,制造了那場災(zāi)難。
“咦?這什么?”蘇曉眼尖,蹲下身,從林溪散落在地上的帆布包旁邊,撿起一個東西。
是那本深藍(lán)色硬殼書的書封硬殼!在剛才猛烈的撞擊和拉扯中,不知何時被扯掉了,掉在了林溪的包旁邊!
林溪的心猛地一跳,接過那個硬殼。深藍(lán)色的封面,燙金的英文書名在燈光下有些刺眼:《Advanced Algorithms and Computational Complexity》(高級算法與計算復(fù)雜性)。這書名對她來說如同天書。但她的目光,卻死死地盯住了書脊下方靠近底部的位置——那里用鉛筆,極其潦草地寫著兩個花體字母,和她剛才在扉頁上驚鴻一瞥看到的簽名一模一樣:
C.Y.
蘇曉湊過來一看,眼睛瞬間瞪得溜圓,倒吸一口涼氣:“我靠!C.Y.!顧言?!你剛才撞的是顧言?!我的神?。∧惆杨櫻缘臅K了?還是他的簽名書?!”
林溪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簽名書?那扉頁上被玷污的素描和簽名……是他的?她剛才毀掉的,不僅僅是一本昂貴的書,還有他極其珍視的東西?難怪他那眼神……像是要?dú)⑷恕?/p>
“完了完了完了!”蘇曉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她可是顧言八卦的資深愛好者,“你知道顧言那潔癖是出了名的嗎?他的東西,別人碰一下他都嫌臟!你倒好,直接給人糊了一手顏料!還是書!簽名書!這跟在他心上捅一刀有什么區(qū)別?小溪,你闖大禍了!他剛才說什么了?臉色是不是特別嚇人?”
林溪的腦海里再次回響起那冰冷刻薄的聲音——“請帶著你的顏料和…眼睛,走路?!泵恳粋€字都像鞭子抽在她心上。她攥緊了手中的硬殼書封,那冰冷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她看著地上那攤狼藉,看著自己指尖那抹刺眼的藍(lán)色,巨大的委屈、難堪和自責(zé)如同潮水般將她淹沒。她想哭,卻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
“不行不行!得賠!必須賠!”蘇曉像是下定了決心,猛地抓住林溪的胳膊,“走走走!先別管這些破架子了!趕緊去追!道歉!問清楚這書多少錢!砸鍋賣鐵也得賠給他!不然被他記恨上,你在美院還想有好日子過?”
蘇曉不由分說地拉著還有些發(fā)懵的林溪,朝著顧言消失的方向追去。林溪被她拽著,跌跌撞撞地跑過長長的走廊,心亂如麻。賠?那本書一看就價值不菲,還有那獨(dú)一無二的簽名……她拿什么賠?她甚至不敢想那個數(shù)字。
剛跑到走廊盡頭的拐角,蘇曉猛地剎住了腳步,一把將林溪拽到墻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探出頭去偷看。
林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也跟著小心翼翼地望過去。
拐角另一邊是通往樓下大廳的寬闊樓梯。顧言并沒有走遠(yuǎn)。他修長冷峻的身影就站在樓梯口旁邊,背對著她們。他面前,是一個巨大的、不銹鋼分類垃圾桶。
他微微低著頭,看著手中那本深藍(lán)色的厚書。扉頁猙獰的藍(lán)色污漬在樓梯間更明亮的光線下,顯得愈發(fā)刺目和丑陋。他靜靜地站在那里,像一尊冰冷的雕塑。
蘇曉和林溪屏住呼吸,緊張地看著。
只見顧言抬起手,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輕輕拂過扉頁上被污漬覆蓋的簽名位置,動作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珍視?還是痛惜?他的指尖在那片污漬上停留了幾秒。
然后,他做了一個讓林溪和蘇曉都意想不到的動作。
他緩緩地、似乎帶著千鈞的沉重,將那本攤開的、被玷污的書,懸在了垃圾桶敞開的、黑洞洞的入口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