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面冰層消融的那束陽光穿透海水的前一秒,我倒在她的墓前,再沒能看見。
冰冷的水流裹挾著寂靜,輕輕拍打著巨大的弧形觀景窗。我佇立窗前,指尖無意識地滑過舷窗那面如冰層般凜冽的清晰表面,指尖傳來一股無法驅(qū)散的永恒寒意。溫柘,這個承載著家族使命與沉重期許的名字,如今只剩下這副年近八十、在冰冷的海底獨自呼吸的身軀。窗外,永恒凝固的黑暗深淵里,依稀能辨出巨大的冰山輪廓,它們曾是這顆藍色星球最南端的壯麗守衛(wèi),如今卻化身為沉沒于無盡海床的巨大墓碑。透過舷窗玻璃淡淡的折射,我瞥見身后種植艙角落那座凸起的、被精心培育的藍色植物藤蔓溫柔覆蓋的小小墳塋。墓前豎著一個小小的標志牌,上面鐫刻著“林溯”這兩個字。一股沉重的酸楚猛然涌上喉嚨,我用力吞咽了一下。
窗外漂浮而過的幽深冰影倒映在舷窗上,悄然疊映在我布滿歲月溝壑的面頰和林溯那沉默的墓碑之上。時間失去了它應有的刻度,仿佛被埋入了厚重的冰層之下。
而故事的開端,也恰恰鑲嵌在一團燥熱的火焰里。
那一年,我十五歲。新加坡的夜晚悶熱得令人窒息,濕沉的海風粘膩地附著在皮膚上,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灼熱的濕棉花。我蜷縮在別墅回廊最昏暗角落的藤椅里,耳朵卻如貓般機敏地豎起,捕捉著不遠處書房虛掩的門縫里竭力壓抑卻依舊銳利如刀割般的爭論。父親溫啟璋,黑潮能源集團那站在權(quán)力頂端的掌舵者,在沉靜了幾分鐘后,終于以一種從未在我面前展露過的、令人心驚的沙啞聲調(diào)再次開口。
“……北太平洋深水區(qū)的鹽度數(shù)據(jù)變化率,徹底偏離了歷史模型預測的三倍標準差區(qū)間……陳院士的分析報告,明確指向了溫鹽環(huán)流……崩潰的可能性?!?父親的話音像是被空氣粘稠的熱度凍結(jié),艱難地一個字一個字吐出。
一股奇怪的寒意猛地竄過我的脊柱,盡管周遭的空氣依舊熱得令人窒息。溫鹽環(huán)流——這個在父親書桌上那些厚重、滿是圖表和晦澀公式的文件里頻繁出現(xiàn)的詞組,在我腦海中第一次有了令人恐慌的意義。它不再是地理課本里一個遙遠的概念,而是某種維系著某種難以言喻的恐怖平衡的潛在關(guān)鍵。
“溫先生,”另一個聲音響起,是集團的首席科學顧問,他的聲音緊繃得如同即將斷裂的弦線,“這模型……極端耦合變量的疊加效應……南極西側(cè)冰蓋融水傾瀉的預測……若與環(huán)流崩潰形成正反饋,觸發(fā)急凍機制……理論上并非不可能。只是概率,微乎其微?!?他的結(jié)尾帶著一個近乎虛浮的疑問號,飄忽不定。
父親長久的沉默如同實質(zhì)的巨石,狠狠壓在我的胸口,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擂鼓。門外花園里細碎的蟲鳴是那時我世界里僅存的真切聲響。
門把手轉(zhuǎn)動發(fā)出的輕微嘎吱聲驚得我一縮。管家何伯那張永遠古井無波的臉上難得地掠過一絲波動,那是對我的存在瞬間的了然與一絲難以捕捉的憂慮。他無聲地頷首,隨即悄然退開,步履輕得像掠過地毯的微風,留下那扇門縫和我那顆被無法言明的陰影攫住的少年心臟。
幾天后,那份被標記為“絕對機密”的報告竟意外地落在我的書桌上。墨色的紙張傳遞著冰冷的觸感,映入眼簾的第一幅圖表——一條斷崖般垂直下跌的曲線——仿佛尖銳的冰錐,狠狠刺入我的視網(wǎng)膜。曲線的盡頭,是一個觸目驚心的標題字體:“急凍臨界閾值”。下方一行小字注解刺入眼底:“鹽度閾值突破已進入倒計時區(qū)間?!?/p>
那感覺就如同溺水者望見了逼近的黑影,冰冷徹骨。世界仍在無休止地喧囂,媒體上依舊滾動著“氣候變暖加速北極熊棲息地縮小”、“島國面臨海平面上升威脅”等令人不安但已近乎麻木的新聞畫面,人們忙碌的生活喧囂如常,熱帶國度的高樓映著永不落幕的繁華光影。那些掌握著人類命運的巨輪掌舵者們——在達沃斯論壇閃爍的聚光燈下,在聯(lián)合國安理會那光滑如鏡的長桌前——爭論不休的焦點,始終圍繞在升溫限度是1.5°C還是該死的2°C。
幾乎無人留意,更無人深究那些科學家們耗盡心血、卻只能躲在少數(shù)幾個小如孤島的學術(shù)期刊上發(fā)出的微弱警告——那幾篇石沉大海的論文,如同投入廣袤冰海的石子,激不起半分漣漪。深海的巨獸已經(jīng)悄然張開了它凍結(jié)一切的巨口。
