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進入“裂隙”號深海觀測站的控制核心,冰冷徹骨的寒氣便順著循環(huán)的空氣鉆進骨髓。眼前無數(shù)金屬與聚合物管道編織成復雜的叢林,指示燈發(fā)出幽冷的光,如同遠古生物沉睡前困倦的眼睛。維生系統(tǒng)持續(xù)的低吟是這萬米深淵之下唯一的脈搏。我伸出手,指尖拂過主控臺的金屬表面,觸感硬而涼——一種與永恒緊密相聯(lián)的質(zhì)感,就像“天穹”自身的存在。
“天穹”。它并非實體,是懸在我們頭頂億萬年的巨靈。厚達近百公里,由無數(shù)高壓、高溫水汽組成的屏障,密不透風地籠罩了整個星球。它的存在,如同為地球鍍上了一層無形的、絕對隔絕的金屬盔甲,將外宇宙那些足以粉碎一切生命的狂暴射流阻擋在外。得益于此,人類這朵文明之花綻放得異常悠長。千年歲月,在我們這里不過是沉眠與蘇醒間的淺息。
“柯爾特博士!”年輕的聲音伴隨著急促的腳步,帶著走廊的回響撞進控制中心。
我微微偏過頭。伊莉絲·維亞特利卡站在合金門檻前,微卷的深紅色頭發(fā)被汗水微微濡濕,貼在光潔的額頭兩側(cè)。她的眼睛明亮得像剛打磨過的黑曜石,在幽暗光線中閃爍著亢奮的光芒,手里緊緊攥著一卷厚厚的纖維織物數(shù)據(jù)。她才加入“裂隙”項目組不久,地質(zhì)構造學和氣候動力學的雙料奇才,擁有一種被青春催化得近乎莽撞的精力。
“讀數(shù)!”她兩步跨到我身邊,動作迅疾得像撲向獵物的雨燕。數(shù)據(jù)卷軸被她近乎鋪在我面前的臺面上,發(fā)出輕微的摩擦聲,“東部深淵脊的‘天穹’熱力學邊界讀數(shù)……它像海溝邊緣的巖壁一樣正在劇烈波動!波動指數(shù)超出了我們之前所有預測模型的最大峰值七倍以上!”她的語速快得像吐出的珠串。
我盯著她鋪開的動態(tài)圖。那片代表屏障邊界的能量光譜,本該是平緩如深海平原的等高線,此刻卻在屏幕上瘋狂扭曲、掙扎,如同被無形的巨手揉捏撕扯的彩色糖紙,爆發(fā)出刺目的、瀕臨失控的猩紅與慘白光芒。心沉沉地墜下去,一種直覺般的冰涼觸感爬上脊骨。古老神話和傳說早已被現(xiàn)代科技驅(qū)散于歷史塵埃,但我指尖撫過數(shù)據(jù)時,卻觸碰到一絲極其熟悉、又極其陌生的、屬于遙遠過去的冰冷脈絡。
“調(diào)出過往監(jiān)測記錄,”我的聲音聽在耳朵里有些干澀,“特別聚焦……與地月系統(tǒng)潮汐共振同步點。”
她迅速響應,指尖在懸浮的虛擬鍵盤上疾點。幽藍光點在空氣中劃出痕跡?!坝涗涳@示,博士,‘天穹’邊界的這種……這種異常擾動,似乎與上次地磁場強度發(fā)生周期性弱化的低峰期……存在某種耦合跡象?雖然耦合度還遠未達到引發(fā)結構失穩(wěn)的理論閾值……”她一邊匯報,一邊快速地回放著疊加的動態(tài)模型,屏幕上的光芒在她眼底跳躍。
耦合。這個字眼沉甸甸地砸進腦海。并非巧合。上次磁場的低谷確實曾帶來異動。我曾在冰冷的午夜獨自翻閱那些發(fā)黃、脆硬的卷宗,它們被棄置在最底層數(shù)據(jù)倉的角落,像被遺忘的墓志銘。那是人類進入“長命紀元”前最后一次全球性的地磁大衰弱記錄,伴隨著那次磁弱的低潮,是史料里語焉不詳、卻觸目驚心的“天泣日”——一場淹沒所有大陸低地長達數(shù)月的恐怖降雨。
這些歷史碎片,一直被現(xiàn)代人嗤之以鼻,視為蒙昧先民面對未知力量的杜撰。
“繼續(xù)監(jiān)控,伊莉絲,”我強迫自己收回飄散的心緒,目光凝聚在眼前詭譎的圖表上,它們變幻莫測的形狀在我眼前糾纏不清,“動態(tài)模型需完全重置,優(yōu)先納入超遠期地磁數(shù)據(jù)變量……”我指示道,心中卻盤踞著一個更深的疑影。這一次的磁弱……它的谷底,是否會低到足以讓太陽風那冰冷的指尖,輕輕撥動億萬年來懸而不落的“天穹”?
