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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溪的心跳驟然停止，攥著紙條的手指猛地收緊，幾乎要將那張脆弱的紙揉碎。她猛地回頭看向教室后門，瞳孔因為緊張而放大。
門口站著的，是抱著一摞作業(yè)本的數(shù)學(xué)課代表，一個戴眼鏡的男生。他看到林溪煞白的臉色和受驚的眼神，愣了一下，有些尷尬地推了推眼鏡：“呃…林溪？你沒事吧？李老師讓我來收一下昨天的練習(xí)冊?！?/p>
原來是課代表。林溪緊繃的神經(jīng)瞬間松弛，隨之而來的是巨大的虛脫感和更深的窘迫。她連忙低下頭，掩飾著自己劇烈的心跳和滾燙的臉頰?！皼]…沒事。練習(xí)冊在這里?！彼置δ_亂地從書包里抽出練習(xí)冊遞過去，聲音還有些發(fā)顫。
課代表接過練習(xí)冊，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沒再多問，轉(zhuǎn)身離開了。
教室里只剩下林溪一個人。午后的陽光斜斜地照進(jìn)來，塵埃在光柱里飛舞，卻驅(qū)不散她心頭的混亂。她重新攤開掌心，那張承載著驚天秘密的紙條靜靜躺著。冰冷的公式，滾燙的詩句，還有那個鉛筆寫下的問號，像烙印一樣刻在她腦海里。
是他。只能是周嶼。
可他為什么要這么做？這算是什么？一個天才心血來潮的玩笑？還是某種她無法理解的、屬于他那個世界的交流方式？
接下來的幾天，這張紙條成了林溪心頭揮之不去的影子。她把它小心地夾在那本寫滿了秘密詩句的硬皮筆記本里，像藏著一顆隨時可能引爆的炸彈。每次看到周嶼，無論是在走廊擦肩而過，還是在教室里隔著幾排座位，她的心跳都會不由自主地加速。周嶼卻依舊是那副平靜淡漠的樣子，仿佛那張紙條從未存在過。他甚至沒有再看過她一眼，專注地沉浸在他的競賽習(xí)題和物理世界里。
這種隱秘的煎熬和對方若無其事的反差，讓林溪備受折磨。她試圖解讀那個公式，翻遍了圖書館的數(shù)學(xué)手冊，卻只看得頭暈眼花，一無所獲。那行手寫的詩句和那個問號，卻像魔咒一樣，在她心里反復(fù)回蕩。
周五下午，最后一節(jié)課結(jié)束，天色陰沉得如同潑墨。厚重的鉛云低低地壓在明德中學(xué)的上空，空氣悶熱潮濕，醞釀著一場暴雨。學(xué)生們紛紛收拾書包，抱怨著糟糕的天氣，急匆匆地涌向校門。
林溪收拾得有些慢。她今天值日，負(fù)責(zé)關(guān)教室門窗。等她檢查完最后一扇窗，鎖好教室門時，豆大的雨點已經(jīng)噼里啪啦地砸了下來，瞬間連成了密集的雨幕，天地間一片白茫茫的水汽?？耧L(fēng)卷著雨絲，抽打在走廊的玻璃上，發(fā)出嗚嗚的聲響。
糟糕！沒帶傘！
林溪站在教學(xué)樓門口，望著外面傾盆的暴雨，一籌莫展。手機(jī)顯示打車軟件排隊人數(shù)上百。沈嘉禾今天家里有事，早早就走了。她嘗試著給父母打電話，卻無人接聽（估計還在工作）。一種孤立無援的沮喪感涌上心頭。
教學(xué)樓里的人很快走光了，只剩下空曠的回廊和嘩嘩的雨聲。她抱著書包，猶豫著是冒著大雨沖到公交站（大概率淋成落湯雞），還是回教室等雨小一點。
就在這時，她想到了一個地方——舊圖書館。那里離教學(xué)樓不遠(yuǎn)，而且……那個角落，或許可以暫時避雨？
幾乎沒有猶豫，林溪頂著書包沖進(jìn)了雨幕。短短幾十米的距離，她的校服外套和頭發(fā)瞬間就濕透了，冰冷的雨水順著脖頸流下，激得她打了個寒顫。她狼狽地推開舊圖書館沉重的木門，一股熟悉的、帶著潮濕霉味的書香混合著雨水的清冽氣息撲面而來。
她熟門熟路地直奔二樓最深處的角落。果然，這里空無一人。她松了口氣，放下濕漉漉的書包，擰了擰衣角的水，在靠窗的藤椅上坐下。窗外，雨勢沒有絲毫減弱的跡象，梧桐樹在狂風(fēng)中劇烈搖擺，雨點密集地敲打著玻璃窗，發(fā)出單調(diào)而巨大的聲響。
她靠在冰冷的藤椅上，疲憊和寒冷讓她蜷縮起身體。雨聲隔絕了外界的一切，這個小小的角落仿佛成了世界唯一的孤島。她下意識地摸向書包，指尖觸碰到那本硬皮筆記本的輪廓——里面夾著那張紙條。
就在這時，樓梯口傳來了腳步聲！
林溪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這么大雨，還有誰會來這里？難道是管理員？她屏住呼吸，緊張地盯著樓梯口的方向。
一個清瘦的身影出現(xiàn)在樓梯口。他顯然也淋了雨，額前的黑發(fā)濕漉漉地貼在光潔的額頭上，白色校服襯衫的肩膀處洇開深色的水漬，勾勒出略顯單薄的肩線。他手里拿著一個文件袋，似乎是為了保護(hù)里面的東西，被他緊緊捂在胸前。
