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亂中,船體猛地一沉,又是一次劇烈滑動!我半個身子撲在艙內(nèi),左手如同鐵鉗般牢牢抓住艙門固定框支撐自己。右臂則拼盡全力伸向趴在甲板邊緣、在濕滑金屬板上掙扎的伊莉絲!
“手!給我!”我的吼聲在蒸汽和海潮的轟鳴中顯得破碎不堪。
她的身體隨著船體的震動猛烈晃動,每一次起伏都帶著要墜入下方沸水地獄的驚心動魄。右手的合金盒幾乎脫手。她揚起臉,被汗水和蒸汽浸透的赤色發(fā)絲黏在臉頰上。那雙曾充滿質(zhì)疑、不屑和怒火的眼睛,此刻只余下對死亡最純粹、赤裸的恐懼。
沒有任何一絲猶豫!在下一道灼熱氣浪再度將她掀起的瞬間,她猛地、像要抓住命運本身一樣,將她空空如也的右手,狠命甩向了我伸出的手臂!
就在她松開合金盒的同一剎那——
轟??!
一聲沉悶而恐怖的巨響來自正上方!一段斷裂的、巨大到超乎想象的厚重合金支撐梁(原本固定船塢深處重型設(shè)備所用),如同末日審判的斷頭鍘刀,被上方狂怒的蒸汽沖擊波卷落,精準無比地斜劈下來!
刺耳的金屬撞擊聲、撕裂聲猛地炸開,灼熱的金屬碎片如同地獄里濺射的殘渣般四散飛射!
我伸出的右手連同大半手臂,被那片沉重的金屬洪流瞬間覆蓋!
難以想象的劇痛甚至來不及傳導(dǎo)到神經(jīng)中樞。視線里只有一片猩紅彌漫,溫?zé)嵯绦鹊囊后w噴灑在我的防護面罩內(nèi)側(cè),瞬間模糊了整個世界。
“博士——??!”
伊莉絲失魂的尖叫穿透所有轟鳴!
我眼前一黑,右臂斷端傳來的撕裂痛楚如爆燃的烈火般吞噬了所有的思維。沉重的合金箱在她松手的瞬間便被卷入混亂的激流,像一顆投入湖心的石頭,轉(zhuǎn)瞬消失得無影無蹤。那個裝著她拼死保護之物的口袋輪廓,在我視野徹底被黑暗和痛楚占據(jù)前最后一瞥中,卻顯得更加突兀、執(zhí)拗。
天傾地覆,手臂的斷裂似乎只是無盡毀滅交響中的一小段切分音。黑暗襲來前,伊莉絲充滿絕對驚駭?shù)拿婵资俏铱吹降淖詈笠荒弧?/p>
無盡的搖晃與轟鳴。
仿佛置身于一個巨大無比的、被暴戾神祇抓在手中瘋狂搖動的鋼鐵核桃里。每一次顛簸都像是脊骨被重錘砸擊,五臟六腑被無形的手狠狠揉捏。耳邊是永不停息的噪音交響:金屬結(jié)構(gòu)在極端應(yīng)力下痛苦呻吟摩擦出的尖厲吱嘎聲、沉重冰雹密集砸在厚實裝甲板上沉悶的鼓點聲、最驚心動魄的則是指揮塔外傳來的海水轟然巨力撞擊高聳船舷時,那震得人牙齒發(fā)酸的、如同史前巨獸沖撞城墻般的“嘭!砰!轟?。 比鼐薇?。每一次碰撞都伴隨著指揮臺腳下那劇烈到令人無法站穩(wěn)的晃動,提醒我們這艘堅船不過是洪流中的一枚枯葉。
我猛地睜開眼,視線模糊。消毒藥水混合著鋼鐵的冰冷氣息嗆進鼻腔。左臂被紗布層層包裹固定,右小臂以下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虛無的痛楚虛空在提醒我最終的代價。頭頂昏黃應(yīng)急燈閃爍著,將布滿管道與線纜的低矮艙頂投下怪誕搖晃的陰影。空氣潮濕冰冷,帶著某種淡淡的腥咸。
“……第幾周了?”我的聲音嘶啞如砂紙摩擦。
一直守候在側(cè)的莉亞像受驚的鳥雀般立刻俯身靠近:“博士!您終于醒了!”她眼中滿是疲憊的紅色血絲,但神色卻因我的清醒而微微松弛,“第五天。您失血很多,幸好……我們帶了充足的‘干細胞促愈凝膠’和人工血小板體。加上船體穩(wěn)定點自動手術(shù)臂……斷肢口才沒有感染或壞死?!?/p>
