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目光又都向夏長君射過來。
冷漠，驚訝，興奮地等著看好戲。
夏長君又一次冷笑，一切還是那么熟悉。
戴老師板著臉：“說，你剛才在干什么？”
“什么時候？”夏長君反問。
“還什么時候？就剛剛，別人都在笑的時候！你陰陽怪氣的干什么？”
“我也在笑?！毕拈L君淡淡地說。
戴老師生氣了，她突然走下講臺，直走到夏長君的座位旁：“你那也叫笑？是，你在笑，但你在冷笑！這個女生我忍你很久了，上課不聽講，老師一說話你就冷笑，冷笑什么呢你！”
戴老師越說越怒，將手中的書卷成筒子，照夏長君頭上打了一下。
夏長君猝不及防地挨了打，依舊一語不發(fā)。
戴老師見她這樣，揮著書筒繼續(xù)打，邊打邊罵：“小窮丫頭，讓你冷笑！讓你冷笑！還敢不敢冷笑了！”
夏長君被打的踉踉蹌蹌的，怒火一點點上升。
這戴老師，把她羞辱的夠了！
按她的理論，自己所有錯誤的根源只有一個，那就是窮。
可她已經(jīng)為此，承受了那么久的嘲笑和孤立了，還不夠么？
她是掌握全班殺伐大權(quán)的班主任，而她只是一個無力反抗的、不到十歲的小孩子。
可她也會氣，會惱，會恨。
她此刻對戴老師瘋狂地恨上了！
戴老師還在一下一下往她頭上敲，她忽然發(fā)瘋了一般，奪過書筒，嘩地扔到過道上，沖戴老師喊道：“是！我是在冷笑！我笑的就是你！村里的小孩哪里得罪你了？要被你這樣看不起！”
戴老師瞪大眼睛，鬧了個措手不及。
她大概從沒想過，這個村里的小女生，竟敢挑戰(zhàn)她班主任的威嚴(yán)。
她怔了片刻，才狠狠地?fù)v了下夏長君的頭：“你說什么？混賬東西，你敢跟老師這樣說話？不想上學(xué)了是不是？叫你家長來！”
她說一句，就搗一下夏長君的頭，夏長君腦子暈暈的，卻完全忘了害怕，用她稚嫩的、卻同樣響亮的聲音喊道：“不用叫家長！有什么話你沖我說好了！你還能說什么？不就是那些看不起人的話嗎？你說啊！來??！你不要以為我小，我就什么都不懂，我就任你欺負(fù)！你欺負(fù)的我還不夠么？你別忘了，我早晚會長成跟你一樣的大人！等我長大了，我一定找你報仇！”
那時候流行武俠電視劇，夏長君聽說過報仇這個詞，也知道是什么意思，此刻脫口而出，連她自己都驚了一下，但脫口的瞬間，她感受到一種真報了仇似的暢快，便在口中不斷地重復(fù)：“找你報仇，報仇！”
她的眼神一定很嚇人，因為她看到那個曾經(jīng)讓她無比畏懼的戴老師，先是目瞪口呆，再到難以置信，后來眼神里的威嚴(yán)一點點淡了下去，竟然好大一會沒再說話。
她們直直地對視著，教室里安靜的可怕。
過了一會，陳柏泉夢醒了似的跑去撿書，恭敬地還回戴老師手中，戴老師這才清了清嗓子，冷笑一聲：“瞧不起？瞧不起你又怎樣？你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嗎？還非要人瞧得起？”
她清清嗓子，指著夏長君看向全班：“大家都看到了吧？我剛剛說的村里小孩，就是這種人！壞胚子，還怕人瞧不起？你大概不知道吧，以后這世上，瞧不起你的人還多著呢！誰叫你是個天生的泥腿子！”
教室里響起了一陣配合的笑聲，戴老師終于找回了威嚴(yán)，拿著書悠悠地走回講臺，又居高臨下地指著夏長君：“你家長必須來，來道歉！否則你就等著被開除吧！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樣的家長養(yǎng)出這樣沒教養(yǎng)的小孩！”
夏長君一直輕蔑地冷笑著，對戴老師所有的畏懼，這一刻蕩然無存。
她轉(zhuǎn)過臉去，一個個直視那些還在笑著的人，大概她眼中的仇恨依然很熾烈，那些人與她一對視，眼神竟變得閃爍，有幾個甚至立刻住了口，低下頭。
又一陣暢快。
這些平日欺負(fù)她、孤立她的同齡人，原來也不過如此。
這種暢快仿佛為她打開了一扇新窗戶，那種困擾她兩年的羞慚，害怕，畏縮，全都從這窗戶里飛走，統(tǒng)統(tǒng)不見了。
沒得到戴老師坐下的指令，她直接便坐下了，并且一把奪回了上節(jié)課被石紅珊搶去的自動鉛筆。
石紅珊張著嘴看著她，又看了眼戴老師，終于沒吱聲。
戴老師也在講臺上看著她，后來狠狠地白了一眼，扭過頭去。
那表情，似乎在說，以后再也不會管她了。
那正好。
夏長君把目光從講臺上收回時，掃了一眼齊寧。
