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呼……”
林眠背靠著冰冷粗糙的水泥墻,大口喘著氣。每一次吸氣,干澀的喉嚨都像被砂紙摩擦過,火辣辣地疼。汗水浸透了她的后背,粘膩冰冷。她低頭看了一眼緊緊攥在手里的小手。
那小手涼涼的,卻很安靜地待在她掌心,沒有一絲掙扎。男孩——林眠在心底艱難地給他安了個稱呼:小藍——正仰著小臉看她。超市門口那非人的冰藍早已褪盡,此刻他的眼睛清亮得像被雨水洗過的天空,帶著全然的信任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茫然,仿佛不明白“媽媽”為什么跑得這么累。
“媽?”他歪了歪頭,發(fā)出一個清晰的單音,帶著詢問。
林眠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了一下,又酸又軟,還夾雜著難以言喻的恐懼。她強迫自己移開視線,看向前方。夕陽的余暉正艱難地穿透厚重的鉛灰色云層,給這片廢棄工業(yè)區(qū)的殘骸鍍上一層不祥的血色。巨大的、銹蝕的管道如同巨獸的骨架,扭曲著指向天空。斷壁殘垣間,雜草在頑強地生長,風掠過空曠地帶,發(fā)出嗚咽般的哨音。
這里寂靜得可怕,只有風聲和她自己粗重的喘息。暫時安全了。
可“安全”這個詞,在末世里本身就脆弱得像肥皂泡。林眠的神經(jīng)依舊緊繃得像拉滿的弓弦,耳朵捕捉著任何一絲異常的聲響。她需要食物,需要水,需要一個能熬過夜晚的庇護所。更重要的是,她需要弄明白,身邊這個能一聲吼退尸群的“小藍”,到底是什么?
她嘗試著蹲下身,視線與小藍齊平。男孩立刻向她靠近一步,小手依舊緊緊抓著她的手指。他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她,里面是全然的依賴,純粹得讓林眠感到窒息。她喉嚨發(fā)干,社恐的本能讓她想要退縮,想要避開這種過于直白的注視,但生存的迫切壓倒了這一切。
“你……”她艱難地開口,聲音嘶啞,“……叫什么名字?”
小藍眨了眨眼,長長的睫毛像小扇子。他似乎很努力地在理解,小嘴微微張著,但最終只是又清晰地吐出那個字:“媽?!?/p>
林眠挫敗地閉了閉眼??磥碇粫f這個。她指了指自己:“林眠。我,林眠?!?然后又指了指他,充滿期待地看著。
小藍漂亮的眼睛亮了一下,像是終于明白了游戲規(guī)則。他立刻學著林眠的樣子,用小手指了指她,口齒清晰地重復:“媽!” 接著,又驕傲地用小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無比認真,字正腔圓:“媽!”
林眠:“……”
溝通失敗。她看著男孩那張寫滿“我很聰明吧快夸我”的小臉,一股無力感夾雜著荒誕感油然而生。算了,名字不重要。她深吸一口氣,指了指自己干裂的嘴唇,又做了個喝水的動作,然后用期待的眼神看著他。
小藍這次歪著頭看了她幾秒,似乎在分析這個復雜的手勢。然后,他松開了抓著林眠的手,小小的身影忽然轉(zhuǎn)身,像一只敏捷的小獸,朝著不遠處一堆坍塌的水泥預制板和銹蝕的鋼筋框架跑去。他的動作出乎意料地快,在瓦礫間跳躍奔跑的姿態(tài)帶著一種非人的協(xié)調(diào)感,赤著的小腳踩在尖銳的碎石上卻如履平地。
林眠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小藍!回來!” 她壓低聲音喊道,恐懼攫住了她。那堆廢墟看起來隨時會再次崩塌!她想追上去,雙腿卻像灌了鉛。
小藍的身影消失在扭曲的鋼筋后面。
時間仿佛凝固了。林眠緊張地盯著那片陰影,每一秒都是煎熬。就在她幾乎要不顧一切沖過去時,一個小小的身影又從陰影里鉆了出來。
小藍懷里抱著一個東西,正努力地朝她跑回來。夕陽的光落在他身上,給他臟兮兮的小臉和不合身的T恤邊緣鍍上了一層金邊。
他跑回林眠面前,獻寶似的把懷里的東西高高舉起。
那是一個深藍色的、塑料質(zhì)地的兒童水壺。壺身上印著模糊褪色的卡通圖案,壺蓋邊緣沾著干涸的泥點,但整體看起來還算完好。
林眠愣住了。她下意識地接過水壺,入手沉甸甸的。她擰開同樣沾著泥點的壺蓋,一股清冽的、帶著一絲塑料容器特有味道的水汽撲面而來。
里面竟然有小半壺干凈的水!
