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堂穹頂垂落的巨型水晶燈,在顧北辰眼中不過是無數(shù)切割過度的碎玻璃。他坐在評審席最高位,指尖百無聊賴地轉(zhuǎn)動著萬寶龍鋼筆,金屬筆帽折射的冷光,精準分割著他線條冷硬的下頜。臺下,云城大學設計系的新生作品展正進行到第七組,平庸得如同批量印刷的壁紙??諝饫锔又畠r咖啡和丙烯顏料的味道,沉悶得令人窒息。
“下一組,服裝設計專業(yè),林若曦?!?/p>
主持人的聲音透過話筒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卡頓。顧北辰甚至懶得抬眼,筆尖在評分表上懸停,只等一個潦草的“C”劃下,便可結束這場對他寶貴時間的謀殺。
然而,禮堂里細微的嗡鳴聲,毫無征兆地靜了一瞬。
不是徹底的寂靜,而是某種龐大背景音被驟然抽離后的空白。顧北辰指尖微頓。
一道身影,逆著側(cè)幕略顯昏暗的光,走上了舞臺中央唯一的光柱之下。
她沒有像前面那些學生一樣昂首挺胸,步履間甚至帶著一點匆忙,纖細的身影被過于寬大的深藍色工裝外套裹著,袖口隨意卷了幾道,露出一截過分白皙的手腕。及肩的黑發(fā)松松束在腦后,幾縷碎發(fā)不聽話地垂落頰邊。她低著頭,懷里緊緊抱著一個硬殼的舊畫板,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像是抱著什么稀世珍寶,又像是抱著最后一塊浮木。
臺下傳來幾聲壓抑的嗤笑。前排幾個妝容精致的女生交換著看好戲的眼神。這種場合,這副打扮,簡直是自取其辱。
顧北辰的目光掠過她洗得發(fā)白的帆布鞋,掠過她低垂的眼睫,最終落在她緊抱著的畫板上。那畫板邊緣磨損得厲害,幾處深色的污漬像是洗不掉的油彩或咖啡漬。一絲極淡的、混合著松節(jié)油和舊紙張的味道,奇異地穿透了禮堂渾濁的空氣,鉆入他的鼻尖。
她終于走到了舞臺中央那束慘白的光下,站定。沒有自我介紹,沒有虛張聲勢的開場白。她只是深吸了一口氣,然后抬起頭。
顧北辰的瞳孔幾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
那是一張干凈得近乎透明的臉。不是時下流行的那種精致無瑕的美,眉宇間甚至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倦意,但那雙眼睛——清澈得像初融的雪水洗過的黑色琉璃,里面沒有怯懦,沒有討好,只有一種近乎執(zhí)拗的專注,和燃燒著的、近乎滾燙的亮光。那光芒太盛,瞬間刺破了周遭所有的平庸與浮華。
她將舊畫板穩(wěn)穩(wěn)地放在展示架上,動作輕柔得像對待易碎的夢境。然后,她伸出雙手——那雙手并不完美,指甲修剪得很短,指腹帶著薄繭,甚至右手食指上還貼著一小塊創(chuàng)可貼。她小心翼翼地,揭開了覆蓋在畫板上的深色絨布。
“嘩——”
前排一個端著咖啡杯的評委猛地倒抽一口冷氣,手一抖,褐色的液體潑濺在昂貴的西褲上,他卻渾然未覺。
整個禮堂,陷入了真正的、死一般的寂靜。
那不是一張平面的設計圖。
在深色背景的畫板上,靜靜地“綻放”著一件禮服的上半部分。它并非真實的布料縫制,而是以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技法,用無數(shù)種深淺不一的灰色、銀色、炭黑色的線,以及細小的、閃爍著幽微光芒的金屬絲和礦物顆粒,在畫板上精心刺繡、粘貼、堆疊而成!光線流轉(zhuǎn)其上,那些冰冷的線條與顆粒仿佛擁有了生命,勾勒出如同被烈火焚燒、雷電劈裂后殘存的荊棘枝干,扭曲、掙扎、充滿力量感。而在那嶙峋的“荊棘”枝頭,卻不可思議地“盛開”著一朵玫瑰。
玫瑰的花瓣并非嬌嫩的粉紅,而是由破碎的暗紅色水晶薄片、銹蝕的銅絲、以及一種帶著奇異珍珠光澤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半透明膠質(zhì)物層疊構成。它殘缺、鋒利、帶著一種驚心動魄的毀滅之美,每一片“花瓣”的邊緣都像是被強行撕裂,卻又在裂痕處透出內(nèi)里堅韌的脈絡,仿佛在灰燼與廢墟中,硬生生撕扯出最濃烈、最絕望、也最不屈的生命力!