齊寧的背挺的直直的，一直沒有回頭。
夏長君猜不到這個曾經(jīng)的同桌此時會是怎樣的心情，卻清晰地察覺到，他的身側(cè)投來一束目光。
那是周敘白。
這位鎮(zhèn)長家尊貴的孫子，臉上依然掛著那副標(biāo)志性的明朗的笑容，嘴巴微微地張著，清亮的眼睛里也閃著一抹淡淡的驚異。
這道目光，讓夏長君恍惚了一瞬——那里面好像沒有其他人那種強烈的鄙夷。
但她立刻提醒自己，不可能。
這個戴老師的眼珠子！
于是，她瞪起眼睛，用一種更狠的眼神回視他，終于把那個小太陽臉上的驚異逼了回去，換成了一抹不好意思，然后，訕訕地摸了摸后腦勺，轉(zhuǎn)回身去了。
夏長君又一陣解氣。
這個被戴老師天天吹捧的“王子”，她終于找到他的短板了！
被戴老師寵，就是他最大的短。
他活該代戴老師承受她的怒火！
夏長君并沒有聽戴老師的話請家長。
爸爸遠(yuǎn)在鄰省，一年才回來一次，她那被農(nóng)活壓的幾近木訥的媽媽，她能想到她站在戴老師面前要面對怎樣的蔑視，聽到怎樣的話，因此無論戴老師如何緊逼，她每天回家都對學(xué)校的事只字不提，時間久了，戴老師大概也終于拿她沒辦法，除了在課堂上天天冷嘲熱諷。
但這已經(jīng)傷害不到夏長君那顆日漸強大的心臟了，只是讓那些一慣愛討好戴老師的學(xué)生們越發(fā)有了收拾她的興趣，但他們顯然錯估了形式，自從頂撞了戴老師，這個女生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任人欺負(fù)的可憐蟲了。
面對嘲笑，她不再只會紅臉低頭，而是冷冷地逼視過去，直到對方閉嘴，石紅珊再碰她東西，她馬上動手搶回，她喊死黨過來助威，她拿起石紅珊的文具盒就朝她們砸，她們將石子扔到她頭上臉上，她忍著疼一聲不吭，一個個撿起石子，看準(zhǔn)扔她的人，追一節(jié)課也要扔回去。
有人向戴老師告狀，說她打人，她不辯解，也不理會，戴老師只得訓(xùn)斥那些人：“你們就不會不搭理她？就當(dāng)班里沒這個人！”
打也打不怕，罵也罵不怕，大伙占不到便宜，也再不能通過欺負(fù)這么一個女生得到樂趣，漸漸地便倦了，又去關(guān)注其他好玩的事情。
但她難纏的名聲算是傳出去了，大家終于相信，她果然是戴老師說的那種“壞胚子”：成績差、愛打架、跟老師都敢對罵……
但是，很意外地，她的身邊清凈了。
小學(xué)生雖然懂得不多，卻很懂不能去惹一個真正的壞人。
走在校園里，依然有人對她指點，但終于沒人敢當(dāng)面嘲笑，體育課上她依舊孤身一人，那些成群結(jié)伙的女生們卻自動離她遠(yuǎn)遠(yuǎn)的。
只有姚莉莉，依舊不服氣，有一次又領(lǐng)著一群女生在校門口堵她，其中還有一個高年級的大個子女生，三兩下就把夏長君推倒在地，然后，對方騎在她身上，劈頭蓋臉地開始扇巴掌，夏長君再勇，畢竟年齡小，被她沒頭沒腦地扇的，連姚莉莉們拍手助威的聲音都聽不到了，好在她瞅準(zhǔn)機會狠命咬住了女生的手，然后飛快地掀開她，撿起眼前一塊磚頭……姚莉莉一幫人大概被女生的嚎叫嚇住了，竟誰也沒上前，夏長君舉著磚頭，從披了滿臉的頭發(fā)里勝利地跟她們對峙，然而，卻在她們身后，瞧見了被一群人簇?fù)碇叱鲂ｉT的周敘白和連瑤瑤。
兩個人的衣衫雪一樣干凈，一邊說一邊笑，美好的像三月的陽光，看到校門口這混亂的一幕時，小王子和小公主同時駐足。
周敘白甚至為身邊的女孩遮了下并不存在的塵土，連瑤瑤臉上露出一種夸張的震驚和鄙夷，扭頭對周敘白說了句什么，周敘白也點點頭。
夏長君毫不懷疑地相信，他們眼中面目猙獰的她，大概跟一只咬架的瘋狗沒兩樣。
她那絲勝利的痛快，不知怎地，忽然就煙消云散，變成了一股自暴自棄般的絕望。
她丟了磚頭，拼命往家的方向跑。
胸腔里，依舊涌動著一股近乎自虐的痛快——讓他們美好去吧！
去跟戴老師一起瞧不起我吧！
我根本不在乎，真的，不在乎。
干嘛要在乎他們呢！
我是個壞女孩！
與其被欺辱，我寧愿做個壞女孩！
那場校門口的混戰(zhàn)，讓夏長君一戰(zhàn)成名。
連姚莉莉盧小同這些小霸王，也不敢再來招惹她了。
但這種壞鎮(zhèn)住的只是小孩，卻唬不住戴老師。作為班主任，她有的是辦法對付一個三年級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