疼痛無處不在,如幽靈般纏繞。但我更在意那個在我昏迷前最后看到的、拼死撲向船的身影。我掙扎著抬起頭,目光掃過狹小冰冷醫(yī)療艙的每個角落?;璋档墓饩€中,我看到一個人影瑟縮在角落一張臨時固定在地板的折疊金屬凳上。
伊莉絲·維亞特利卡坐在那里。深紅色頭發(fā)干枯糾結(jié),臉上、脖子上還能看到?jīng)]完全清洗干凈的油污和凝固的血點。一套不太合身、明顯屬于他人的厚實船員工裝裹在她身上,顯得她更加單薄。她的眼睛像兩口空洞的深井,只茫然地望著對面冰冷的艙壁,仿佛凝固在那場死亡沖撞的瞬間。
“維亞特利卡助理?”我嘗試開口,聲音被空氣處理器的嘶鳴掩蓋。
她沒有任何反應(yīng)。沒有回頭,沒有應(yīng)答。只有一絲細微的、像被電流擊中般的顫抖在她抱住膝蓋的手臂上閃過。那個曾溢滿質(zhì)疑光芒的她,連同那個至關(guān)重要的合金盒子,都消失在了傾天而下的熱浪里?她帶上了什么,又帶走了什么?
心頭涌起的寒意比斷臂處的虛空感更甚。那個合金盒里裝著的,不僅是對過去的警示,還包含人類文明基因庫主密鑰組的一層加密路徑圖!沒有它,我們即使存活,也會失去人類知識最核心的部分!難道她當(dāng)時帶走的那個盒子最終丟失,竟成了文明的一次無言之劫?
“諾頓意志,”我轉(zhuǎn)向莉亞,喉中干澀,“狀態(tài)報告……核心損傷……動力……”
話音未落,整個醫(yī)療艙猛地下沉!仿佛船體底部撞進了一個極深的水下深坑,又猛然被看不見的巨大力量硬拽著往上拋!
“嗚——!”莉亞驚叫一聲,下意識抓住我的病床欄桿穩(wěn)住身體。
幾乎同時,艙內(nèi)通訊喇叭傳來“諾頓意志”那非人的、毫無情感波動的冰冷合成音:“警告。遭遇超大型深水震爆波沖擊。方位坐標N88.7°, E145.2°。強度超出理論模型‘大洪水極限場景三階’。船體應(yīng)力值臨界點。啟用深層錨鏈延遲策略失敗。主平衡陀螺儀過載極限5秒。執(zhí)行緊急深潛避浪預(yù)案。倒計時五秒——”
“四!”
冰冷的讀秒如同喪鐘敲響!
“三!”
“關(guān)閉所有水密隔門!”莉亞朝著通訊器失聲尖叫。氣密閥門沉重的液壓關(guān)閉聲在各處通道轟然響起,像死神的門扇在合攏。
“二!”
伊莉絲的身體猛地繃緊,空洞的眼睛里終于被注入一絲純粹的恐懼!
“一!”
下潛!整個“諾頓”如同被無形的巨掌狠狠按入水底深淵!巨大的下沉力場猛然作用!我整個人被死死壓在醫(yī)療床上,幾乎無法呼吸!沉重的黑暗擠壓著眼球,內(nèi)臟全部被向下拉扯移位,世界只剩下瘋狂下墜的咆哮!
透過船體傳導(dǎo)而來的不再是浪涌的拍打,而是深海巨人揮動混沌之錘對船殼進行的持續(xù)猛烈錘擊!每一次撞擊都伴隨金屬無法承受的哀鳴,艙內(nèi)燈光驟滅又驟亮,閃爍如臨終殘喘。我聽到了海水頑強穿透某些微小縫隙,滴落到地板、管道上的恐怖聲音。咚……嗒……咚……嗒……在這狂亂的背景中清晰、冰冷、執(zhí)著。
就在這地獄般的煎熬似乎要到達頂點時,下墜感陡然減弱。船體在某種極限狀態(tài)短暫恢復(fù)了極其短暫的漂浮姿態(tài),醫(yī)療艙門外的警報紅燈驟然亮起,高頻閃爍,像地獄睜開的眼睛。艙門監(jiān)控屏上,一片渾濁翻滾的巨大影像掠過——是海底裂谷在動蕩中被噴涌的熔巖照亮而崩塌的邊緣!無數(shù)巨型黑色巖石塊翻滾著砸在船殼上,又被噴薄出的巨大黑色煙塵物質(zhì)流裹挾著上升!