深海站狹窄通道里的照明忽明忽暗,氣流循環(huán)裝置發(fā)出的低鳴仿佛是深海巨獸壓抑的嘆息,固執(zhí)地纏繞在耳邊。墻壁冰冷的合金觸感順著指尖蔓延到全身。我剛結束與工程組組長一場令人精疲力竭的爭執(zhí),試圖在預算之外擠出更多資源投入到強化地質(zhì)結構傳感器網(wǎng)絡時,遭遇的只有驚愕和難以置信的眼神。在他們看來,我?guī)缀跏窃谟脤氋F的項目資金編織一張無用的蛛網(wǎng)。
我推開休息艙的門,沉重的門扇嘶啞作響。一片狼藉如同風暴過境席卷了這方寸之地。零散的紙頁、數(shù)據(jù)板碎片散落各處,像被獵鷹撕碎的獵物皮毛。幾張薄紙被艙內(nèi)強力的氣流循環(huán)扇帶起,在小小的空間里胡亂飛舞著。我心猛地一沉,快步?jīng)_進去。
抽屜被整個拉開,里面空空如也。一個深藍色、邊角磨得光滑,堅固異常的抗壓合金數(shù)據(jù)盒原本靜靜躺在那里,陪伴了我近一個世紀之久。它記錄著那段近乎神話的時期——地磁衰弱與“天泣日”的隱秘關聯(lián)史。它是我跨越時間收集的碎片,是唯一能與此刻“天穹”邊界的瘋狂扭動對話的鐵證。
現(xiàn)在,它消失了。
“維亞特利卡助理!”我的目光銳利地掃向艙內(nèi)唯一的活物。她背對我,站在觀測舷窗前。巨大的深海玻璃外,黑暗壓迫著,偶爾有巨大奇詭的影子掠過。舷窗倒映著她模糊的輪廓。她的肩膀線條緊繃得如同一張拉滿的弓弦。
她緩緩轉(zhuǎn)身,眼中燃燒著某種我從未見過的光芒,像海底火山口噴發(fā)的熾熱熔流被強行壓制在冰層之下,閃爍著危險卻璀璨的亮色。她嘴角向上扯動,但那絕不是笑意。她手中并沒有盒子,但那股強烈的情緒力量幾乎具化成一道沖擊波,直沖我而來。
“藏匿于黑暗中的歷史,終究渴望被光照射,博士?!币晾蚪z的聲音在逼仄的空間里低沉回旋,帶著一種奇異的熱度,像滾燙的蒸汽。“那些記錄……那個古老到連骨頭都化成灰的‘猜想’?”她刻意在“猜想”兩個字上加重語氣,如同打磨過的燧石相撞迸出火星?!澳炎约烘i在那個盒子里太久太久了,像一只寄居蟹!整個學術界都在向前游,游向生命起源的秘密,游向星海開拓的可能!為什么您卻要把自己寶貴的、成千上萬的歲月,耗在那些……被證實為原始恐懼臆造的古代符咒上?”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銳器刮過金屬表面,充滿了不容置疑的決斷和……被冒犯的憤怒。
“那不是神話,伊莉絲!”我感到血液猛地涌向頭臉,太陽穴突突地跳動,“‘天穹’邊界的變動數(shù)據(jù)你也親自觀測過!它和記錄中的耦合模式吻合度越來越高!歷史從來不會簡單地重復自己,但它會壓韻!這個韻腳,將落在所有人的頭頂!”我的聲音無法自控地提高,試圖穿透她眼中那道名為現(xiàn)代科學理性的鋼鐵屏障。