“水……?”她難以置信地看向小藍。男孩正仰著小臉,眼睛亮晶晶地看著她,似乎在等待表揚。他伸出小手指了指水壺,又指了指林眠的嘴巴,學著林眠剛才的動作,用力地點點頭。
一股巨大的暖流,混合著更深的困惑和一絲莫名的酸楚,猛地沖上林眠的鼻尖。她看著那雙純粹期待的眼睛,喉嚨哽住了。這個沉默的小守護者,似乎真的……在努力照顧她這個“媽媽”?
她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小口水。清涼的液體滑過灼痛的喉嚨,帶來一種近乎奢侈的慰藉。她把水壺遞到小藍嘴邊:“喝?!?/p>
小藍搖了搖頭,固執(zhí)地把水壺推回給她,小手再次指向她的嘴唇。
林眠沒有再推辭。她又喝了幾口,干渴稍緩,饑餓感卻更加洶涌地襲來。她看向小藍,試探著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做了個餓的動作。
這次小藍的反應更快。他小小的眉頭立刻皺了起來,像是遇到了一個比找水更重大的難題。他警惕地轉(zhuǎn)動著小腦袋,那雙清澈的眼睛瞬間變得銳利起來,像掃描儀一樣掃視著周圍的廢墟。幾秒鐘后,他的目光鎖定了遠處一個半埋在瓦礫堆里、早已銹蝕變形的大型金屬儲物柜。
他再次像離弦之箭般沖了過去。
林眠的心又一次懸起,只能緊張地注視著他小小的身影在巨大的廢墟間靈活穿梭。這一次,他消失的時間更長。林眠焦灼地等待著,手指無意識地絞緊了衣角。就在她幾乎要絕望時,小藍的身影終于再次出現(xiàn)。
他跑得有些氣喘,小臉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紅。這一次,他懷里抱著的不是水壺,而是一個鼓鼓囊囊、印著褪色超市LOGO的塑料袋。袋子看起來很沉,他抱得有些吃力,但步伐依舊很快。
他跑到林眠面前,把塑料袋放在地上,迫不及待地拉開袋口。
里面是幾包壓得有點變形的餅干,包裝袋上印著過期的日期;幾個皺巴巴的、看起來還算完好的真空包裝鹵蛋;一小袋密封的堅果;甚至還有兩盒蒙著灰塵的紙盒裝牛奶!
林眠徹底震驚了。她看著小藍蹲在地上,獻寶似的把里面的東西一樣樣掏出來擺好,然后仰起臉,那雙褪去了搜尋獵物般的銳利、只剩下純粹期待的眼睛亮得驚人,仿佛在無聲地問:“媽,這些夠嗎?”
他是怎么做到的?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精準地找到這些尚未完全腐敗、還能入口的食物?難道……他能感知到?