“諾頓意志”的合成音急促響起,打斷了短暫的漂浮平衡:“深潛深度安全極限!避浪成功!上浮程序啟動!但船體受損!右舷平衡艙水密失效!左引擎冷卻管破裂!大量液態(tài)氮快速泄漏!”報告如同冰冷的刀鋒,切割著最后一絲希望。“剩余液態(tài)氮庫存已不足維持低溫維生庫穩(wěn)定指標。評估:如七小時內(nèi)無法修復(fù)泄漏點并找到替代冷凍源,人類胚胎庫及關(guān)鍵種子庫低溫存儲鏈將在11.7小時后開始出現(xiàn)不可逆細胞冰晶損傷?!彼宰魍nD,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砸落,“種子庫環(huán)境可微調(diào)勉強維持部分核心種。胚胎庫環(huán)境要求無法動態(tài)更改……維持時間窗口:11.7小時?!?/p>
莉亞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低溫維生庫是諾頓的心臟,那里存放著延續(xù)文明的最后火種。她嘴唇哆嗦著,巨大的壓力讓淚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泄……泄漏點在左引擎艙深處冷卻矩陣核心……那里已經(jīng)完全被泄漏的液態(tài)氮凍住了!溫度極低!而且左引擎還在高溫運轉(zhuǎn)……冷熱交替形成的金屬應(yīng)力場隨時可能二次崩壞……那個位置……根本接近不了!”
無法接近?低溫?我的目光猛地射向醫(yī)療艙角落!那個縮在冰冷角落里的身影!
伊莉絲·維亞特利卡的身體劇烈地一震!如同被一道冰冷的高壓電流擊中!那雙布滿血絲、空洞許久、還凝固著天穹崩塌瞬間最后恐懼的眼睛,猛地瞪圓!瞳孔在應(yīng)急燈下急劇收縮,倒映著莉亞那張陷入絕對絕地的蒼白臉孔和滾滾而下的淚水!如同被冰水從頭澆下,某種深藏于本能的、屬于科學(xué)工作者的絕對反應(yīng)力瞬間沖垮了她個人情緒的無形屏障!
她的身體像是掙脫了一具沉重的石棺,猛地從金屬折疊凳上彈了起來!厚實的工裝衣摩擦冰冷的艙壁發(fā)出刺耳聲。
“左……冷卻矩陣?……第……第幾型?”她開口了,聲音干啞得像砂紙摩擦玻璃,每一個字都從灼燒的喉嚨中強行擠出,但語調(diào)里那種極致的慌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種深植于骨髓的、面對具體技術(shù)問題時近乎本能的冷靜專注和急切追問!她的手指無意識緊緊抓住不合身的工裝前襟。
莉亞被她這劇烈的轉(zhuǎn)變所震懾,一時竟忘了哭泣,下意識回答:“D型!……是D型核心!”
“D型……核心冷卻矩陣!”伊莉絲的嘴唇微微動著,仿佛在快速檢索記憶庫。僅僅一秒!她的眼神徹底變了!那種茫然、失魂、凝固的恐懼被一種極其專注、仿佛瞬間洞悉了所有線索與路徑的銳利鋒芒取代!她不再是那個縮在角落里的影子?!傲炎兒诵淖髠?cè)的D型!……液態(tài)氮冷卻!……那個位置……那個應(yīng)力節(jié)點!”
她猛地抬頭,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醫(yī)療艙墻壁上懸掛的簡易船體內(nèi)部結(jié)構(gòu)示意圖,瞬間鎖定了左引擎冷卻管的位置和低溫泄漏點!她的眉頭死死擰緊,形成了一個近乎凌厲的溝壑,眼珠以驚人的速度移動著,似乎在三維模型中快速模擬所有極端工況下的物理變化!
