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上纏著一圈紅線，解不掉，剪不斷，像是長在血肉里。后來發(fā)現(xiàn)我每死一次，
紅線就憑空少掉一根。最后只剩一根時，卻怎么也消不掉。直到那日失足落水，
我見到了夢里的那個白發(fā)男人，記起了所有。（一）我覺得自己好像快死了。
這幾日我又開始做噩夢，夢里還是那些哭得很傷心的女人?！溉舨荒芟嗍?，
祝福亦是一種圓滿……」「其實我沒想過再去打擾他……」她們?yōu)榍槎鴤?，又為情赴死?/p>
整整五十年。從青絲到白發(fā)，這夢魘像附骨之疽，從未放過我。我不知道為何會夢到這些人，
為什么這些陌生女人的絕望，會像藤蔓一樣扎根在我的血肉里。從前我瞧不清她們的樣子，
可如今我卻看清了。那些肝腸寸斷的臉，眉梢眼角，竟全是我自己的樣子。
我曾經(jīng)是一個“厭娘”。斷人姻緣，心狠手辣。后來不知為何，化身成了蒼生中的一員，
為那些為情所困之人做起了鵲橋。然后又消弭于世間，如此往復(fù)，歲歲年年。
可我卻什么都不記得，什么也改變不了。直到這日落水，我見到了夢里的那個白發(fā)男人。
他帶我做了一個夢，一個很長很長的夢……我走在白玉臺階上，被突如其來的十道天雷劈中。
恍惚中，一個身穿青衣的男人朝我走了過來?？墒茄矍耙缓冢視灹诉^去。
那是一個煙火市集，到處都是琳瑯滿目的東西，也是我第二次偷跑出山谷。我偷喝了酒，
從樓上摔了下來，砸爛了人家的攤子，周圍的人都在指責(zé)我。還是那個青衣男人，
他出現(xiàn)替我解了圍。我看他眼熟，他竟和母親房中畫上人一模一樣。
可母親總是對著那畫像又哭又笑。我問母親，母親卻要呵斥我。
或許那是母親不喜歡的一個故人。我將那男人帶回了山谷，想交給母親。或許這樣，
母親就會多和我說說話了?？墒悄赣H閉關(guān)了，我只能等她出來。男人很愛笑，
竟然不吵也不鬧著離開，還教我做很多新奇的小玩意兒。我覺得，
他不像母親口中所說的那些壞男人。后來，竟有些不舍得把他交給母親了。母親出關(guān)那天，
我無意掉進(jìn)了一處洞穴，聽到了母親留在樹穴里的聲音。也知道了母親做“厭娘”，
要凡人壽命的原因。原來這一切都是為了替我續(xù)命?？蛇B我自己都不知道為何要續(xù)命？
母親是靈獸，可我似乎沒有繼承到她的靈體。從前我不知，只知道凡世之人來求母親，
希望得到自己的情愛之欲。母親會助所求之人壞姻緣，而代價便是所求之人一半的壽命。
我不明白，為了得到不屬于自己的感情，便寧愿自損性命。情愛當(dāng)真值得人如此掏心掏肺嗎？
「江郎啊江郎，你好狠的心，我為了你，放棄一切，可你竟為了那個女人拋棄我……」
這是母親留在樹穴中的聲音，這便是那畫中人的秘密。
我好像突然明白了母親為何厭恨這世間的男子。原來，那男人不是什么故人，而是我的父親。
（二）我費(fèi)勁力氣出了洞穴，看到的是清幽的山谷已成了一片廢墟。
我不安地尋找母親的身影，直到一只茍延殘喘的精靈告訴我，「你帶回來的那個男人，
是個神仙?！故撬麣⒘四赣H，毀了這里。我知道要上九天，必過荼山的九千臺階。
可那九天玄雷，莫說凡人之驅(qū)，就是仙靈神獸也難扛過。天雷屏障降下，
劈的我?guī)缀跎硇尉銣??；秀遍g，我看到那個熟悉的青色身影，從白光里走了過來。