林眠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看著小藍額角滲出的細汗和因為奔跑而急促起伏的小胸膛,一種強烈的保護欲混雜著難以言喻的酸澀,終于沖破了社恐的壁壘。她伸出手,用袖子輕輕擦去他額頭的汗水。
男孩的身體明顯僵了一下,似乎對這種突如其來的、溫柔的接觸感到陌生。他抬起頭,清澈的眼睛里有一瞬間的困惑,但隨即,那困惑化成了巨大的、純粹的喜悅。他主動把小腦袋湊近林眠的手,像只被順毛的小貓一樣,滿足地蹭了蹭,喉嚨里發(fā)出細小的、舒服的咕嚕聲。
“媽!”他再次清晰地喊了一聲,聲音里充滿了陽光般的暖意,驅(qū)散了廢墟的陰冷。
林眠的手指微微顫抖著,最終,輕輕落在了他柔軟微涼的發(fā)頂。
夕陽沉入地平線,最后一絲血色也被濃重的鉛灰吞噬。廢墟的陰影如同活物般蔓延開來,更深沉的黑暗即將籠罩大地。林眠迅速將食物和水收好,抱起因為找到食物而顯得格外滿足、此刻有些依賴地靠在她腿邊的小藍,目光急切地掃視著四周。
她需要一個能藏身的地方,一個能抵御夜晚寒氣和可能游蕩怪物的角落。不遠處,一座廢棄的、看起來像小型變電所的低矮水泥建筑吸引了她的注意。它的門早已不知去向,黑洞洞的入口像一張擇人而噬的嘴。但它的結(jié)構看起來還算完整,墻壁厚實,只有一個入口,相對容易防守。
“我們?nèi)ツ抢??!绷置叩吐曊f,指了指那座小房子。
小藍順著她指的方向看了看,小臉上的輕松褪去,眉頭又習慣性地微微蹙起,像是在評估那個地方的“安全系數(shù)”。幾秒鐘后,他點了點頭,主動牽起林眠的手,小小的身體微微繃緊,帶著一種護衛(wèi)般的姿態(tài),率先朝著那個黑洞洞的入口走去。
踏入變電所,一股濃重的灰塵和霉菌混合的氣味撲面而來。里面空間不大,堆放著一些銹蝕嚴重的廢棄設備和碎裂的絕緣子。地面落滿厚厚的灰塵,角落里結(jié)著蛛網(wǎng)。唯一的光源來自門口透進來的、最后一點稀薄的暮色。
林眠放下小藍,快速檢查了一下。只有一個出口,窗戶很高很小,并且裝著粗實的鐵欄桿。暫時安全。她緊繃的神經(jīng)稍微放松了一絲。
她靠著相對干凈的一堵墻坐下,拿出餅干,小心地掰開,遞了一半給小藍。男孩接過去,小口小口地吃著,動作斯文,和他奔跑時展現(xiàn)出的野性截然不同。他一邊吃,一邊時不時抬頭看看林眠,確認她也在吃。
填飽了肚子,疲憊如同潮水般席卷而來。林眠拿出那個兒童水壺,兩人分著喝了幾口水。小藍似乎也累了,吃完東西后,小小的身體就蜷縮起來,腦袋一點一點地,眼皮開始打架。
林眠脫下自己那件還算厚實的外套,裹在小藍身上。男孩在溫暖和食物的安撫下,很快沉沉睡去,發(fā)出均勻細微的呼吸聲。他睡著的樣子,完全像個無害的、惹人憐愛的天使,長長的睫毛在臟兮兮的小臉上投下安靜的陰影。
林眠卻毫無睡意。她背靠著冰冷的墻壁,聽著外面呼嘯的風聲和遠處偶爾傳來的、不知名生物的詭異嚎叫,心緒紛亂如麻。懷里這個小家伙,他展現(xiàn)出的能力——尋找物資、對危險的預判、以及超市門口那驚世駭俗的一聲退尸——都指向一個林眠不敢深想的可能。他不是普通的孩子。人類基地里那些關于“異常體”、“變異種”的流言和嚴苛條例,像冰冷的針一樣刺進她的腦海。一旦被發(fā)現(xiàn)……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沙沙”聲,從變電所門外不遠處的瓦礫堆傳來。
不是風聲!
林眠全身的汗毛瞬間倒豎!她猛地屏住呼吸,心臟狂跳,身體僵硬得如同石頭。她下意識地看向懷里的小藍。
熟睡的男孩似乎也感應到了什么,長長的睫毛顫動了一下,那雙清澈的眼睛倏地睜開!里面沒有初醒的懵懂,只有一片驟然凝聚的、冰封般的警惕。他小小的身體瞬間繃緊,像一只蓄勢待發(fā)的幼豹,卻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只是從林眠的懷里無聲無息地滑到地上,赤著腳,悄無聲息地走到了門口那片濃重的陰影里,將自己完全隱藏起來。
林眠緊張地看著他小小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心提到了嗓子眼。
“沙沙…沙沙…”聲音更近了,帶著一種拖沓的節(jié)奏,伴隨著低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喉音。
是喪尸!不止一只!它們似乎被什么吸引,正在靠近這座小小的避難所!
冷汗瞬間浸透了林眠的內(nèi)衣。她死死咬住嘴唇,不敢發(fā)出一絲聲響,手心里全是冰涼的汗。完了!它們會發(fā)現(xiàn)這里!
就在那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拖沓腳步聲停在變電所門口,一個佝僂扭曲的影子即將探入門口微弱光線的剎那——
站在陰影中的小藍,動了。
他沒有發(fā)出任何林眠想象中的吼叫。他只是微微抬起了小臉,那雙在黑暗中驟然亮起的、非人的冰藍色光芒,如同兩道來自地獄的寒冰射線,精準地投向門口那幾個徘徊的輪廓。
無聲的威壓如同實質(zhì)的潮汐,洶涌而出!