“那又如何?”她向前踏了一步,帶著一種挑戰(zhàn)的姿態(tài),距離近得我能看清她眼中倒映的自己因激動而扭曲的面孔,“就算——就算真有什么周期性地質(zhì)波動導致‘天穹’輕微失穩(wěn),我們能做什么?‘裂隙’號深扎在世界上最堅固的地幔巖層上!我們是人類探入這顆星球核心的觸角!這里有最強的防御!而不是——”她猛地伸手,指向艙外無邊、冰冷、高壓的黑暗深淵,“而不是您幻想中那艘孤獨漂浮在‘原始湯’里的、用傳說碎片和恐慌鑄造的方舟!”最后兩個字她幾乎是擲地有聲地甩出來,如同沉重的錨鏈砸在甲板上。
休息艙內(nèi)只剩下循環(huán)風扇那單調(diào)刺耳的嗚咽,在我們之間劃出冰冷的空氣斷層。她的胸膛因激烈情緒而起伏著,臉上混合著執(zhí)拗、不解和幾乎令我窒息的失望,如同在觀看一位墜入深淵的尊長。我明白她心中的聲音:洛根·柯爾特瘋了。一個站在時代科學頂端的學者,竟然被幾個世紀前的殘破記憶攝走了魂魄。她無法理解,正如我無法讓一個從未感受過饑餓的人明白面包的價值。那個藍色合金盒子,連同它承載的被現(xiàn)代人認為早已湮滅的古老警告,在她眼中不過是束縛未來的腐朽鐐銬。
我深吸一口氣,冰冷的循環(huán)空氣刺痛肺腑。爭論已毫無意義。真相的重量不需要旁人的認可。當海水沖垮堤岸時,辯論誰曾經(jīng)在岸上堆砌沙堡只會更顯荒誕。
“看來你在歷史中只看到灰塵,伊莉絲,”我的聲音變得異常疲憊卻平靜,“而我……我只看到塵埃落定時,深藏的尸骨輪廓。” 我彎下腰,開始默默收拾地上散亂飛落的紙頁,不再看她。紙張在我手指間發(fā)出微弱又倔強的窸窣聲,像是在述說被忽略的遺言。
她的腳步聲消失在走廊深處,只留下沉重的關門回響,像是將我們切割進兩個永不相交的世界。然而,就在那些紛亂紙張之下,我翻找的手指,卻意外觸碰到一個微小、冰涼、極其堅硬的東西。只有指甲蓋大小,邊緣被漫長的海水侵蝕得圓潤光滑。它泛著一種奇異的、幾乎滲入材料內(nèi)部的暗藍幽光——一小片遠古碎陶。它上面鐫刻著幾道在微弱光線里幾乎看不見的、歪扭卻極具張力的刻痕:一道夸張起伏、似乎要吞沒一切的巨型波浪;波浪之上,孤伶伶飄著一艘線條極其簡陋的小船;船的上方,是幾道因風化模糊、但形狀清晰奇特的曲線,像是凝固在空中的水線……又或是一道從未出現(xiàn)于人間的虹影。
它在深黑的海底地層淤泥中沉睡了數(shù)萬年,直到我的探測器在探索新礦脈時將它帶到了日光下。它無聲無言,卻像冰錐一樣刺穿了此刻凝固的空氣。
指尖撫過陶片上那古老而惶恐的線條,冰冷粗糙的觸感直抵神經(jīng)末梢。波浪的刻痕仿佛還在原始的恐懼中顫抖。這方寸之間的史前涂鴉,與我收集的那些遠古記錄中模糊的恐懼呻吟,在此刻產(chǎn)生了無聲卻震耳欲聾的回響。
真正的黑暗,并非來自無光,而是源于對警示的視而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