整幅作品,更像一件立體的浮雕,一件凝固了風暴與重生的裝置藝術。畫板下方,粘著一小塊不起眼的實物面料小樣——一種異常粗糲、帶有天然結節(jié)和毛邊的深灰色羊毛混紡料,邊緣被精心地灼燒過,呈現(xiàn)出焦黑的、不規(guī)則的卷曲形態(tài)。小樣旁邊,是幾行清秀卻力透紙背的手寫字跡:
作品名:《荊棘玫瑰》
理念:毀滅即新生。傷疤是最堅硬的鎧甲,廢墟之上,亦可綻放。
材質(zhì):回收粗紡羊毛、再生金屬、礦物殘片、生物膠質(zhì)。
“嘶……”
不知是誰,終于找回了呼吸,發(fā)出一聲壓抑的驚嘆。緊接著,細碎的議論如同投入滾油的水滴,在整個禮堂炸開。
“天……這是什么?衣服還是雕塑?”
“太……太震撼了!那些荊棘,像真的會刺傷人!”
“這顏色……好壓抑,又好美……那朵玫瑰,看得我心口發(fā)疼……”
“回收料?廢金屬?這也能做高定?開什么玩笑!”
“嘩眾取寵吧?這能穿嗎?”
質(zhì)疑、驚嘆、不解、震撼……各種聲音交織成一片嘈雜的聲浪。然而舞臺中央的林若曦,仿佛置身于一個無形的隔音罩中。外界的紛擾絲毫未能侵入她的世界。她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微微仰著頭,專注地凝視著自己的作品。那雙黑曜石般的眼眸里,映著畫板上“荊棘玫瑰”幽冷而倔強的光芒,亮得驚人,仿佛她自己就是那束穿透厚重云層、執(zhí)拗地想要點亮黑夜的星芒。
顧北辰手中那支價值不菲的萬寶龍鋼筆,不知何時已停止了轉(zhuǎn)動。冰冷的金屬筆身被他修長的手指緊緊攥住,指節(jié)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評審席上,其他幾位見慣了大場面的教授和業(yè)界名流,此刻也難掩臉上的驚愕。坐在顧北辰右手邊的設計學院院長,一位以嚴謹刻板著稱的老教授,正下意識地摘下眼鏡,用絨布反復擦拭,仿佛無法相信眼前所見。他身旁那位國際知名的高定品牌設計總監(jiān),涂著鮮紅指甲油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紅唇微張,眼神銳利如鷹隼,死死盯著畫板上那朵破碎的玫瑰,仿佛要穿透表象,攫取其中的靈魂。
顧北辰的目光,卻越過了作品本身帶來的視覺沖擊,牢牢鎖在舞臺中央那個單薄卻挺得筆直的身影上。
她站在那束強光下,過于寬大的工裝外套顯得空空蕩蕩,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褲腳甚至有些不自然地卷起。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在強光照射下閃爍著微光,順著她清瘦的頰邊悄然滑落一滴,她卻渾然未覺。她的臉頰因為緊張和專注而微微泛紅,像初春枝頭一抹薄薄的桃花色,脆弱,卻又蘊含著某種不可摧折的生機。那雙眼睛里的光芒,純粹、熾熱、帶著一種近乎獻祭般的虔誠,只為了眼前這幅從廢墟中誕生的杰作。
那光芒,像一根無形的針,猝不及防地刺破了顧北辰周身那層由財富、地位和冷漠澆筑而成的堅硬冰殼,在他沉寂如古井的心湖深處,投下了一顆微小的、卻足以引發(fā)未知漣漪的石子。一種久違的、幾乎被他遺忘的悸動,極其微弱地,在他胸腔深處震顫了一下。不是因為她的容貌,而是因為那團火——那團在她眼底、在她指尖、在她傾注全部心血創(chuàng)造出的荊棘與玫瑰中熊熊燃燒的、名為夢想與不屈的火焰!
