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長君一路踢著小石子回到家,家里卻沒一個人。
這個時候,媽媽一定是在地里的,她無聊地在各個房間游蕩,在她那個去年初中畢業(yè)就去了鄰省家具廠的哥哥的房里,發(fā)現了十幾本舊雜志,小說月報、民間故事、公安月卡、故事大王……
之前除了學校的教科書,她還從沒看過這些“雜書”,如今無聊,便一頁頁懶懶地翻著,不覺順著文字讀下去,一會竟入了迷,一本書翻完,天都暗了。
她像是忽然發(fā)現了打發(fā)時間的良方,趕緊把它們全抱自己屋去,一邊讀,一邊慶幸,在那個孤獨又無聊的學校里,終于有事做了。
一開始,夏長君還只是用它們打發(fā)下課的時間,后來見戴老師根本不管,便在課堂上也接著看,這幾本看完,又把哥哥初中的語文書、媽媽夾鞋樣的雜志、甚至鄰居三奶奶從女兒家要來糊墻的報紙,全搜羅一遍。
她的成績當然越發(fā)差勁。
期末考試,她完全不知自己在試卷上瞎填的什么,迷迷糊糊地出了考場。
前方不遠,被一群女生擁著走向校門的沈丹月正苦著小臉:“怎么辦?我這次又沒發(fā)揮好,一定又考砸了!”
幾個女生貼心地安慰:“沒事沒事!你就算考砸了,也一定比我們好呢!”
夏長君嘴角一哂,從旁快步走過。
這個沈丹月,早不是因為臉皴,跟她一樣被戴老師嘲笑的沈丹月了。
這一年,這個女生已經和齊寧一起,牢牢占據了班里并列第一的位置。
然而同是第一名,兩個人卻是相反的兩個極端,齊寧就算到了前排,孤僻的性格也一點沒變,他從不舉手回答問題,哪怕被點名提問,也是簡短的說完就坐下,依舊極少露笑臉,沈丹月卻不一樣,每次都搶一樣地配合戴老師,小手舉得高高的,回答問題時眉開眼笑又聲情并茂的,早操時身板比誰站的都直,上課時比誰坐的都端正,一旦被戴老師夸獎,還會趕快嬌羞地低頭。
倆人在成績上的崛起,似乎終于讓戴老師的態(tài)度有了點改變,雖然對齊寧淡淡的,對沈丹月卻終于有了幾絲“寵”的意思,沈丹月也因此越來越自信,笑得越來越多,也隱隱有了些眾星捧月的地位,走到哪也都有幾個小迷妹跟著了,就連她曾經干皴的臉蛋,不知是因為注意防護了還是怎樣,也變得水潤起來。
但是夏長君對這個曾經有過些同病相憐的女生,卻越來越有了些惡意——因為她那股拼命討好戴老師的勁。
聽到沈丹月又假模假樣地訴苦,她甚至在心里冷笑:裝什么?哪次都說沒考好,可哪次不是第一名。
出了校門,往西走了沒多遠,路邊一條小巷里傳來幾個熟悉的說話聲。
“小白,聽說你爸爸要從省城的國營藥廠回咱們市了?”這是盧小同。
“是啊,我爸說,他要負責在咱們市建一個分廠呢!”周敘白的聲音透著驕傲。
“哇小白,你這豈不是要做城里人啦?”
“阿敘本來就是城里人嘛,他爸爸早就想讓他去省城上學了,只是他媽媽沒讓去,說太遠!”這是連瑤瑤的聲音。
“那你爸爸現在回市里了,你會不會去市里上學?”
“有可能吧,我也正想去城里呢,城里熱鬧!”
“???不是吧阿敘,你真想去城里啊……”
夏長君通過巷口,忍不往里瞧了一眼。
果然是他們,那幾個政府大院的驕子們,周敘白和連瑤瑤,趙伊琳和盧小同,每人手里拿著些冰棍、辣條,橘子汽水之類的,吃的滿嘴亮光光。
看到她,幾個女生像看到什么異類一樣,笑容立刻消失。
盧小同卻走出來,有意又似無意地攔在夏長君面前,搖頭晃腦地道:“好狗不擋道!”
“那你還不讓開。”
夏長君面無表情地懟了一句,微微一錯,從他身旁走過去。
身后,她聽到周敘白很快地笑了一下。
盧小同依舊懵懵的:“為什么是我讓開?”
連瑤瑤笑道:“笨蛋,她在反罵你!說你是狗呢!”
盧小同立刻對著夏長君的背影大道:“好啊這個壞胚子,越來越壞!我早晚還收拾她!”
周敘白的聲音響起:“行了你,成天收拾這個收拾那個,真無聊!”
“哎呀小白?我沒聽錯吧,你在向著那個女生說話?你什么時候跟她成朋友啦?”
“開什么玩笑,小白哪會跟那種女生交朋友!”
