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點,城市華燈初上。林溪推開家門,一股熟悉的飯菜香混合著淡淡的消毒水味道(母親是護士)撲面而來,卻驅不散她心頭沉甸甸的疲憊。摸底考78分的數(shù)學卷子,像一塊燒紅的烙鐵,藏在書包最深處,灼燒著她的神經(jīng)。
“小溪回來啦?洗洗手準備吃飯了。”母親林淑芬的聲音從廚房傳來,帶著一貫的溫和,但林溪能聽出下面隱藏的期待。
餐廳里,父親林建國已經(jīng)坐在主位,戴著老花鏡在看晚報。餐桌上擺著三菜一湯,熱氣騰騰。
“爸,媽?!绷窒吐暣蜻^招呼,拉開椅子坐下。
飯桌話題如同預設好的程序,準時啟動。
“今天摸底考成績出來了吧?數(shù)學怎么樣?”林建國放下報紙,目光透過鏡片看向女兒,帶著審視。
林溪握著筷子的手緊了緊,喉嚨有些發(fā)干?!啊?8?!?/p>
“78?”林淑芬端著最后一道菜出來,眉頭立刻蹙了起來,“小溪,這分數(shù)在你們重點班可不夠看啊。上次月考不是還85嗎?是不是最近分心了?”她的語氣帶著擔憂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焦慮。
“沒…沒有分心。”林溪低下頭,盯著碗里的米飯,“最后那道大題…沒做出來。”
“大題分值那么重!”林建國嘆了口氣,語氣嚴肅起來,“小溪,不是爸爸給你壓力。你看看現(xiàn)在競爭多激烈?你這個分數(shù),別說頂尖醫(yī)學院,就是好一點的醫(yī)科大都懸!學醫(yī)這條路,數(shù)學是基礎中的基礎,一點都不能含糊!”
“是啊,”林淑芬坐下來,給林溪夾了塊排骨,語氣軟了些,但內容依然沉重,“媽媽知道你累,但再堅持堅持。隔壁王阿姨家的兒子,去年考上協(xié)和醫(yī)科大,人家高三那年數(shù)學就沒下過140!你現(xiàn)在高二,正是關鍵打基礎的時候……”她絮絮叨叨地列舉著學醫(yī)的好處:穩(wěn)定、體面、受人尊敬、收入可觀……每一個詞都像一塊磚,壘砌在林溪的肩頭。
林溪機械地咀嚼著食物,味同嚼蠟。父母的聲音在她耳邊嗡嗡作響,像一臺設定好程序的復讀機,反復播放著“學醫(yī)”“分數(shù)”“競爭”“未來”。她很想告訴他們,她看到那些冰冷的器官圖譜會眩暈,想到手術刀會指尖發(fā)涼,她更喜歡沉浸在文字的世界里,感受那些無法被公式量化的悲歡離合。但她不敢。那個“78分”已經(jīng)剝奪了她所有辯解的底氣。她只能在心里無聲地吶喊:我的翅膀渴望的軌跡,不是這里!
她匆匆扒完碗里的飯,像逃離刑場一樣:“我吃好了,回屋復習了。” 沒等父母再開口,她已經(jīng)起身快步走回自己的房間,反手關上了門,隔絕了外面那個充滿“標準答案”的世界。
背靠著冰冷的門板,林溪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仿佛剛從深水中掙扎出來。她走到書桌前,沒有翻開任何一本理科習題冊,而是從抽屜深處拿出一本素色的硬皮筆記本。翻開,里面貼滿了從雜志上剪下來的詩,還有她自己寫下的密密麻麻的字句。她拿起筆,在空白的一頁,用力地寫下:
晚餐方程式
飯桌是規(guī)整的坐標,
碗碟排列成冰冷的點。
筷子劃下精確的軌跡,
咀嚼聲是單調的節(jié)拍。
他們遞來設定好的解:
學醫(yī)、分數(shù)、未來、體面。
我吞下公式化的關懷,
舌尖卻嘗不出甜。
胃里沉甸甸,
壓著未出口的變量。
夢想在消化液里沉默,
凝結成一顆倔強的結石。
筆尖幾乎要劃破紙頁。寫完,她合上筆記本,仿佛封印了一個無人知曉的宇宙,也封印了滿心的委屈和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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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城市另一端的一棟高檔公寓里,燈火通明,卻空曠得有些寂寥。
