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與黃金1 巷口的風1998年的夏天,蟬鳴把空氣烤得發(fā)黏。
林建軍蹲在巷口的梧桐樹下,吧嗒吧嗒抽著旱煙,
煙絲燃燒的焦味混著垃圾桶里餿掉的西瓜皮味,在潮濕的風里打著旋?!敖ㄜ?,你家老三呢?
”隔壁王嬸端著洗衣盆經(jīng)過,塑料盆沿磕在青石板上,發(fā)出哐當?shù)捻懀?/p>
“剛還看見他在巷口追蝴蝶,這會兒跑哪兒去了?”林建軍猛吸一口煙,
煙蒂燙到手指才驚覺:“沒跟你家丫丫在一塊兒?”“早散了!丫丫回家吃飯了!
”王嬸的聲音隔著巷子飄過來,“你也真是心大,小三才五歲,一個人跑出去野。
”林建軍心里咯噔一下,捏著煙桿站起來。巷子不長,青石板路被幾代人踩得發(fā)亮,
墻根處爬滿了青苔。他走到巷口,左右張望——左邊是賣冰棍的老李頭,
冰桶上的棉被被汗水浸得發(fā)黃;右邊是修自行車的張師傅,正蹲在地上給車胎打氣。“老李,
見著我家小三沒?穿個紅背心,褲腳卷到膝蓋的那個。”林建軍的聲音有點發(fā)緊。
老李頭搖搖頭,掀開棉被拿了根綠豆冰棍:“沒瞅見,剛才還在這兒跟我討冰棍吃呢,
我說讓他回家拿錢,轉(zhuǎn)頭就沒影了。”張師傅直起身,
用臟乎乎的毛巾擦著臉:“是不是跑菜市場去了?你家秀蘭不是在那兒擺攤賣菜嗎?
”林建軍沒回話,拔腿就往菜市場跑。帆布膠鞋踩在柏油路上,燙得他腳心發(fā)麻。
菜市場里人聲鼎沸,爛菜葉和魚腥氣混在一起,像口巨大的蒸籠。他穿過攢動的人頭,
一眼就看見妻子秀蘭正蹲在攤位后,給一把青菜噴水?!靶闾m!小三呢?
”林建軍抓住她的胳膊,聲音發(fā)顫。秀蘭被他嚇了一跳,
手里的噴壺“哐當”掉在地上:“不是跟你在家嗎?我出門時還跟他說,
讓你看著點……”“我以為他跟你在一塊兒!”林建軍的聲音陡然拔高,
驚得周圍攤主都看過來。秀蘭的臉“唰”地白了,
嘴唇哆嗦著:“他、他早上說要找王嬸家丫丫玩……”“王嬸說丫丫早回家了!
”林建軍扯著她往攤位外走,“走,找去!”兩人像瘋了一樣在菜市場里穿梭,逢人就問。
秀蘭的哭聲混著此起彼伏的叫賣聲,像把鈍刀子,在每個人心上割著。太陽慢慢爬到頭頂,
柏油路曬得能煎雞蛋,林建軍的襯衫濕透了,貼在背上,咸澀的汗水流進眼睛里,蟄得生疼。
他們找遍了附近的三條街、兩個公園、四個公廁,
甚至撬開了巷尾那口枯井的蓋子——井底只有厚厚的淤泥和幾只亂竄的老鼠。傍晚時,
派出所的搪瓷牌子在夕陽下泛著冷光。秀蘭癱坐在冰涼的水泥地上,懷里抱著小三的紅背心,
哭得幾乎背過氣去。林建軍盯著墻上“尋人啟事”四個黑體字,
手指在粗糙的水泥墻上摳出幾道白痕?!靶彰?,林曉陽。年齡,五歲。特征,左眉骨有顆痣,
穿紅色背心、藍色短褲……”穿警服的年輕同志筆尖劃過紙頁,
沙沙的聲響在寂靜的值班室里格外刺耳。林建軍張了張嘴,
想說小三笑起來時右邊有個淺淺的梨渦,想說他害怕時會攥著衣角重復“媽媽抱”,
可喉嚨像被什么堵住,只能發(fā)出嗬嗬的漏氣聲。走出派出所時,天已經(jīng)黑透了。