門口那幾只已經(jīng)伸出了腐爛手臂的喪尸,動作如同被按下了暫停鍵。它們僵在原地,保持著前撲的姿勢,喉嚨里發(fā)出的嗬嗬聲如同被掐斷般戛然而止。緊接著,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恐懼清晰地傳遞出來,它們開始劇烈地顫抖,如同篩糠。幾秒鐘后,它們猛地轉(zhuǎn)過身,爆發(fā)出比來時更快的速度,跌跌撞撞、互相推搡踐踏著,如同身后有最可怕的獵食者在追趕,倉皇地逃離了變電所的范圍,眨眼間便消失在濃重的夜色里。
門口,再次只剩下呼嘯的風聲。
小藍眼中的冰藍光芒緩緩熄滅。他轉(zhuǎn)過身,赤著腳走回林眠身邊,臉上沒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仿佛剛才只是趕走了幾只煩人的蒼蠅。他伸出小手,輕輕拉了拉林眠僵硬的衣角,然后打了個小小的哈欠,清澈的眼睛里帶上了一絲困倦,無聲地傳遞著一個信息:沒事了,媽,可以睡了。
林眠看著男孩平靜的小臉,又看看門外空蕩蕩的黑暗,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他不需要吼叫。一個眼神,就足以讓尸群魂飛魄散。
這個認知,比任何尸群的嘶吼都更讓她感到恐懼。她低頭看著重新依偎回她身邊,很快又陷入沉睡的小藍,第一次無比清晰地意識到:她撿到的,或許不是一個孩子。
而是一個……王。
一個沉默的、幼小的、卻擁有著恐怖力量的喪尸王。
而他,固執(zhí)地認定了她這個“媽媽”。這份沉重的、帶著血腥味的“依賴”,將把她推向何方?林眠抱緊了自己冰冷的胳膊,在死寂的黑暗中,徹夜未眠。
灰白的水泥高墻像巨獸的脊骨,在鉛灰色天幕下蜿蜒起伏,將一片相對完整的舊城區(qū)緊緊箍住。墻頭纏繞著猙獰的帶刺鐵絲網(wǎng),高壓電流偶爾在上面跳躍出幽藍的火花,發(fā)出“滋啦”的輕響。墻外,是望不到邊際的、被死亡和荒蕪統(tǒng)治的廢土;墻內(nèi),是掙扎求生的人類最后堡壘——磐石基地。
林眠牽著小藍的手,排在入城檢查站冗長而沉默的隊伍末尾。她低著頭,寬大的舊圍巾幾乎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寫滿疲憊和緊張的眼睛。小藍被她緊緊護在身側(cè),同樣戴著頂破舊的毛線帽,帽檐壓得很低,遮住了他過于引人注目的發(fā)色和那雙容易暴露異常的眼睛。他異常安靜,只是緊緊抓著林眠的手指,小小的身體微微貼著她。
周圍是嘈雜的人聲、壓抑的咳嗽、嬰兒虛弱的啼哭,還有巡邏士兵皮靴踏在水泥地上的沉重回響??諝饫飶浡舅⒑钩?、塵土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絕望混合的氣味。每一次士兵銳利的目光掃過人群,林眠的心臟都會劇烈地收縮一下。她下意識地將小藍往身后藏了藏,手心一片冰涼潮濕。
終于輪到他們。
“身份牌。”檢查口穿著臟污軍裝、面無表情的士兵伸出手,聲音像生銹的鐵片摩擦。
林眠趕緊從貼身的衣袋里摸出兩塊用粗糙金屬片打制的、邊緣磨損的身份牌。這是她在廢土掙扎求生時,從一個死去拾荒者身上找到的。她把兩塊牌子遞過去,一塊刻著模糊的“林”字,一塊刻著更模糊的、難以辨認的符號——她權當那是“藍”。
士兵接過牌子,用儀器掃描了一下,發(fā)出單調(diào)的“嘀”聲。儀器屏幕閃爍了幾下,顯示出兩個黯淡的名字和“拾荒者”的模糊身份信息。他皺了皺眉,似乎對信息的模糊度不太滿意,目光銳利地掃向林眠和她身后的小小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