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光！燈光！你們是沒吃飯嗎？我要的是倫勃朗式的光影，不是村口王師傅電焊的光！”
陳默像一頭發(fā)怒的雄獅，在監(jiān)視器后咆哮，唾沫星子橫飛。
田埂上，作為節(jié)目唯一“展品”的姜宸，正在進行第十七次“充滿破碎感的漫步”。他腳上穿著一雙嶄新的手工布鞋，身上是一塵不染的棉麻襯衫，全身上下唯一不和諧的，是他那張臉。
“卡！姜宸！你的眼神！眼神里沒有故事！”陳默的聲音通過大喇叭，震得樹上的鳥都撲棱著翅膀跑路了，“想象一下，你腳下的不是田埂，是你失去的江山！你不是在走路，你是在巡視你的王朝廢墟！”
姜宸努力調(diào)動面部神經(jīng)，試圖演出“痛失江山”的悲愴，結果用力過猛，看起來更像是踩到了一坨熱乎的牛糞。
“還有你！”陳幕的炮口又對準了攝影師，“你的運鏡！再平穩(wěn)一點！帕金森都比你穩(wěn)！我們要的是絲滑，是德芙！不是坐拖拉機！”
整個攝制組，在他的高壓指揮下，像一群上了發(fā)條的工蟻，精確，高效，且毫無靈魂。
而在不遠處的大樹下，總制片姜晚女士，正躺在她的折疊椅上，用草帽蓋著臉，睡得四仰八叉。
【吵吧，鬧吧，盡情地燃燒你們的藝術生命吧。等你們把自己都感動哭了，就輪到我上場了?！?/p>
她這副咸魚躺平的姿態(tài)，和現(xiàn)場那股“為藝術獻頭顱拋熱血”的瘋魔氣氛，形成了極其強烈的反差。
下午，折騰了大半天的姜宸終于獲得了一段寶貴的休息時間。他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骨頭的軟體動物，癱在院子里的木凳上，眼神空洞地望著地面，開始了真正的發(fā)呆。
陳默的團隊正在遠處調(diào)試設備，準備拍攝下一場“充滿禪意的垂釣”。
姜晚在監(jiān)控室里，看著幾十個分屏畫面，她不催促，不干預，只是耐心地等待。
就在這時，姜宸的目光，被地上的一抹黑色吸引了。
那是一隊正在搬家的螞蟻，它們排著一條歪歪扭扭的長隊，扛著比自己身體還大的食物顆粒，執(zhí)著地從院子的這頭，走向那頭。而它們前進的路線，不偏不倚，正好要經(jīng)過姜宸準備落腳的地方。
他原本只是想隨意地站起來，伸個懶腰。
可當他看到那群渺小又忙碌的生命時，他抬到一半的腳，就那么停在了半空中。
他沒有出聲，也沒有驚擾它們。
他就那么默默地站著，靜靜地等待。
等了很久，久到他腿都有些發(fā)麻。
直到最后一只拖著白色蟲卵的小螞蟻，也顫巍巍地通過了“危險區(qū)”，他才小心翼翼地抬起腳，輕輕地，繞了一個小小的弧度，落在了旁邊的空地上。
午后的陽光，正好穿過頭頂葡萄藤的縫隙，碎成一片片金色的光斑，溫柔地灑在他的側臉上。那一瞬間，他臉上沒有了被強行安排的“破碎感”，也沒有了“痛失江山”的刻意，只有一種與世無爭的、近乎天真的溫柔。
這個瞬間，被一個藏在屋檐木雕里的微型攝像頭，完整地，無聲地記錄了下來。
監(jiān)控室里的姜晚，嘴角微微上揚。
晚上，臨時搭建的評審室里。
陳默清了清嗓子，臉上帶著一種藝術家獨有的、對自己作品的絕對自信，按下了播放鍵。
屏幕上，是他的三分鐘剪輯樣片。
溪邊的姜宸，垂釣的姿態(tài)如同遺世獨立的謫仙；屋檐下的姜宸，遠眺的背影孤高又落寞；田埂上的姜宸，每一步都踏在黃金分割點上。
光影、構圖、色調(diào)，無可挑剔。每一幀都美得像一幅精心繪制的油畫，可以直接打包送去參加國際電影節(jié)。
片子播完，陳默的幾個副手立刻帶頭鼓起了掌。
“太美了！陳導，這簡直是藝術品！”
“這鏡頭，這質(zhì)感，絕了！這才是咱們節(jié)目的水準！”
陳默矜持地點點頭，目光投向了姜晚，那意思很明顯：小丫頭，看到了嗎？這就是專業(yè)。
姜晚沒說話，只是把自己的U盤插進了電腦。
“我的片子有點短，只有三十秒?！?/p>
眾人臉上露出了幾分不以為然。三十秒？能看出個什么玩意兒？怕不是連個BGM都沒配好吧？
姜晚按下了播放鍵。
屏幕亮起，沒有任何花哨的轉(zhuǎn)場，也沒有任何渲染氣氛的配樂。
就是一個固定機位的長鏡頭。
畫面里，姜宸穿著最普通的家居服，頭發(fā)有些凌亂，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院子里，像是在罰站。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抬起腳，繞開了什么。
鏡頭拉近，觀眾才看清，他繞開的，是一隊小小的螞蟻。
陽光灑在他的側臉上，他落寞又溫柔。
整個過程，安靜得只有現(xiàn)場收錄到的，微弱的風聲和不知名的蟲鳴。
三十秒結束，屏幕暗了下去。
評審室里，死一般的寂靜。
剛才還在為陳默的“藝術品”高聲喝彩的眾人，此刻像被集體施了定身咒，一個個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那種感覺很奇怪。如果說陳默的片子是一道擺盤精致、價值連城的米其林大餐，那姜晚的這個鏡頭，就像是你在饑腸轆轆的深夜，你媽給你下的一碗熱氣騰騰的陽春面。
沒有技巧，全是感情。
陳默死死地盯著那片漆黑的屏幕，他引以為傲的構圖，他反復推敲的光影，他視若生命的所有拍攝技巧，在這個未經(jīng)任何雕琢的、粗糙卻又真實到令人心悸的瞬間面前，顯得那么的蒼白，那么的可笑。
那是一種降維打擊。
“陳導，”姜晚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朵里，“您拍的是‘美’，是設計出來的美，完美，但冰冷。”
她站起身，走到屏幕前。
“但觀眾真正想看的，是‘真’。是這種，笨拙的，不加修飾的，甚至有點傻氣的真實。這份真實里，自帶了比任何藝術加工都更動人的力量?！?/p>
陳默緩緩地摘下了眼鏡，用力地揉了揉酸澀的眼睛。
他想反駁，想捍衛(wèi)自己堅守了一輩子的藝術準則?？赡莻€少年為螞蟻讓路的溫柔側影，像一記重錘，把他所有的驕傲和固執(zhí)，都砸得粉碎。
他追求了一輩子的“真實”，卻差點被自己最擅長的“技巧”給親手扼殺了。
良久，他重新戴上眼鏡，再開口時，那股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執(zhí)拗不見了，只剩下一種如釋重負的釋然和愧疚。
“我……輸了?！?/p>
他站起身，對著姜晚，這個他昨天還想用專業(yè)知識碾壓的黃毛丫頭，鄭重地低下了頭。
“明天開始，所有機位，聽你安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