周嶼打開指紋鎖,玄關感應燈自動亮起,照亮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面和空曠的客廳??諝饫镏挥兄醒肟照{低沉的送風聲。他換了鞋,徑直走向自己的房間。
路過客廳時,巨大的曲面電視屏幕亮著,財經(jīng)新聞主播的聲音字正腔圓,但沙發(fā)上空無一人。餐桌上放著一個精致的保溫飯盒,旁邊壓著一張便簽紙,上面是保姆娟秀的字跡:“小嶼,飯菜熱在保溫盒里。先生晚上有應酬,太太航班晚點,明天到家。有事打我電話?!?/p>
周嶼面無表情地拿起便簽看了一眼,隨手放在一邊。他走進廚房,倒了杯冰水,倚在料理臺邊慢慢喝著。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卻澆不滅心頭那點難以言喻的煩悶。物理競賽集訓的通知書就放在他書桌上,下個月就要封閉集訓兩周。他拿起手機,點開通訊錄,手指在“父親”和“母親”兩個名字上懸停片刻,最終一個都沒撥出去。
他點開微信,給父親周振華發(fā)了條信息,言簡意賅:“物理競賽下月集訓兩周,通知已收到?!?然后,又點開母親蘇晴的對話框,復制粘貼了同樣的內容。
幾乎是立刻,父親的電話就打了過來。
“喂,小嶼?!敝苷袢A的聲音帶著一貫的沉穩(wěn)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背景音隱約有觥籌交錯的聲響,“集訓是好事,全力以赴。需要什么費用或者資料,跟張秘書說。這次爭取進國家隊,對你以后申請斯坦?;蛘進IT很有幫助,履歷上……”
“知道了?!敝軒Z打斷父親公式化的叮囑,聲音平淡無波,“我會準備?!?/p>
“嗯,那就好。爸爸這邊還有客人,先掛了。照顧好自己?!敝苷袢A似乎也習慣了這種高效卻缺乏溫度的對話,很快結束了通話。
母親的回復是半小時后的一條語音信息,背景音是機場廣播:“小嶼,媽媽剛落地。集訓加油哦!媽媽相信你是最棒的!等忙完這陣子回去看你,想要什么禮物?” 聲音溫柔,帶著長途飛行的倦意,卻像隔著遙遠的距離。
周嶼聽完,沒有回復,指尖在屏幕上滑動,最終點開了手機里一個藍色的圖標——他的有聲書APP。耳機還掛在脖子上,他熟練地塞進耳朵,點開了播放列表里一個熟悉的名字:《萬物靜默如謎》。清澈舒緩的女聲開始朗誦辛波斯卡的詩句,那些充滿智慧和洞察力的文字,像清涼的泉水,緩緩流淌進他空曠的內心。他閉上眼,將自己沉入聲音構筑的世界,那里沒有期待,沒有缺席,只有純粹的思想共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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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上午,難得的晴天。城市公園里綠意盎然,游人如織。
“哎呀,林溪你快點!磨蹭什么呢!”沈嘉禾穿著一身亮眼的鵝黃色連衣裙,活力四射地拉著林溪往前走。她今天特意把林溪約出來,美其名曰“呼吸新鮮空氣,轉換心情”,實則為了執(zhí)行她的“四人小分隊周末計劃”。
“嘉禾,我們…真的要和周嶼他們一起嗎?”林溪腳步有些遲疑,一想到要面對周嶼,圖書館里那句“聲音很好聽”帶來的困惑和書店里的心跳加速就一齊涌上心頭。
“當然啊!”沈嘉禾回頭,狡黠一笑,“人多熱鬧嘛!你看陳默那家伙,聽說有活動,屁顛屁顛就答應了?!彼噶酥覆贿h處籃球場邊正朝她們大力揮手的陳默。陳默穿著運動背心短褲,露出結實的胳膊,笑容陽光燦爛,旁邊站著的是穿著簡單白T恤和牛仔褲的周嶼。周嶼雙手插在褲兜里,身形挺拔,表情依舊淡淡的,目光似乎落在遠處的樹梢,陽光給他周身鍍上了一層清冷的光暈。
“嗨!沈大美女,林溪!這邊!”陳默的大嗓門穿透人群。
林溪的心跳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硬著頭皮被沈嘉禾拽了過去。
“周嶼,早?!鄙蚣魏檀蟠蠓椒降卮蛘泻?,然后對陳默說,“人齊了,走吧!目標——市中心新開的那家巨幕影院!”
