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袋套下來的那一刻,帶著一股子陳年土豆和廉價化肥混合的刺鼻味兒,直沖蒙飛的鼻腔。緊接著,就是天旋地轉(zhuǎn)的翻滾和堅硬車斗底板的親密接觸,硌得他肋骨生疼,差點把早上那碗價值六塊五的加蛋腸粉給嘔出來。
“輕點!輕點!你他媽當這是摔麻袋裝紅薯呢?這可是金疙瘩!五億!五個小目標懂不懂!”一個刻意壓低的、帶著濃重?zé)熒さ哪新暭焙鸷鸬赜?xùn)斥。
“老大,我這不是激動嘛!”另一個略顯尖細的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興奮,“三個月!整整三個月啊!風(fēng)吹日曬,天天蹲那破灌木叢里喂蚊子,總算把這尊財神爺給請來了!想想那贖金,嘶……”
車斗里一陣劇烈的顛簸,蒙飛像個沒扎口的破麻袋一樣,腦袋“咚”一聲撞在冰冷的金屬擋板上,疼得他眼冒金星。他費力地在散發(fā)著霉味的麻袋里扭動了一下,試圖找個不那么硌人的姿勢。五億?財神爺?這綁匪團伙的業(yè)務(wù)水平,是跟村口二傻子學(xué)的嗎?綁人前都不做背景調(diào)查?
“嘿嘿嘿,”又一個甕聲甕氣、聽起來就有點憨的聲音加入了暢想,“老大,五億到手,咱仨咋分?我要回老家蓋個三層小樓,帶旋轉(zhuǎn)樓梯那種!再娶個漂亮媳婦兒!”
“出息!”那個被稱為老大的煙嗓嗤之以鼻,聲音里充滿了對未來的宏偉藍圖,“蓋樓?娶媳婦兒?膚淺!老子要買游艇!買海島!天天躺在沙灘上,讓穿比基尼的美女給我抹防曬油!老幺,你呢?”
尖細聲音的老幺立刻跟上:“我要環(huán)游世界!先去拉斯維加斯豪賭三天三夜!再去巴黎買買買!老大,到時候咱的游艇借我開開唄?”
“沒問題!都是自家兄弟!”老大豪氣干云地許諾,仿佛那五億贖金已經(jīng)在他瑞士銀行的戶頭里叮當作響了。車斗里洋溢著一種近乎癲狂的、對暴富生活的美好憧憬,伴隨著面包車老舊發(fā)動機吭哧吭哧的喘息。
蒙飛躺在冰冷的車斗里,聽著頭頂上方三位綁匪大佬熱火朝天地規(guī)劃著用他這“人質(zhì)”換來的五億贖金如何揮霍——游艇、海島、比基尼美女、旋轉(zhuǎn)樓梯小洋樓、拉斯維加斯豪賭、巴黎奢侈品掃貨……每一個夢想都金光閃閃,每一個計劃都洋溢著暴發(fā)戶的芬芳。他忍了又忍,肋骨被硌得生疼,麻袋里的怪味熏得他頭暈,終于,在那位老大開始暢想私人飛機要買空客還是波音的時候,他憋不住了。
他用盡力氣,在麻袋里悶悶地、帶著點破罐子破摔的腔調(diào),喊了一嗓子:
“那個……幾位大哥,打斷一下哈!”
車斗里熱火朝天的分贓大會戛然而止。死一般的寂靜瞬間籠罩了狹小的空間,只剩下面包車發(fā)動機那茍延殘喘般的突突聲。
“誰?!”老大煙嗓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驚疑不定,仿佛見了鬼,“誰在說話?!”他猛地拍了一下車斗壁板,“老幺!胖子!你們誰他媽在學(xué)人質(zhì)說話?!”