“時間!快告訴我!”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絕對的焦灼和不容置喙的權(quán)威,“泄漏點附近所有實時傳感數(shù)據(jù)!溫度曲線!壓力曲線!金屬形變監(jiān)測器讀數(shù)!全部!快!”她的身體微微前傾,像一頭蓄勢待發(fā)、被逼入絕境反而爆發(fā)出全部兇性的野獸,緊緊盯著莉亞手中的船控核心晶體板。維生庫倒計時的死亡滴答聲,此刻在她的意識中,變成了唯一存在的節(jié)拍器。
“……修復(fù)成功!維生庫環(huán)境恢復(fù)!”冰冷合成音的宣告在劇烈顛簸的船體內(nèi)響起。那扇剛被焊死的緊急隔艙門被緩緩?fù)崎_,濃重的金屬灼燒氣味混合著冰霧撲鼻而來。伊莉絲的身影從煙霧氤氳的艙室深處踉蹌而出,像剛從地獄巖漿與冰淵邊緣被拖回的幽靈。
那身臨時工裝被汗水、油污和迅速凝結(jié)的白霜浸透得又冷又硬,緊貼在她身上,幾乎看不出原本顏色。栗紅色頭發(fā)被汗水完全打濕,雜亂地貼在布滿油漬和凍痕的臉上。她大口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肺部難以承受的摩擦音,如同破損的風(fēng)箱。那雙曾燃燒著質(zhì)疑、怒火甚至絕望的眼睛,此刻仿佛被徹底抽干了所有神采,只余下劫后余生般的麻木和最深重的疲憊。但唯獨她的雙手,那雙剛剛操控著磁力固定、在接近絕對零度邊緣與輻射灼熱金屬表面共舞的手——即使戴著厚重的防護隔熱手套——此刻仍在極其細微地、不可控制地顫抖著,那顫抖的韻律泄露了她是如何在鬼門關(guān)前游走。
她扶著冰冷的艙壁,身體虛弱得幾乎滑坐在地,唯有那雙手的顫抖更加鮮明刺目。
莉亞沖上去,幾乎是半架著伊莉絲癱軟的身體。另一雙有力的手——老托雷斯布滿粗繭的手——也穩(wěn)穩(wěn)地扶住了她的另一邊手臂。他的目光透過汗?jié)n的防護鏡片,落在伊莉絲臉上時,帶著歷經(jīng)時間的老練和對技藝最高的敬意,重重地一點頭:“干得漂亮,工程師。那幾下焊接點,隔著監(jiān)控屏看都讓人手心出汗!是神之手藝?!?他用著那個最古老的稱謂。
伊莉絲只是艱難地搖頭,喉嚨里發(fā)出模糊的氣音,連完整的話語都凝聚不出。身體和精神的雙重重壓之下,她連抬眼回應(yīng)的力氣都已耗盡。只有那雙微微顫抖的手,固執(zhí)地在寒冷又灼熱的空氣中微弱震顫。
托雷斯用力架著她:“去維生艙躺下!你的體溫都快掉到冰點了!” 他和莉亞將她扶離這片散發(fā)著致命冷熱氣息的區(qū)域,向著醫(yī)療區(qū)挪去。
當(dāng)腳步即將踏出這彌漫冷凍煙霧的通道前,伊莉絲猛地頓住,像耗盡了最后一絲精氣神,掙扎著回頭望了一眼——她剛才冒死修復(fù)的、那通往胚胎維生庫冰冷的入口。厚重的合金門緊閉著,警示燈穩(wěn)定在安全的綠色。看著那抹安全的綠色,她仿佛被抽走了最后支撐身體的力量,幾乎完全癱軟在托雷斯的手臂間。
老托雷斯將她攙扶進醫(yī)療隔艙,扶上那張簡陋硬實的擔(dān)架床,動作卻十分細心?!疤煞€(wěn)了,工程師?!彼唵谓淮痪?,便和莉亞迅速退了出去,厚重的隔離門嘶嘶合攏。
艙內(nèi)只剩下我和她,空氣處理器輕微的嘶鳴是唯一的背景音。我靠著枕墊,沉默地看著她躺下,像一片枯葉落在寒冰之上,身上凝固的汗霜和油污正緩慢融化,留下臟污的痕跡。她閉著眼,胸口急促起伏,每一次呼吸都扯得防護服撕裂破損處的肌膚露出微紅,顯然灼傷并未幸免。長時間的極度低溫與輻射環(huán)境的雙重侵染,即使在最高級防護服的隔絕下,其深寒與輻射余毒也已侵入了骨髓。