是周嶼！
他看到角落里的林溪，腳步明顯頓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清晰的錯愕。他似乎也沒料到會在這里遇見她，尤其是在這樣一個暴雨傾盆的傍晚。
四目再次相對，空氣仿佛被雨水的濕氣浸透，沉重而粘滯。圖書館里只剩下窗外喧囂的雨聲和兩人之間無聲的張力。
林溪感覺自己的血液都凝固了。幾天來的煎熬、困惑、隱秘的悸動，此刻被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和眼前這個人，推到了爆發(fā)的邊緣。那張紙條帶來的所有疑問，像藤蔓一樣纏繞著她的心臟，勒得她幾乎無法呼吸。
周嶼的目光在她濕透的校服和略顯蒼白的臉上停留了一瞬，然后移開，徑直走向他對面那張?zhí)僖巍鞘撬洗巫奈恢?。他把文件袋小心地放在干燥的桌面上，然后坐下，微微?cè)頭看向窗外狂暴的雨幕，似乎打算像上次一樣，沉默地等待雨停。
那熟悉的疏離感，像一根導(dǎo)火索，瞬間點燃了林溪心中積壓的所有情緒。憑什么？他留下了那樣一張攪亂她心湖的紙條，現(xiàn)在卻可以像沒事人一樣，把她當(dāng)成空氣？
勇氣，或者說是一種被逼到角落的孤勇，混合著冰冷的雨水帶來的戰(zhàn)栗，讓她猛地站了起來。動作太大，藤椅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
周嶼聞聲，轉(zhuǎn)回頭看向她。
林溪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聲音大得仿佛蓋過了窗外的暴雨。她緊緊攥著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讓聲音不至于抖得太厲害。她從書包里抽出那本筆記本，翻到夾著紙條的那一頁，將那張被保護(hù)得很好卻已有些發(fā)皺的紙，用力地拍在兩人之間的桌面上！
“是你嗎？”她的聲音帶著破釜沉舟的尖銳，在空曠的圖書館里顯得格外清晰，甚至蓋過了雨聲，“這張紙條！是你放在我抽屜里的，對不對？”
她的目光像燃燒的小火苗，死死地盯著周嶼，不給他任何閃躲的機(jī)會。雨水順著她的發(fā)梢滴落在桌面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
周嶼的目光落在那張被拍在桌面上的紙條上。打印的公式，手寫的詩句和問號，清晰可見。他的表情有片刻的凝滯，那雙總是平靜無波的眼眸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在劇烈地翻涌、掙扎。
窗外，一道刺目的閃電撕裂了昏暗的天空，緊接著是震耳欲聾的雷聲，轟隆隆滾過天際。慘白的光瞬間照亮了周嶼的臉，也照亮了他眼中那抹一閃而過的……狼狽？和一種近乎破罐子破摔的坦誠？
他沒有否認(rèn)。
在雷聲的余韻中，在雨幕的隔絕下，在這個只屬于他們兩人的、被世界遺忘的角落，周嶼抬起眼，迎向林溪燃燒的目光，清晰地吐出一個字：
“是?！?/p>
轟——！
這個簡單的承認(rèn)，在林溪聽來，比窗外的驚雷更具沖擊力！真的是他！他承認(rèn)了！
“為什么？”林溪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拔高，帶著質(zhì)問，“為什么寫這個？這公式是什么？你想說什么？嘲笑我嗎？還是……” 她說不下去了，胸口劇烈起伏著。
周嶼的目光沒有離開她，那眼神復(fù)雜得讓林溪心悸。有被逼到墻角的窘迫，有試圖解釋卻找不到出口的急躁，還有一種……深藏的痛苦？他放在膝蓋上的手，無意識地攥緊了濕透的褲子。
“不是嘲笑?！彼穆曇粲行┥硢?，語速比平時快，帶著一種笨拙的急切。他伸出手指，用力地點在紙條上那行打印的公式上，“這個……是我嘗試……計算你詩里寫的‘翅膀渴望的軌跡’?！?/p>
“計算……軌跡？”林溪愣住了，完全無法理解。
“對！”周嶼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語速更快，帶著一種陷入自己邏輯的專注，“我看了你的詩?！鴺?biāo)軸切割了天空’——這是空間坐標(biāo)的建立?！ɡ淼逆湕l鎖住羽翼’——這是約束條件?！岚蚩释能壽E，是否偏離了設(shè)定的圓心？’——這是動力學(xué)方程求解目標(biāo)軌跡是否滿足預(yù)設(shè)軌道約束……”