“不是我啊老大!”老幺尖細的聲音帶著哭腔。
“俺……俺也沒??!”胖子甕聲甕氣地辯解,透著十二萬分的委屈。
麻袋里的蒙飛嘆了口氣,那嘆息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大哥們,別找了,是我。就你們麻袋里這位……呃,價值五億的‘財神爺’。”
短暫的沉默,像一塊沉重的濕抹布糊在每個人臉上。
“你……你他媽醒了?!”老大煙嗓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還有點惱羞成怒,“老幺!你下的藥呢?!不是拍胸脯保證能睡到明天中午嗎?!”
“我……我是按說明書上的劑量啊老大!”老幺的聲音慌亂無比,“說明書上寫著‘強力安眠,立竿見影’!三倍量呢!誰知道這‘財神爺’體質(zhì)這么……這么抗造?”
“抗造個屁!”老大粗暴地打斷他,顯然無法接受自己精密策劃三個月的綁架行動,在人質(zhì)提前蘇醒并提出異議這件事上遭遇了滑鐵盧。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像是在努力壓制即將爆發(fā)的火山,聲音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一種荒誕的、試圖維持專業(yè)綁匪尊嚴的滑稽感:“行!行!醒了是吧?醒了也好!省得老子費事!唐大富先生是吧?聽著!我們兄弟仨求財,不要命!只要你家里人乖乖配合,把錢……”
“唐大富?”蒙飛在麻袋里發(fā)出一聲更加困惑的、帶著濃濃鼻音的反問,徹底打斷了老大醞釀好的、本該充滿威懾力的臺詞。他似乎努力在麻袋里晃了晃腦袋,試圖驅(qū)散那點殘留的藥勁兒,語氣帶著一種“你們是不是搞錯了什么重大事實”的真誠和無奈:
“大哥,你們是不是綁錯人了?我叫蒙飛,蒙牛的蒙,飛機的飛。還有……五億?”他頓了頓,用一種近乎悲憫的語調(diào),拋出了那顆炸雷,“兄弟我渾身上下,卡里余額加微信零錢再加褲兜里的鋼镚兒,湊一塊兒,滿打滿算,二百五。真·二百五。你們……要不先查查?”
“嘎吱——!”
刺耳的、仿佛要將人靈魂都撕裂的剎車聲驟然響起!面包車輪胎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摩擦出兩道焦黑的痕跡,巨大的慣性讓車斗里的四個人(包括麻袋里的蒙飛)像被無形的大手狠狠摜向前方。
“哎喲!”
“我的頭!”
“老大你謀殺啊!”
老幺和胖子的慘叫與驚呼幾乎同時響起,夾雜著身體撞擊金屬的悶響。
煙嗓老大卻對這些充耳不聞。他像一頭被徹底激怒、喪失了理智的公牛,猛地從駕駛座撲向后車斗。車門被粗暴地拉開,刺眼的午后陽光瞬間涌入這充滿霉味和驚愕氣息的狹小空間。
“放你娘的狗臭屁!老子盯梢三個月!每天看著你從那棟頂級安保的別墅里開著勞斯萊斯幻影進進出出!你他媽現(xiàn)在跟我說你不是唐大富?!你當老子眼瞎還是腦子進水了?!”老大咆哮著,唾沫星子幾乎噴到蒙飛的麻袋上。他粗壯的手指因為極致的憤怒和恐慌而劇烈顫抖,猛地抓住麻袋口,用盡全身力氣狠狠一扯!