這火焰,與他所熟悉的那個被金錢、算計和冰冷規(guī)則所統(tǒng)治的世界,格格不入。它原始、粗糲、甚至帶著點不自量力的天真,卻又如此……耀眼奪目。
就在這萬眾矚目、空氣都仿佛凝固的時刻,意外發(fā)生了。
林若曦似乎想微微調(diào)整一下畫板展示的角度,讓它能更好地承接來自穹頂?shù)墓饩€,更完美地展現(xiàn)那些金屬絲和礦物顆粒流轉(zhuǎn)的光澤。她向前極輕微地挪動了一小步。
“咔嚓!”
一聲極其輕微、但在過分安靜的禮堂里卻顯得異常清晰的脆響。
她腳下,一塊原本就有些松動的地板裝飾壓條,在她帆布鞋底的壓力下,猛地向上彈起了一小截!邊緣鋒利的金屬壓條,如同一個陰險的陷阱,瞬間卡住了她帆布鞋的鞋尖!
“??!”
身體驟然失去平衡的驚呼只發(fā)出一半,林若曦整個人便不受控制地向前撲倒!懷中的舊畫板脫手飛出!
時間仿佛被拉長、凝固。
臺下爆發(fā)出更大的驚呼!
那承載著“荊棘玫瑰”的畫板,在空中翻滾著,如同折翼的鳥兒,朝著堅硬冰冷的舞臺地板直直墜落!那些精心刺繡粘貼的脆弱線條、水晶碎片、礦物顆?!劭淳鸵陧暱涕g化為烏有,成為這場意外最慘烈的陪葬!
顧北辰的身體,在他大腦下達指令之前,已經(jīng)猛地繃緊,幾乎要違背他引以為傲的自制力,從座位上彈起。他的目光死死追隨著那下墜的畫板,薄唇抿成一道凌厲的直線。
千鈞一發(fā)!
林若曦在撲倒的瞬間,憑借著驚人的反應和一股源自本能的、對作品超越自身安危的保護欲,硬生生在半空中扭轉(zhuǎn)了身體的方向!她完全放棄了用手臂支撐地面保護自己的本能,而是不顧一切地伸出雙臂,朝著那飛出的畫板竭力撈去!
“嗤啦——”
布料撕裂的刺耳聲音響起。她的右臂手肘狠狠擦過粗糙的舞臺地面,工裝外套的袖子和里面薄薄的T恤瞬間被磨破,白皙的皮膚上立刻滲出一道刺目的血痕。鉆心的疼痛讓她眉頭緊蹙,悶哼出聲。
然而,她的指尖,終于在畫板即將親吻地板的最后一剎那,險之又險地勾住了畫板背面的支架!
“砰!”