在所有人都朝著“暖”字的標桿沖刺時,我眼前看到的卻是一座無聲靠近的冰山,寒光刺骨。父親和那個聲音里的恐懼成了敲醒我的第一聲警鐘,那份無意間抵達我手中的機密文件則是沉入冰海中的坐標錨點。我像著魔一般,一頭扎進父親那間堆滿書籍如同迷宮的書房,貪婪地吞噬著海洋學、古氣候?qū)W、地質(zhì)學這些龐大而幽深的知識海洋。從《大洋傳送帶》里描繪的海洋深處巨大而緩慢的暗流循環(huán)圖譜,到那些深奧難懂、充滿希臘字母的冰芯同位素記錄論文,再到超級計算機模擬出的環(huán)流崩潰模型那令人費解的動態(tài)圖像。每一次對溫鹽環(huán)流理論理解的深入,都如同一步步更加靠近某個冰冷命運的底層密碼鎖。那感覺,如同獨自攀爬在一片不斷崩塌的冰冷巖壁上,指尖每一次觸摸到的巖面,都帶著不祥的、刺骨的寒意。
起初我的探索僅僅是少年在恐懼驅(qū)使下盲目刺破未知黑暗的徒勞嘗試,然而這種嘗試卻如同投入深海中的探測器,意外收獲的反饋漸漸顯露出令人心悸的輪廓。我開始用粗陋的工具和互聯(lián)網(wǎng)搜索引擎收集那些公開但被人忽視的碎片:港口航道海流的異常緩慢,北海漁場漁獲量無聲地斷崖式下跌,波羅的海鹽度記錄上那個孤零零而意義不明的突兀尖峰……當這些零碎的信息被我偏執(zhí)地拼接起來,一個恐怖的景象日益清晰——那條維系著地球氣候平衡的溫鹽環(huán)流巨大傳送帶,它的心跳脈搏正變得越來越微弱,越來越凌亂。崩潰的引信已在冰冷的深海悄然點燃。
當我最終將自己的發(fā)現(xiàn)——那個拼湊成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圖示——顫抖著捧到父親溫啟璋的辦公桌前時,他那雙能洞察能源市場瞬息萬變的敏銳眼睛只在我的成果上停留了不到十秒。他抬起頭,臉上沒有一絲驚訝,只有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近似哀傷的認命。
“溫家,”他把身體重重地陷進寬大的皮質(zhì)椅背里,指尖按壓著緊鎖的眉心,“從曾祖輩開始,就被旁人詬病是目光過于長遠??傇趧e人尚未憂慮的時候,就先擔憂起十年、五十年之后的事情。”他停頓片刻,視線重新聚焦在我臉上,那眼神像是在重新評估一件極其重要卻又極易破損的資產(chǎn),“這既是詛咒,也是……我們得以生存至今的盔甲。至少,對于還剩下時間準備的我們來說?!?/p>
那一刻,巨大的荒誕感如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我。當我自以為發(fā)現(xiàn)深藏水下的滅頂冰山時,父親,或許整個龐大的溫氏家族早已在冰面上建起了船塢。
“你比我想象中走得……更遠,溫柘,”父親的聲音低沉,像海溝深處緩慢流淌的寒流,“家族需要這份延續(xù)。做好準備,不是為虛無縹緲的上升零點幾度,而是為了……”他沒有說下去,目光沉重地掃過我那份幼稚卻又精準得可怕的圖示,最后落在窗外熱帶陽光下那一片令人恍惚的、虛偽的生機勃勃上,“嚴寒?!?/p>
他站起身,巨大的辦公桌仿佛成了此刻唯一的堡壘。他的指尖在桌面下方極其隱蔽的位置拂過,那里嵌著一塊微小的感應區(qū),無聲的授權(quán)驗證在瞬間完成。一道微弱的光芒閃過,桌面深處無聲地滑開了一個狹長的暗格。里面,不是黃金,不是璀璨的寶石,而是躺著幾份文件。文件的封面是一種沉重的深藍色,像是凝結(jié)的深海冰晶,上面只印著一個詞語,既是一個殘酷結(jié)論,也是一個坐標指令——一個我未曾聽聞過的地名:Trench H。
父親將最上面那份文件推到我面前,封面上除了那個神秘的地點代號“Trench H”,還有一行更小的編碼:“極地冰蓋融水注入速率異常報告 - 核心閾值突破預警”。
“你負責這個項目。啟動資金已經(jīng)在為你流通。從零開始,只向你的基因和我匯報。”父親的每個字都像冰凌砸在地面,“要一個真正的方舟,溫柘。一個當所有人都笑我們是瘋子時,我們還能安心沉睡的地方。在海底深處,在最硬的殼下面?!?/p>
“為什么是我?”一個疑問幾乎不受控制地沖口而出。
父親沒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窗邊,望著窗外那片被溫室催開的、永遠不知憂愁的、開得喧囂的艷麗三角梅。
“因為我們溫家的人,”他緩緩道,目光深沉,仿佛穿透了灼熱的海風和無邊蔚藍的海水,落在冰層之下,“總得留一個能清醒著沉到海底的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