最后這句話是連瑤瑤說的,語氣中的輕蔑,簡直跟戴老師一模一樣。
夏長君忍不住厭惡地回過頭看了一眼。
連瑤瑤見她回頭,立刻揚起下巴哼了一聲。
而她身旁的周敘白,依然用亮晶晶的眼睛望著她,眼神里依舊說不出是好奇,玩味,還是跟連瑤瑤一樣的輕蔑。
夏長君回頭,加快腳步,再不想聽到他們的聲音。
暑假來了,真好。
她有兩個月不用到鎮(zhèn)當街去了。
有時候媽媽要用自行車載著她去趕集趕會,她也不肯。
她寧愿待在家里,看電視,或者翻來覆去地看那些雜志,或者,下地干活。
下地干活,似乎是每個農村孩子怎么也逃不掉的宿命。
那天,夏長君在村西頭的一塊花生地里拔草。
那本是她最喜歡的一塊地,地南端是貫穿整個臨河鎮(zhèn)的大沙河,北端一條土路直通臨河鎮(zhèn)西街,她家的地再往西一里路左右,有座石橋,一到夏天,橋下便成了孩子們玩沙戲水的樂園,這一會下午五六點,河里已經匯集了不少半大孩子,間或還有些剛從鎮(zhèn)上過來的,踩著單車在路上馳過。
換作以前,夏長君一定一會望望橋下的人群,一會輕快地拔草,或者跑起來追一下蝴蝶飛蛾,那時候,她唯一的煩惱就是怕蟲子。
大的小的,什么樣的蟲她都怕,一旦不小心碰到,那種柔軟又冰涼的觸感總會讓她碰到蛇一樣尖叫,媽媽總是無奈地笑她:“這么怕蟲,將來你自己當家,那地里的活咋干哩?”
夏長君不在乎地甩著腦袋,管他咋干!將來?誰管將來怎樣,那還遠著哩!
現在,她再難找到那些簡單的快樂。
這田野里的每個人,每件事,總能讓她想到戴老師口中的 “泥腿子”和“地里刨食的活”。
她把鏟下的草團起來抱到路邊的柳條筐里,準備帶回家給羊吃,但剛走到地頭,便覺到手上有個冰涼的東西在蠕動,她頭皮一麻,一下把草全扔了。
那東西還緊緊地附在手背上,軟軟的,涼涼的。
“有——蟲——??!”
她尖叫地甩著胳膊,碰倒到了媽媽的自行車,哐當一聲,車子摔在路中央,把一幫正從鎮(zhèn)西街騎車駛近的少年嚇了一跳,為首的男孩一個急剎車,后面的人全停了。
那蟲早被甩掉了,她還在驚恐地大叫:“有蟲!有蟲!”
媽媽趕緊跑過來:“別怕別怕,是條菜青蟲……”
路上的少年里,忽然有人說道:“小白,那不是你們班那個……那誰嗎?”
夏長君一驚抬頭。
四五個停車觀望的少年里,最后面白衣服的那個,可不就是周敘白!
那問話的男生眉間有些譏誚,想來也是聽過夏長君的“壞”名聲的,只是礙于人家家長就在跟前,沒多說什么。
周敘白看著夏長君點點頭:“是,是我們班夏長君?!?/p>
他大概也沒料到會在這遇見她,也是一臉的驚訝。
夏長君的臉一下子滾燙,比剛才看到蟲還緊張。
那些跟窮、泥腿子有關的字眼,立刻在腦子里炸成一片:怎么偏偏讓他,讓這個戴老師的“小王子”看到她出糗呢!
這糗,不止是對蟲子的怕,而是,他終于看到她在干“地里刨食的活”了!
剛才的匆匆一瞥,她已經瞧見他們車上掛著的小桶,網兜,魚竿,這些人,即便出現在泥濘的田野,也跟她不一樣。
人家只是來玩的!
長君媽媽慌著去扶自行車:“唉,這可真是……嚇到你們了……”
周敘白很禮貌地笑道:“沒事阿姨,我們過得去的!”
他說著這話,似乎又對夏長君瞧過來,夏長君瞧著自己沾滿泥土的褲腳和鞋子,頭低的恨不能折在胸膛里,心里不住盼著他們快離開,快離開吧……
不知過了多久,他她終于聽到周敘白說了句:“咱們走吧!”
幾個人這才紛紛上車,又往西邊去了。
夏長君這才松口氣。
定了定神,她立刻飛快地往筐里裝草,想要快點回家。
那幫人不知什么時候就會折回,她不想再跟他們照面。
媽媽一邊收拾,一邊嘮叨她:“剛才那白衣服的是你同學?看人家小男生多懂事,還沖你點頭招呼呢!哪像你,就低著頭愣愣的,你這樣在學校咋交朋友?”
夏長君一聲不吭,也不敢看媽媽的眼睛。
那個男孩,他的確是禮貌的,對誰都禮貌,被戴老師天天夸在嘴邊的禮貌。
然而,在那個冰窟一樣的學校,她跟這個禮貌的男孩一個被踩在泥里,一個被捧在云端,她們根本交不著朋友。
或許永遠都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