他在我身前蹲下，沒有說話，只是微不可聞的嘆了口氣?！高@世上的男子都是喜新厭舊之人，
你聽明白了沒有……」「你要記住，你叫厭娘，收人壽數(shù)的厭娘.....」
母親告訴我男人都是喜新厭舊的東西，切莫為了情愛損了自己。我終是沒有聽她的話，
還將那男人帶回山谷，害死了她。等我再睜開眼時，只見一個孩子蹲在床前，
正給我拭去眼角的淚。這孩子眉清目秀，一見我便笑彎了眼。見我不安，他便笑著安撫我，
「姐姐莫怕，我只是瞧你做噩夢了。」「風(fēng)兒?！挂粋€青衣身影從門口走了進(jìn)來。
那孩子跑了過去，喚他，「父君?！垢妇?？我怔怔看著那張臉，那張已然不是畫中人的臉。
這一刻，我想了好久的話，竟全哽在喉嚨，什么也問不出來。男人笑著摸了摸孩子的腦袋，
這才看向我。可他什么也沒說，只安排藥仙為我治療。就好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
我恨他毀了我的家園，可我知道現(xiàn)在的我什么也做不了。后來我見到了他的妻子，
那個溫柔美麗的百花仙子。原來他是司掌四季的神君千峯，他們郎才女貌，果然相配。
后來千峯以治傷為由，將我暫留在了九天，送到了藥仙普華那座終年藥香彌漫的孤絕仙山。
而那孩子名喚澤風(fēng)，許是對我這個新上天的凡人生了好奇，日日便不落空的往仙山跑。
因著千峯的關(guān)系，我并不喜歡這個孩子?？伤麉s不厭其煩的粘著我，
每日都會帶些好吃好玩的，來尋我。有時是幾顆流光溢彩、據(jù)說是瑤池底撿的甜膩果子，
有時是幾塊他寶貝得不得、形狀古怪的云霞結(jié)晶，
有時甚至是一捧還沾著露水的、會發(fā)光的仙草……藥仙嗜酒，作為報答我便替他釀酒。
每每封壇埋土?xí)r，這孩子便又會搶在我前頭?！竻捘锝憬?，你只管坐在那里，
埋土的事就交給澤風(fēng)吧?！埂附憬闵眢w欠佳，這些體力活兒還是讓澤風(fēng)來吧?！?/p>
他表現(xiàn)的實在太過熱切殷勤，我看著這副模樣，便會不自覺的想到千峯。曾經(jīng)那個人，
也是這樣讓我卸下心防。那孩子瞧出我的不開心，便問我緣由。我告訴他，
「因為有一個人騙了我，還害了我，我該恨他嗎？」他伸出手給我擦了擦眼淚。對我說，
「若讓姐姐失去了，便讓他還回來就是，這樣才公平，這是爹爹教他的?！故前?，
我是該讓他還回來。那孩子總會想著法兒的逗我開心，他帶我去看天界的銀河，他說，
「這是天界頂漂亮的地方?！购髞戆。@孩子長大了，不再姐姐姐姐的叫我，他好像，
對我生了情意。我知道，我的機(jī)會來了。（三）神仙動情，三界不寧。仙凡有別，
眾神也都恪守著這條規(guī)矩?？山倌陙硖焐仙龅囊还伤挤仓L(fēng)愈盛，惹得天帝頭疼的很。
我發(fā)現(xiàn)姻緣神與千峯交好，我便也特意與姻緣神交好。一次我偷偷動了手腳，
藏了兩根姻緣紅線，將紅線埋在澤風(fēng)和一個凡人女子的身上。隨后故意誆騙他下凡，
促成他和那女子的相識。不出意外，初見時，他便動了心。他一回來便開心的告訴我，
「我遇上了一個女子，她有些像你。」他說那女子像我……我沒說話，
只隨意尋了個借口打算不再見他。從那以后，我便瞧著他日復(fù)一日地偷偷下凡去見那女子。