周嶼的目光從樹梢收回,落在林溪身上,微微頷首,算是打過招呼,眼神平靜無波,仿佛圖書館和書店里的微妙從未發(fā)生過?!霸??!彼幕貞琅f簡潔。
四人行就這樣開始了。沈嘉禾和陳默走在前面,嘰嘰喳喳討論著待會兒看什么電影,最后選了部好萊塢特效大片。林溪和周嶼則沉默地跟在后面,隔著一步左右的距離,氣氛微妙地有些凝滯。林溪能清晰地聞到周嶼身上傳來的、淡淡的洗衣液混合著陽光曬過的干凈味道,這讓她更加緊張,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背包帶子。
看完電影出來已是中午。震耳欲聾的音效和爆炸場面讓林溪有些頭暈腦脹。沈嘉禾提議去附近一家網(wǎng)紅餐廳吃飯,結果門口排起了長龍。
“這么多人?要等到猴年馬月?。 标惸粗盘枂紊系臄?shù)字哀嚎。
“那……去旁邊的書店逛逛等位吧?我看那家‘時光書局’挺大的?!鄙蚣魏烫嶙h道。
林溪眼睛一亮,立刻點頭。對她而言,書店是比餐廳更舒適的避難所。周嶼沒什么表示,算是默認。
“時光書局”果然很大,裝修得很有格調,原木色的書架高聳至天花板,暖黃的燈光營造出安靜的氛圍。一進門,書香和咖啡香便撲面而來。
沈嘉禾拉著陳默直奔暢銷小說區(qū)。林溪則像魚兒入水,自然地走向了文學區(qū),在詩歌和散文的書架前流連。她抽出一本聶魯達的詩集,指尖拂過精美的封面,心情漸漸平靜下來。
她沉浸在書的世界里,暫時忘記了身邊的尷尬。直到她無意中側過頭,想看看沈嘉禾他們在哪,目光卻瞬間定住了。
在她斜對面,隔著一個書架,周嶼正站在那兒。
他并沒有在看書。他的視線似乎漫無目的地在書架間掃過,腳步緩慢地移動著。但林溪敏銳地注意到,他移動的軌跡,似乎……在若有若無地靠近文學區(qū),尤其是詩歌那個分類?
她的心猛地一跳,屏住了呼吸,下意識地往書架后面縮了縮,只露出一雙眼睛悄悄觀察。
周嶼似乎并沒有發(fā)現(xiàn)她。他的目光掃過一排排書脊,神情專注,像是在尋找什么,又像是在隨意瀏覽。他的手指修長,無意識地劃過一本本書的書脊,動作帶著一種奇特的、近乎審視的韻律感。
然后,林溪看到他停下了腳步。他的目光落在了一本書上。那本書的封面設計非常獨特,純黑的底色上,用燙銀的線條勾勒出一只振翅欲飛的蝴蝶,線條靈動而破碎,仿佛下一秒就要掙脫束縛飛走。書名是《蝶變的碎片》。
周嶼伸出手,將那本書從書架上抽了出來。他并沒有翻開,只是垂眸,專注地看著封面那只破碎的銀蝶。午后的陽光透過書店巨大的落地窗,斜斜地灑在他身上,給他低垂的眼睫鍍上了一層柔和的暖金色。他看得那樣專注,手指輕輕撫過燙銀的線條,像是在感受某種無聲的震顫。
林溪的心跳得飛快,幾乎要撞出胸膛。她想起了圖書館里他手指拂過辛波斯卡封面的樣子,想起了那句“聲音,很好聽”。現(xiàn)在,他又被一本詩集的封面吸引了?他到底……對文字的世界是怎樣的態(tài)度?
周嶼看了封面很久,久到林溪以為他會買下它。但他最終只是輕輕地將書放回了原位,動作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留戀?然后,他轉過身,目光似乎要朝林溪這個方向掃來。
林溪嚇得立刻縮回頭,心臟狂跳,背靠著冰涼的書架,臉頰滾燙。她像做賊一樣,慌忙從書架另一端繞開,假裝若無其事地走向暢銷區(qū)去找沈嘉禾。
“林溪?你臉怎么這么紅?書店暖氣太足了嗎?”沈嘉禾看到她的樣子,奇怪地問。
“???沒…沒有,可能是吧?!绷窒鷣y地應著,掩飾著自己的慌亂。她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文學區(qū)的方向。
周嶼已經(jīng)不在那里了。他正走向科普讀物區(qū),拿起一本《時間簡史》,神情恢復了一貫的平靜淡漠,仿佛剛才那個對著詩集封面出神的人,只是林溪的一個幻覺。
但林溪知道,那不是幻覺。那只破碎的銀蝶,那雙專注撫過書封的手,那個謎一樣的少年對“非標準答案”世界若即若離的靠近……都清晰地烙印在了她的眼底和心間。
書店的咖啡香依舊氤氳,而林溪的心湖,卻因為那只驚鴻一瞥的銀蝶,再次被投入了一顆名為“周嶼”的石子,漣漪久久無法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