“嘶啦——”
劣質(zhì)的麻袋布料應(yīng)聲而裂。
刺目的光線讓蒙飛下意識地閉緊了雙眼,好一會兒才勉強睜開。他眨巴著被強光刺激得有些濕潤的眼睛,適應(yīng)著光線,同時也看清了眼前那張因為震驚、狂怒和難以置信而徹底扭曲的臉。
那張臉,此刻距離他不到十厘米。皮膚黝黑粗糙,眼珠子瞪得幾乎要脫眶而出,血絲密布,鼻翼因為粗重的喘息而急劇翕張,下巴上還沾著點早上沒擦干凈的面包屑。他死死盯著蒙飛的臉,眼神里最初的兇悍和貪婪,如同遭遇了零下兩百度的液氮,瞬間凝固、碎裂,然后被一種滅頂?shù)慕^望和荒謬感徹底吞噬。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按下了暫停鍵。
車斗里,老幺和胖子也終于掙扎著爬了起來,顧不上揉被撞疼的腦袋,兩雙眼睛齊刷刷地聚焦在蒙飛那張剛脫離麻袋、還帶著點茫然和無奈的臉上。
一秒。
兩秒。
三秒。
老大臉上的肌肉開始無法控制地抽搐,嘴角向下拉扯出一個極其怪異、極其難看的弧度。他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像是破風(fēng)箱被強行拉扯的聲音,眼神里的光徹底熄滅了,只剩下空洞和死灰。
“啊——!?。。。。。。。 ?/p>
一聲凄厲到足以劃破天際、飽含著三個月風(fēng)餐露宿的心酸、精密策劃的破產(chǎn)以及人生信念瞬間崩塌的慘嚎,從老大的喉嚨深處爆發(fā)出來!他雙手猛地抱住自己的腦袋,身體像被抽掉了骨頭一樣,軟軟地、絕望地滑倒在冰冷骯臟的車斗底板上,蜷縮成一團,發(fā)出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
“三個月……我的勞斯萊斯……我的海島……我的比基尼美女……全完了……全完了啊……” 他喃喃自語,語無倫次,聲音里充滿了讓人聞?wù)邆囊娬呗錅I的悲愴。
老幺和胖子徹底傻眼了,兩張臉白得像剛刷過的墻。他們看看地上崩潰成一灘爛泥的老大,又看看一臉無辜坐在麻袋碎片里、揉著被撞疼胳膊的蒙飛,大腦CPU徹底過載,死機了。
“怎……怎么會……不是唐大富?”老幺嘴唇哆嗦著,眼神渙散,“我明明……明明每天對著財經(jīng)雜志封面比對的……發(fā)型……臉型……都……都挺像啊……” 他像是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地撲到蒙飛面前,死死盯著他的臉,又手忙腳亂地從自己破舊的工裝褲口袋里掏出一本皺巴巴、封面印著“福布斯全球富豪榜”特刊的雜志,翻到其中一頁。
那頁上,一個梳著油亮大背頭、笑容自信張揚、眼神銳利如鷹的中年男人占據(jù)了大半個版面。標題醒目:《科技巨鱷唐大富:打敗者與財富傳奇》。
老幺看看雜志上意氣風(fēng)發(fā)的唐大富,又看看眼前這個穿著洗得發(fā)白的廉價T恤、頭發(fā)睡得亂糟糟像雞窩、眼神里透著點“你們是不是有病”的無奈青年蒙飛。
發(fā)型?唐大富是精心打理、蒼蠅站上去都劈叉的大背頭,蒙飛是睡醒后自由奔放的鳥巢款。
臉型?唐大富是棱角分明、充滿上位者威嚴的方下巴,蒙飛是……嗯,普通得扔人堆里三秒就消失的鄰家小哥款。
氣質(zhì)?一個像站在云端俯瞰眾生的神祇(至少雜志照片上是),一個像樓下早餐攤等著打包油條豆?jié){的社畜。
除了都是男的、都是黃皮膚黑頭發(fā)、都長著一個鼻子兩只眼……這根本就是買家秀和賣家秀的慘烈對比!還是跨物種的那種!