不出多日，他果然與那女子相戀。后來那凡人女子得了怪病，他便私闖九重天禁地，
奪那活死人肉白骨的神水。可神水意外被奪，澤風(fēng)無計可施，只能眼睜睜看著女子痛苦死去。
他又義無反顧闖入地府，大鬧間放出了數(shù)萬惡鬼。天帝聞此大怒，將澤風(fēng)永貶畜生道。
因澤風(fēng)之禍，千峯愿代子受罰，化身駐守冥界的石龍，隔人鬼兩界。只愿減輕澤風(fēng)懲戒。
千奉散靈駐守冥界，百花仙子也追隨他而去，化身冥界不敗彼岸花，只為與千奉相守一處。
人間所說的家破人亡，就這樣出現(xiàn)在我眼前。不同的是，這一次，
我成了自己曾經(jīng)最厭惡的劊子手。為母親復(fù)了仇，看到這個結(jié)果，我應(yīng)該開心的。
可不知為何，我心里竟沒有一點(diǎn)復(fù)仇的快感。輪回臺上，天雷滾滾。我由記得，
情絲紅線從澤風(fēng)靈脈里抽出時，他看向我的眼神有多復(fù)雜和絕望?？伤粗?，什么也沒說，
就這樣被眾仙扔下輪回道。他永遠(yuǎn)也不會知道，那凡人女子是我抽出自己的一魄為人。只為，
害他……我那些自以為天衣無縫的隱秘，終究沒能瞞過普華仙人的眼睛。他發(fā)現(xiàn)了，
可他什么也沒說。只是從那日起，他不愿再喝我釀的酒。就連曾經(jīng)不愿多提及的母親過往，
他也盡數(shù)告知了我。原來母親是他座下的一只仙獸，因貪戀凡塵美景自由，他散漫慣了，
并不強(qiáng)求，這才成全了她。我聽的心中發(fā)顫。所以，千峯與母親并無關(guān)系……我不明白，
那他當(dāng)初處心積慮的接近我，不就是為了母親嗎？若他與母親并無關(guān)系，
又為何要?dú)⒘四赣H……？（四）一時間，我好像覺得自己報錯了仇，
自己又一次被什么東西困在了泥沼里。真相究竟如何，好像，也再沒有人知道……傷魂損魄，
我知道自己壽命將盡，這些年不過也都是母親做厭娘替我掙來的。我一夜老去，
死后進(jìn)不了輪回。魂魄飄蕩進(jìn)了姻緣神的姻緣樹里。后來不知為何，化身成了蒼生中的一員，
為那些為情所困之人做起了“鵲橋”。然后又消弭于世間，如此往復(fù)，歲歲年年。
可我卻什么都不記得，什么也改變不了。原來，這一切都不是夢。我不知道睡了多久，
醒來時，我還孤坐在院子里。天邊早已沒了顏色，歸于黑沉。我恍恍聽著耳邊的風(fēng)聲，
面上的涼意卻突然變的溫?zé)崞饋?，像有一只手輕輕撫了上。我愣了愣，
抬手觸上那溫?zé)岬囊黄Ｒ凰查g只覺得鼻頭一酸，落下淚來?！改悴辉刮覇?？」
身前的風(fēng)驀然停止，終于在暗夜里緩緩聚成人形。他化作風(fēng)，守了我?guī)资辏?/p>
也終于在五十年的時光里，第一次真正出現(xiàn)在我的目光里。相隔百年的對望，
在這一刻終是惶惶難視。當(dāng)初明朗恣意的少年，容貌依舊，那一頭銀發(fā)卻似經(jīng)年風(fēng)霜，
重重加身。我看著眼前這張臉，我竟發(fā)現(xiàn)叫不出名字。是仙君澤風(fēng)，還是將軍裴宛。
渾濁的眼里，蓄滿了淚。亦如當(dāng)年輪回臺上，少年看向我時，那一雙通紅的眼眶。
我看著他在身前蹲下，用手輕輕拂上我也早已銀白的頭發(fā)，「怨啊，怎么不怨?！?/p>
我自嘲的扯了扯嘴角，只覺得自己問了一句可笑的話。