當(dāng)維生庫警報被解除時,莉亞眼中重新點燃的希望光芒,并未在我心中燃起同樣的火焰。
“維亞特利卡助理?!蔽议_口,聲音在安靜下來的醫(yī)療艙里顯得異常清晰。
伊莉絲艱難地睜開眼,濃密的睫毛上似乎還凝著極寒的霜氣,灰藍的瞳孔失去了銳氣,像蒙塵的鏡子。她微微偏了下頭,望向我的方向。視線疲憊又迷茫。
“為什么……”喉嚨吞咽帶來一絲疼痛,“……為什么帶著它跳上方舟?那個盒子……你曾那么確定是胡言亂語?!?/p>
問題如同落在冰面上的石頭,在冰冷的空氣中撞擊出微弱的回音。她的手指在被單上輕微地蜷縮了一下,指節(jié)因剛才的高強度修復(fù)工作顯得更加突出。
靜默在狹小的空間里蔓延。只有換氣系統(tǒng)微弱的氣流聲和船體遠處永不疲倦的金屬低鳴。她眼中的空洞似乎裂開了一絲縫隙,有什么沉甸甸的東西在深處翻涌。最終,她極低地開口,聲音破碎得如同風(fēng)化的巖石簌簌剝落:
“盒子……被我抓掉了……”她的目光短暫地飄向我被繃帶層層包裹的右臂斷端處,仿佛又看到了那場血霧中的斷臂,“掉進沸水……沒了……只剩下這個……”
她放在胸前口袋里那只緊緊保護著維生單元的手,終于緩慢、極其緩慢地抬了起來。那是一只被粗糙隔熱手套包裹、但仍能看到邊緣凍裂痕跡的手。她的手顫抖著,從胸口的防護服內(nèi)袋里,掏出那個小型的、表面有復(fù)雜生化接駁接口的便攜維生單元。
透過那單元小小的透明觀察窗,我看到了。
一團小小的、半透明的生物組織,浸泡在淡金色的營養(yǎng)液中安靜懸浮著。其表面布滿了精密如神造之筆的細微血管網(wǎng)絡(luò),核心深處包裹著一粒更小的、閃爍著生命初生混沌之光的凝狀結(jié)構(gòu)。在營養(yǎng)液柔和的光芒照射下,微微搏動著——那是她的孩子?尚未成形便面臨天地傾覆的孩子?
我的呼吸仿佛被瞬間凝結(jié)了。目光緊緊鎖在那微小的生命之上,看著它在維生液中靜靜浮沉。這是從未在計劃中出現(xiàn)過的人類樣本!
伊莉絲的目光死死釘在那微弱的胚胎搏動上,聲音在顫栗與絕望的沉寂中擠出來,每個字都像用指甲在金屬板上刮擦:“‘天穹’崩塌前……四天……”她的嘴角扭曲了一下,像是要哭,又像要笑,最終只剩下枯竭的絕望,“他們還在胚胎評估……還在討論胚胎未來發(fā)展的社會結(jié)構(gòu)優(yōu)化系數(shù)……還沒輪到他……進入基因庫中心庫……備份……”她死死攥著那個小小的維生單元,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因寒冷而青紫,“唯一……他是我唯一的胚胎……沒來得及……”她再也說不出話來,破碎的音節(jié)混濁不清。她把它死死捂在胸口,仿佛那是她最后殘留的生命本身,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如同寒風(fēng)中的枯枝。
冰冷的數(shù)據(jù)剎那間涌上心頭:這艘“諾頓”方舟,它的核心動力、能源分配、生態(tài)循環(huán)模塊、維生系統(tǒng)所有設(shè)計數(shù)據(jù)……全部是基于船上載員不超過30個成年個體的精密模型運行。它就像一座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精密懷表,每一個齒輪轉(zhuǎn)動需要的力矩都經(jīng)過嚴絲合縫的計算。這驟然多出的生命,即使是一個還在初始形態(tài)的胚胎,其代謝需求、維生單元能量消耗、后期所需的生存空間與資源……如同一根無法計算的細小木屑,被強力插進了高速運轉(zhuǎn)的精密齒輪組中!