巷子里的路燈忽明忽暗,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又細又長,像兩條沒了魂的狗。鄰居們都沒睡,
坐在門口的小馬扎上,見他們回來,遞煙的遞煙,遞水的遞水,沒人說話,
只有此起彼伏的嘆息聲?!翱隙苷抑?,”王嬸拍著秀蘭的背,眼圈通紅,
“小三那孩子精著呢,壞人拐不走?!绷纸ㄜ姏]接話,蹲在墻根下,
從口袋里摸出皺巴巴的煙盒,抖出最后一根煙。打火機打了三次才著,火苗在風里搖晃,
照亮他眼角新添的皺紋。那晚,林家的燈亮到天明。
秀蘭把小三的玩具車、小皮球、缺了角的塑料碗全擺在桌上,一遍遍摩挲著,
嘴里反復念叨:“陽陽最喜歡這個車車了,
昨天還跟我說要開到北京去……”林建軍坐在門檻上,煙蒂堆了一地。他想起早上出門時,
小三拽著他的褲腿,仰著小臉說:“爸,給我買個變形金剛吧,隔壁虎子都有。
”他當時不耐煩地甩開孩子的手:“買什么買,家里錢是大風刮來的?”風從巷口灌進來,
吹得桌上的紅背心簌簌作響。林建軍捂住臉,肩膀劇烈地抖動起來。
2 裂縫里的光日子像塊被水泡漲的海綿,沉重得擠不出一點聲響。秀蘭不再去菜市場擺攤,
每天揣著一沓尋人啟事,沿著鐵軌走。鐵路旁的野草長到半人高,刺得她小腿全是紅痕。
她逢人就遞一張紙,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見過我兒子嗎?五歲,
左眉骨有顆痣……”林建軍在建筑工地找了份扛水泥的活,每天天不亮就去,天黑透了才回。
一百斤的水泥袋壓在肩上,脊椎發(fā)出咯吱的響聲,他卻像感覺不到疼,只知道多扛一袋,
就能多印一百張尋人啟事。家里的積蓄很快見了底。大女兒林梅輟學了,
跟著同村的姑娘去南方電子廠打工,每月寄回來的錢,剛夠給尋人啟事買單。
二兒子林強在讀小學,以前總愛跟弟弟搶玩具,現(xiàn)在每天放學就坐在門口,
抱著小三的變形金剛——那是林建軍后來咬牙買的,擺在桌上,落了層薄薄的灰。“爸,
今天老師說,有個叔叔來學校問小三的事?!绷謴娍兄捎驳酿z頭,聲音悶悶的。
林建軍握著筷子的手頓了頓:“什么樣的叔叔?”“穿西裝,戴眼鏡,說話挺客氣的,
”林強掰著手指頭數(shù),“他還問我們家是不是很困難,說可以幫我們找弟弟。
”秀蘭突然抬起頭,眼睛里閃過一絲光:“是不是穿個灰色西裝?手里拎著個黑皮包?
”“好像是……”“我見過他!”秀蘭的聲音發(fā)顫,“昨天在鐵路邊,
他跟我要了張尋人啟事,還塞給我一百塊錢,說讓我別放棄。
”林建軍皺起眉:“這年頭騙子多,別輕信陌生人?!痹掚m如此,第二天他還是提前下班,
在巷口等。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像根曬蔫的豆角。果然,
那個穿灰色西裝的男人出現(xiàn)了,手里拿著個筆記本,正在跟王嬸打聽著什么?!巴?,
你找我們家?”林建軍走過去,手心全是汗。男人轉(zhuǎn)過身,
鏡片后的眼睛很亮:“您是林曉陽的父親吧?我叫周明,是市報社的記者。
”他遞過來一張名片,白色的卡紙上印著“《江城晚報》社會新聞部”?!坝浾??