他試圖用冰冷的數(shù)學(xué)語言去解析她充滿意象的詩句，每一個詞都試圖對應(yīng)一個變量或方程。他越說越快，眼神越來越亮，仿佛在解一道極其復(fù)雜的難題。
“我用了這個積分公式，”他指著紙條上那串天書般的符號，“嘗試構(gòu)建模型，模擬在特定約束（定理鏈條）下，一個質(zhì)點（飛鳥）想要突破原有軌道（設(shè)定圓心）所需的最小能量和可能路徑……但……”他的聲音突然卡住了，眼神中的光亮迅速黯淡下去，被一種深重的挫敗感取代。
他頹然地靠回椅背，手指無力地從紙條上滑落，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疲憊和……坦誠的失?。?/p>
“但……我失敗了?！?/p>
“這個積分……它無法收斂。我算不出一個確定的解?；蛘哒f……它根本就不是一個能用確定公式解出來的問題。” 他抬起頭，重新看向林溪，那雙深邃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著窗外灰暗的天光和……一種林溪從未見過的、近乎脆弱的困惑。
“你的詩……它描述的軌跡，或者說……那種‘渴望’，那種‘迷?！彼D難地尋找著詞匯，仿佛在描述一種完全陌生的物理現(xiàn)象，“它……它似乎超越了經(jīng)典力學(xué)的范疇。它更像是一種……混沌系統(tǒng)？或者……量子態(tài)的概率云？充滿了不確定性和……不可計算性?！?/p>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后幾乎成了喃喃自語：“我……算不出來?！?/p>
圖書館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只有窗外的暴雨依舊不知疲倦地沖刷著世界。
林溪徹底怔住了。她設(shè)想過無數(shù)種可能，唯獨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答案。周嶼，這個永遠(yuǎn)活在邏輯和公式里的天才，竟然試圖用數(shù)學(xué)去“計算”她詩歌里表達(dá)的迷茫和渴望？并且……他失敗了？他承認(rèn)自己失敗了？
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尖銳的酸楚瞬間攫住了她。她想笑，又想哭。他笨拙的嘗試，他坦誠的失敗，他眼中那份罕見的脆弱和困惑……像一把鑰匙，猝不及防地撬開了她心中某個堅硬的角落。
原來，他不是高高在上地俯視她的迷茫。他是在試圖理解，用他唯一熟悉的方式——公式和計算——去笨拙地觸碰她那個充滿“非標(biāo)準(zhǔn)答案”的世界。即使失敗了，他也承認(rèn)了失敗。這份笨拙的真誠，比任何華麗的語言都更具沖擊力。
雨聲依舊喧囂，但林溪卻感覺整個世界都安靜了下來。她看著眼前這個被雨水打濕、顯得有些狼狽的少年，看著他眼中那份因無法“計算”詩意而產(chǎn)生的挫敗和迷茫，心中翻騰的憤怒和質(zhì)問，如同被雨水澆熄的火焰，只剩下一種溫?zé)岬摹⒊睗竦乃彳洝?/p>
她張了張嘴，喉嚨有些哽咽，最終，所有激烈的情緒只化作一聲輕輕的嘆息，帶著一絲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溫柔：
“周嶼……詩里的軌跡，不是用來計算的?！?/p>
周嶼猛地抬起頭，看向她。窗外的雨光映在他眼中，像破碎的星辰。
林溪迎著他的目光，聲音很輕，卻異常清晰：“它……是用來感受的?！?/p>
感受？周嶼的眉頭緊緊蹙起，眼中是更深的茫然。感受？這對他而言，比最復(fù)雜的薛定諤方程還要難以理解。如何感受一個無法被量化的“軌跡”？如何感受“渴望”和“迷茫”？
他看著林溪。她的頭發(fā)還在滴水，臉頰因為剛才的激動和寒冷顯得有些蒼白，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里面盛滿了某種他無法解讀、卻讓他心臟莫名抽緊的東西。
雨，還在下。舊圖書館的角落里，一個試圖計算詩意的少年，和一個告訴他詩意需要感受的少女，隔著那張寫滿公式和詩句的紙條，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地、笨拙地、袒露了彼此世界最核心的困惑。
而那扇通往理解的門，似乎被推開了一條微不可察的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