伊莉絲猛地抬起頭,淚水終于沖破所有偽裝的堤壩,無聲地在油污縱橫的臉上沖刷出兩道絕望的痕跡:“博士!求您!他……他只是需要一個機會……一個活下去的機會……在方舟上……”
方舟。這個詞此刻像冰冷的諷刺。莉亞和老托雷斯就在門外,我不用看也知道,他們臉上必然充滿驚愕和憂慮。這艘船本身,就是天平的中心。任何微小的、計劃之外的砝碼,都可能打敗那脆弱的平衡。
我看著伊莉絲眼中的絕望和哀求,又看向那個小小的維生單元里微弱搏動的一粒微光。它仿佛還在母親的想象中存在某種可能性的延續(xù)。時間在沉默中流逝。船體深處傳來微弱的、永恒的嗡鳴,像是巨大生命機體的嘆息。然后,我開了口,聲音低沉平穩(wěn),聽不出一絲漣漪:
“把他……放進低溫主庫?!蔽铱粗晾蚪z驟然凝固、似乎不敢相信的表情,“那里……能給他最長時間的‘機會’?!?/p>
她的手指猛地蜷縮,將那維生單元更緊地按向胸口,淚水洶涌而下。那淚水渾濁不清,飽含著劫后余生的虛弱與近乎崩潰的感激。門外的莉亞似乎松了口氣。但我很清楚,這個決定就像在懸崖邊緣無聲地踏出了半步。胚胎的長期低溫保存,意味著額外的、持續(xù)的能耗被強行注入這艘已繃緊到極限的方舟生命維持系統(tǒng)。我們每一個人的命運之線,都在此刻被一根細微到無形的絲線重新拉扯,繃得更緊,帶著更加未知、沉重的張力延伸向濃霧彌漫的未來深淵。
船窗之外,只有黑色吞噬著視野。不,不是純粹的黑暗。極遠處,一團熔漿似的混沌紅光在沸騰、在滾動,將混沌的黑色染成一片猙獰的血暈。那里應(yīng)該是曾經(jīng)堅實的陸地,如今正與熔巖深流猛烈碰撞。被卷起的巨大土石流、熔巖流在洪水的裹挾下,如同來自深淵的嘔吐物,翻滾著撞擊“諾頓”厚重的裝甲板,發(fā)出混沌沉悶的轟隆巨響。
艙內(nèi)燈光昏暗,映照著桌面上最后兩份食品包裝上的日期印記。一份寫著“標準營養(yǎng)基質(zhì)塊 - 濃縮型 A-7”,另一份則標注“舊大陸原生作物 - 千年種子庫第3號批次(復(fù)墾計劃)”。它們的日期如同鋒利的刀痕,劃破十年的漫長旅程:第九年七個月又十一天。
我拿起那份珍貴的“原生作物”包裝——經(jīng)過十年漫長漂流,這些包裝袋也顯得陳舊不堪。打開真空袋口,將最后一小勺金黃干燥的壓縮谷粒倒入掌心。它們在我的手中顯得那么微不足道,卻又是沉甸甸的生存之錨。伊莉絲坐在我對面,無聲地用一只手指機械地掰開一小塊深灰色的標準營養(yǎng)基塊。她眼中曾經(jīng)的火焰早已熄滅,此刻只剩下無盡的疲憊和一片死寂的灰色。機械手臂在角落有規(guī)律地做著簡單的維護工作,發(fā)出規(guī)律的液壓輕響。唯一保持整潔的是我們身上這套防護服。它隔離了不斷滲入的濕冷,也隔開了彼此間的溫度,只剩下無言的生存。
“……還有這個?!彼乱话霠I養(yǎng)塊后,動作極其輕微地頓住,然后從貼身一個更小的隱藏口袋中掏出一個小密封袋,推到我面前。
里面是……三粒種子!
深褐色的外殼帶著不規(guī)則的暗斑褶皺,比正常麥種還要小一圈,卻顯得異常沉重硬實。它散發(fā)著一股屬于遙遠干熱大陸的塵沙氣息,混雜著某種堅韌的古老生命力氣味。這氣味刺鼻,一瞬間把我拉回那個遙遠模糊的童年午后。我似乎站在陽光炙烤得滾燙的原始麥田中,粗糙的麥穗刮過手指。我的祖父,一位執(zhí)著于保存古作物基因的老人,將幾粒同樣帶著特殊斑點的種子塞進我小小的手心:“記住它……它來自上一個‘干涸紀元’的邊緣……能在石頭縫里活下去?!?/p>
“那是……‘沙礫麥’?”我難以置信地看著那三顆種子,那屬于我祖父曾經(jīng)守護、如今早已被標準基因作物替代的古品種之一。它們怎么會在這里?!