“噗——” 老幺喉頭一甜,感覺一口老血憋在胸口。他眼前發(fā)黑,手指無力地松開,那本承載著他們暴富夢想的雜志“啪嗒”一聲掉在車斗底板上,正好蓋住了老大仍在抽搐的腳。
胖子則完全宕機了,巨大的信息量超出了他那顆簡單大腦的處理能力。他呆呆地站在車斗里,看看天,看看地,看看崩潰的老大,看看絕望的老幺,再看看一臉“我就知道會這樣”的蒙飛,最后目光落在自己腳邊那個被撞癟了的、裝著他們“慶功宴”食物的塑料袋上。里面露出的半根黃瓜和幾個蔫了吧唧的西紅柿,似乎在無聲地嘲笑著他們這場鬧劇。他巨大的身軀晃了晃,一屁股坐倒在車斗里,震得整個面包車都跟著呻吟了一聲,嘴里無意識地反復(fù)念叨:“五億……二百五……五億……二百五……差……差多少來著?俺算不清了……”
陽光無情地照耀著這輛停在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一條無名小路邊、破舊得快要散架的面包車。車斗里,彌漫著絕望、荒謬、以及一絲絲……生無可戀的氣息。
蒙飛揉了揉被麻袋邊緣勒出紅印的脖子,看著眼前這兵荒馬亂、信念崩塌的一幕,無奈地嘆了口氣。他挪動了一下身體,盡量離那位還在間歇性抽泣的老大遠一點,用一種“事已至此,咱們還是聊聊現(xiàn)實”的平靜口吻,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那個……各位綁匪大哥,冷靜點。事呢,就是這么個事。綁錯人了,純屬意外。不過呢,”他話鋒一轉(zhuǎn),帶著點破罐子破摔的坦蕩,“你們剛才提到的那個真·唐大富?我認識。嚴格來說,是我鄰居。”
地上老大的抽泣聲猛地一滯,像被掐住了脖子。老幺和胖子也瞬間抬起頭,六只眼睛(老大還紅著)死死盯住蒙飛,里面重新燃起一絲微弱的、名為“難道還有救?”的詭異火光。
蒙飛迎著他們復(fù)雜的目光,點了點頭,語氣平淡得像在說“樓下超市雞蛋打折了”:
“對門鄰居。住了好幾年了。不過,”他聳聳肩,拋出了今天的第二顆炸雷,威力比第一顆“二百五”更甚,“你們來得稍微晚了那么一點點。就在昨天,這位曾經(jīng)風(fēng)光無限的首富先生,破產(chǎn)了。徹底玩完那種?!?/p>
他抬手,指向車窗外不遠處那片與周圍光鮮高樓格格不入、低矮雜亂、晾衣桿如同叢林般探出的破舊區(qū)域。
“喏,看見沒?就那片城中村,握手樓擠得跟沙丁魚罐頭似的那個地方。”蒙飛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唏噓,“你們的‘五億財神爺’,唐大富先生,昨天下午,親自開著他那輛……呃,現(xiàn)在估計已經(jīng)被法院拖走的幻影,把最后幾箱子家當,搬進了那片‘握手樓’里。門牌號我都知道,向陽路城中村,幸福巷,最里頭那棟,樓梯嘎吱響、門口常年堆著啤酒瓶的那家。”
蒙飛頓了頓,看著眼前三張再次凝固、眼神從微弱火光瞬間切換為“世界末日也不過如此”的臉,非常好心地補充了一句:
“所以,幾位大哥,你們這三個月……風(fēng)里來雨里去喂蚊子蹲點盯梢綁人……”他攤開手,表情無比誠懇,“基本上,算是白忙活了?!?/p>
“噗通!”
剛剛掙扎著想爬起來的老大,聽完這最后一句補刀,眼前徹底一黑,像根被砍倒的朽木,腦袋一歪,再次重重地砸回車斗底板,徹底暈了過去。身體還極其富有節(jié)奏感地抽搐了兩下。
“老大——!”老幺和胖子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哀嚎,撲了上去。
蒙飛默默地往角落里又縮了縮,避開這混亂的中心。他抬頭望了望面包車銹跡斑斑的車頂,心里只有一個念頭:這都什么事兒啊?自己這二百五的命,今天看來是保住了?那接下來呢?這仨崩潰的綁匪,會怎么處理自己這個毫無價值的“肉票”?
他摸了摸口袋里那個屏幕裂得像蜘蛛網(wǎng)、電量常年岌岌可危的舊手機,開始認真思考,要不要趁現(xiàn)在混亂,偷偷給女朋友夢雨發(fā)個定位?雖然她大概率只會回一句“又加班?記得帶夜宵,我要變態(tài)辣烤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