一聲悶響。畫板被她死死抱回懷里,重重地撞在她的胸口。巨大的沖擊力讓她整個人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尾椎骨傳來一陣鈍痛,懷里卻像抱著失而復得的稀世珍寶,緊緊護住。
禮堂里一片死寂,落針可聞。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著她狼狽地跌坐在舞臺中央,手臂淌血,發(fā)絲凌亂,懷里緊緊抱著她的畫板,像一只在暴風雨中死死護住幼崽的母獸。汗水混著灰塵沾在她蒼白的臉頰上,那雙黑亮的眼睛卻亮得嚇人,里面是劫后余生的慶幸和一種不容侵犯的決絕。
顧北辰攥著鋼筆的手指,緩緩地、不易察覺地松開了。剛才那瞬間身體緊繃的沖動,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一種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微妙的松弛感。他深邃的目光落在林若曦破損衣袖下那道蜿蜒的血痕上,停留了一瞬,隨即移開,重新投向那幅被她用身體護住的《荊棘玫瑰》。
那朵破碎的玫瑰,在經(jīng)歷了這驚魂一幕后,在畫板上依舊靜靜綻放,幽冷的光芒似乎更加執(zhí)著。而那個跌坐在舞臺中央、手臂染血的女孩,她本身,就是荊棘叢中最倔強的那朵玫瑰。
主持人如夢初醒,慌忙沖上臺詢問狀況。后臺的工作人員也手忙腳亂地跑上來。
林若曦在旁人的攙扶下,有些踉蹌地站了起來。她拒絕了立刻去醫(yī)務室的建議,只是簡單地用手背抹了一下臉頰上的汗和灰,深吸一口氣,再次抬起頭,目光掃過臺下驚魂未定的觀眾,最終,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卻無比堅定地,迎向了評審席的方向。
她的視線,毫無預兆地,撞進了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眸里。
顧北辰。
他就坐在那里,高高在上,如同云端的神祇。水晶燈冰冷的光芒落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鍍上一層拒人千里的疏離。他面無表情,眼神沉靜得像無風的古潭,沒有任何波瀾,沒有任何溫度,只是那么靜靜地看著她,看著她手臂上刺目的血痕,看著她眼底未散的驚悸和重新燃起的倔強。
那目光,像實質(zhì)的寒冰,瞬間穿透了喧囂與混亂,精準地釘在她身上。帶著審視,帶著探究,帶著一種上位者慣有的、俯瞰螻蟻般的漠然。
林若曦的心臟,像是被那冰冷的視線攥住,猛地一縮。手臂上的傷口后知后覺地傳來尖銳的刺痛。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混雜著自尊被刺傷的難堪,瞬間席卷了她。她下意識地挺直了脊背,像一株在寒風中不肯彎折的細竹,毫不退縮地回視過去,盡管指尖在微微顫抖。
就在這時,她眼角的余光瞥見評審席下方靠近舞臺的地面上,靜靜躺著一抹柔軟的灰色。是一條看起來就價值不菲的羊絨圍巾。大概是剛才混亂中,從那位評委(最有可能就是那位碰翻咖啡的)椅背上滑落的。
她收回與顧北辰對視的目光,在工作人員的攙扶下,忍著痛,抱著她的畫板,一步一步,有些狼狽卻又異常堅定地走下了舞臺。經(jīng)過那條圍巾時,她腳步?jīng)]有絲毫停頓,仿佛那只是一件與她毫無關系的垃圾。
舞臺的側(cè)幕陰影溫柔地包裹了她單薄的身影,隔絕了臺下或同情、或嘲笑、或探究的無數(shù)目光,也隔絕了評審席上那道冰冷審視的視線。
顧北辰的目光,卻在她身影消失于幕后的瞬間,依舊停留在她剛才站立的位置。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她身上那股混合著松節(jié)油、汗水和一絲極淡血腥氣的獨特氣息。他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在光滑的評分表上輕輕敲擊了一下。
最終,他的目光落在了被工作人員匆匆撿起、隨意搭在空椅子上的那條灰色羊絨圍巾上。那是他的圍巾。方才身體繃緊欲起時,似乎帶落了它。
他收回目光,垂下眼簾。手中昂貴的鋼筆筆尖,終于落在了那張幾乎空白的評分表上。
沒有猶豫,沒有停頓。
一個遒勁有力、力透紙背的“A+”,落在了“林若曦”的名字后面。
墨水在光潔的紙面上微微暈染開,如同他此刻心底那絲難以名狀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