“種子庫里還有,”伊莉絲的聲音沙啞,仿佛銹蝕的金屬片在摩擦,“……我挑著那些……沒寫進主生存配給列表里的……悄悄存了幾粒?!彼难凵窨斩?,盯著那三顆種子,“或許……在末日洪水徹底退去的第二天……能在某塊石頭的縫隙里……埋下去。算是……為下一個百年……留點不一樣的希望?……”
她的話像是在描述一場荒誕的白日夢。下一個百年?我們還能活著看到洪水退去的大地嗎?即便洪水退去,那曾經(jīng)的大陸文明中心已熔巖奔流,淪為真正的地獄焦土。但在她此刻麻木灰暗的眼眸深處,似乎在講述這微不足道的舉動時,掠過一絲極其微弱的光亮——那是被絕境壓迫到了極致后,被自己都認為是妄想的一絲固執(zhí)的、荒蕪的生機。
“沙礫麥……”我捻起一粒種子在指尖,那硬殼粗糙真實的觸感,混合著一種遙遠的、早已消散在時光中的谷物氣息。“沙礫麥……”我低聲重復(fù)著這個幾乎被文明遺忘的名字,抬頭看向窗外的無邊熔巖血色,一絲極微弱的苦澀順著干渴的喉嚨彌漫開來。這是希望的種子,還是早已被進化淘汰的遺跡?也許在億萬噸洪水和奔涌的熔巖面前,這樣的討論本身已變得毫無意義。
我將這三粒微不足道的種子仔細收好,貼身放進最內(nèi)層的口袋里。隔著一層薄薄衣料,種子硬硬的棱角摩擦著皮膚,帶來奇異的安撫感。
沉重金屬艙門無聲開啟,伊莉絲正要起身離開,忽然停住腳步。她轉(zhuǎn)頭看向我,嘴唇微動。光線從走廊斜射進來,勾勒出她凹陷的眼窩,眼神中有一種令人心悸的凝固東西:“博士……”她的聲音輕得像是在嘆息,“那些……孩子……在主低溫庫里……還好嗎?”
這個問題如同一塊沉重的寒冰投入心底。我看著近在咫尺的那個小型維生顯示終端屏幕,上面快速閃過的各項指標:穩(wěn)定運行的低溫指示燈綠色光芒平穩(wěn)不變。那是維系所有人類胚胎和核心種子、也維系著伊莉絲那唯一親生胚胎的所在。但在這看似平穩(wěn)運行的數(shù)據(jù)流之下,卻隱藏著一個不斷膨脹的幽暗漩渦。
方舟的核心能量分配,如同行將枯竭的油燈。低溫維生庫這顆心臟,每一秒平穩(wěn)的搏動,都是靠強行壓榨其他器官的最后生命力換來的。
我們不得不壓縮生活艙室的照明能源,艙內(nèi)只留下最低限度照明,仿佛提前進入墓穴般的黑暗。不得不關(guān)閉部分非必要維生循環(huán)區(qū),讓本該流通的過濾凈水如同血液般滯澀難行。食物配給更是早被壓榨到人體的絕對極限。每次配給時間,我們所能做的只是盯著那些壓縮基塊和脫水合成膏劑,緩慢地送入口中。身體的饑渴感早已鈍化為某種麻木的、永恒的虛空,每一次吞咽都像在吞下砂礫。
而所有這一切無聲的犧牲,都是為了維生庫里那些未睜開眼的胚胎和沉眠的種子。
“它們安然沉睡著?!蔽议_口回答,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絲毫漣漪。屏幕上穩(wěn)定的綠光映在她瞳孔深處,帶來一絲虛幻的溫度。她默默點頭,拖著沉重的步伐,轉(zhuǎn)身消失在昏暗的走廊盡頭。合金艙門合攏時發(fā)出低沉的嘶鳴。走廊里的應(yīng)急燈似乎又黯淡了幾分,燈光如同垂死的螢火,在艙壁管道投下?lián)u曳、扭曲、如同鬼影的圖案。我收回目光,落在右臂截斷處厚實的衣物遮蓋下空蕩蕩的地方。一種并非源自傷口、而是更深處的、如同骨髓被逐漸掏空的疲憊感正悄然蔓延開來。這疲憊無聲無息,卻沉重如鉛。我感受著口袋里那三顆“沙礫麥”堅硬的棱角,仿佛要穿透布料刻進皮肉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