「我怨你毫不猶豫的把我推給別人……」明明是極輕的一句話，卻讓我心頭猛地一酸。
澤風(fēng)輪回，確實孤獨(dú)的過完每一生，就如我一般，做著這“輪回鵲橋”，世世不得愛。
而他卻作為我最近的旁觀者，目睹著我一次又一次的離開。可偏偏這一世，
我與澤風(fēng)也成了這姻緣樹中的一環(huán)。（五）我是小乞丐，他是大將軍。上元夜相救之恩，
促成這世姻緣。他是戰(zhàn)功赫赫的青年將軍，京都女子擲果盈車的王孫公子。我滿腔赤誠，
日日算準(zhǔn)了他的必經(jīng)之路，裝作一場場不期而遇。而他眉宇間，卻只凝著驅(qū)不散的煩厭，
嫌我聒噪擾了他的清靜。朱門對朱門，竹門對竹門，我知道我與他不是一路人，
他對我生不出特別的情意。直到那一夜，他竟然主動約我到?jīng)鐾??？晌耶?dāng)時深陷囹圄，
被人幾乎陷害燒死。我失了約。后來，塵封多年的身世終于揭開。
我并非什么流落街頭的小乞丐，而是太守府失散多年的嫡出大小姐。憑著貼身信物，
我重歸那朱門高墻之內(nèi)。而他卻認(rèn)定我早已葬身于那夜的大火。太守府華燈初上的夜宴上，
四目猝然相對。他眼中瞬間翻涌的驚濤駭浪，幾乎要將我淹沒。然而，深府如海，步步驚心。
為了在這旋渦中存活下去，我唯有斂起所有過往，擦肩而過時，目光冰冷，與他形同陌路。
他奉旨領(lǐng)兵出征那日，他又將我約至舊日涼亭。等我趕去時，他已經(jīng)離開。
只留下那夜他未送出的玉佩，此物是他雙親予給未來兒媳的信物。那夜，
我才終于確定他的心意。直到一年后，他戰(zhàn)死的消息從邊關(guān)傳了回來。再后來，我依循父命，
鳳冠霞帔，嫁作他人婦。那枚玉佩，連同涼亭里那場無聲的訣別，
一并沉入了時光最幽暗的深潭。終究還是逃不開這“鵲橋詛咒”。我們相愛不相守。
他戰(zhàn)死沙場，我嫁與他人。我已記不得過了多少世，如今我也已經(jīng)六十九歲，滿頭白發(fā)，
子孫滿堂?？稍?jīng)的小乞丐柳江兒，我還是很想她……「澤風(fēng)，我好像錯了?！?/p>
我看著手腕上的紅線，最后一根也已經(jīng)消失。我不知道緣由，
但我覺得這個“鵲橋詛咒”應(yīng)是到了盡頭。就同我的生命一般。只是這一次，
我再也不用為他人作嫁衣，可以做一回自己。澤風(fēng)將我虛弱的魂魄帶入地府。不走黃泉路，
不過三陰府。原來曾經(jīng)的小仙君，現(xiàn)在已是地府的鬼差。他小心翼翼將我藏在了瓶子里，
不被其他鬼差發(fā)現(xiàn)。澤風(fēng)每日都會坐在奈何橋旁，一待就是幾個時辰。
奈何橋兩岸盛開著血紅的彼岸花，夭夭灼灼開往往生河的盡頭，那里矗立著一尊石龍。
那是千峯和百卉的神魂所化。我遠(yuǎn)遠(yuǎn)瞧著那身影與花影石龍重疊，亦如當(dāng)年九重天上，
美滿的一家三口。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后悔了。我的魂魄虛弱，澤風(fēng)每日便用他的靈力養(yǎng)著我。
我看著滿頭銀白的澤風(fēng)，狠心告訴他，「你不必這樣待我，我害了你，害了你的父君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