”林建軍捏著名片,紙角被汗浸濕,“你要幫我們找孩子?”“我想報道一下曉陽的事,
”周明推了推眼鏡,“現(xiàn)在社會上有很多好心人愿意幫忙,或許能有線索。
另外……”他頓了頓,“我聽說你們家經(jīng)濟困難,報社有個愛心基金,
可以幫你們申請一筆補助。”秀蘭從屋里跑出來,手里攥著皺巴巴的尋人啟事:“周記者,
您一定要幫我們!我兒子他……他肯定還活著!”周明看著她通紅的眼睛,
點點頭:“您放心,我會盡力的。能給我講講曉陽的事嗎?比如他有什么特別的習慣,
喜歡什么……”那天晚上,周明在林家待了很久?;椟S的燈泡下,秀蘭翻出小三的相冊,
一頁頁指著說:“這是他三歲生日拍的,臉上還沾著蛋糕;這張是去公園,
非要騎在他爸脖子上……”林建軍坐在旁邊,偶爾補充一句,聲音低得像怕驚擾了什么。
一周后,《江城晚報》的頭版登了篇報道——《五歲男童失蹤三月,父母踏遍全城尋子》,
旁邊配著小三笑得露出豁牙的照片。報道里寫了林家的困境:父親在工地扛水泥,
母親沿街乞討般分發(fā)尋人啟事,大女兒輟學打工,小兒子抱著弟弟的玩具發(fā)呆。那天早上,
巷口被堵得水泄不通。報社的電話被打爆了,有人提供線索,有人要捐款,
還有個開服裝廠的老板,直接派人送來了幾箱衣服?!傲旨业氖乱妶罅?!
”王嬸舉著報紙沖進巷口,聲音里帶著哭腔,“這下好了,這么多人幫忙,肯定能找著小三!
”秀蘭把報紙捂在胸口,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林建軍蹲在地上,看著報紙上兒子的笑臉,
狠狠抹了把臉。更讓他們沒想到的是,三天后,周明又帶來一個穿中山裝的男人,
說是民政局的領(lǐng)導?!拔覀兛戳藞蟮溃苁苡|動,”領(lǐng)導握著林建軍的手,“經(jīng)過研究,
決定給你們家申請?zhí)乩аa助,每月兩百塊,另外還有一筆一次性救助金,五千塊?!蔽迩K!
林建軍感覺耳朵嗡嗡響。那時候他在工地扛一天水泥才十五塊,五千塊夠他們家活兩年了。
“還有,”領(lǐng)導繼續(xù)說,“市里面有個企業(yè)家,看了報道后很感動,愿意匿名資助你們,
每個月給你們寄一千塊,直到找到孩子為止?!毙闾m腿一軟,差點栽倒在地,
被林建軍一把扶住。她望著眼前的人,嘴唇哆嗦著,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最后“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對著他們連連磕頭?!皠e這樣,別這樣,
”周明趕緊把她扶起來,“這都是大家應該做的。”那天晚上,林家的桌上第一次有了肉。
秀蘭炒了盤紅燒肉,油星濺在灶臺上,她卻笑得合不攏嘴。林強捧著碗,夾起一塊肉,
突然哭了:“媽,要是弟弟在,他肯定愛吃這個。”秀蘭的手頓了頓,
把肉夾到他碗里:“快吃,等找到你弟弟,媽天天給你們做?!绷纸ㄜ姾攘丝诙侇^,
辣得眼淚直流。他看著墻上小三的照片,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填滿了——有希望,有感激,
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3 黃金的重量錢像雪片一樣飛來。
除了民政局的補助和匿名企業(yè)家的資助,還有很多陌生人寄來匯款單。五塊,十塊,五十塊,
匯款附言里寫著“加油,一定會找到孩子”“別放棄,我們都在幫你”。
林建軍辭掉了工地的活。周明幫他找了個在報社收發(fā)室的工作,活兒輕松,
每月工資比扛水泥多一倍。秀蘭也不再沿著鐵軌瘋跑,周明幫她聯(lián)系了社區(qū),
在居委會做保潔,每天掃掃樓道,擦擦玻璃,能準時回家給林強做飯。林梅從電子廠回來了。
周明說她成績不錯,幫她聯(lián)系了復讀學校,學費全免。小姑娘提著行李箱站在巷口,
看著自家斑駁的墻皮被重新刷成了白墻,門口還擺上了兩盆月季,眼睛紅紅的?!敖悖憧?!
”林強舉著個嶄新的籃球跑出來,“爸給我買的,說讓我鍛煉身體。
”林梅摸著籃球上光滑的皮質(zhì),手指微微發(fā)顫。以前家里連買個橡皮都要掂量半天,
現(xiàn)在……“別愣著了,進來收拾東西,”秀蘭從屋里探出頭,身上穿著件新做的藍布褂子,
“你房間我給你收拾出來了,還放了張書桌?!绷置纷哌M屋,看見墻上貼著嶄新的墻紙,
書桌上擺著臺燈和筆記本,心里像被什么堵住了。她走到窗邊,看見父親正蹲在巷口,
給王嬸遞煙——是紅塔山,以前他只抽兩塊五一包的散裝煙?!敖?,周記者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