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長君瞧了他們一會，又把視線轉(zhuǎn)回手上的一本《巴黎圣母院》，忽然再讀不下那大段大段的文字。
這樣一本書，對她來說，實在是太晦澀，講的什么內(nèi)容完全看不懂，書讀到一半，才隱約看出，似乎是講一個街頭賣藝的流浪女郎，愛上了皇家護衛(wèi)隊隊長的故事。
長大后回想，她是真佩服自己，十歲的年齡，連作文都湊不滿一頁紙，她是有著怎樣的毅力和勇氣去啃這種大部頭，大概還是那時候鄉(xiāng)村的閱讀資源太匱乏，而她的學校生活也實在太枯燥了。
不過還好，最近這段時間，她手上的閱讀材料空前地豐富了。
她家對門三奶奶的女兒，中秋節(jié)回娘家，把十四歲的外孫女也帶了來，順道也來長君家送了一份月餅。
大人們在屋里聊著家常，表姐在一旁安靜地坐著，長君覺得無聊，便拿了一本書，到院子里的棗樹底下坐了。
表姐也跟了出來，蹲下來瞧著她的臉，問：“你還記得我嗎？小時候咱倆還玩過呢！”
長君不好意思地瞧著她。
她的記憶深處，是有這表姐的影子的。
她剛記事時，每年的麥收農(nóng)忙季節(jié)，堂姑便會將這個小表姐送到夏莊的娘家來住幾天，夏莊總共只有二十來戶人家，整個巷子里，當時只有三四歲的長君是個女孩，這個小表姐便領著這個話都說不全的小妹妹，在小胡同里玩泥巴，過家家，或者到莊子南頭的河坡上捉螞蚱，那是夏長君人生最初的記憶里，唯一跟同性伙伴接觸過的快樂時光。
后來小表姐長大，上了學，慢慢就來的少了，偶爾過年或者中秋來一趟，長君又常跟著大人走親戚錯過，如今再見面，小姐姐已經(jīng)長得跟大人一樣高，長君也成了大孩子了。
見她不說話，表姐有點失望：“真不記得我啦？”
長君微微低頭：“記得！”
“那我是誰？”
“雪婷表姐?！?/p>
表姐笑了，長君也笑了，氣氛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小時候。
表姐指著她手中的書：“你在看什么書呀？啊？婦女生活？你怎么看這個？你能看得懂?。俊?/p>
長君不好意思地道：“反正這上面的字我都認得，故事也讀得懂?！?/p>
雪婷眼睛瞪得更大：“這么厲害？那你學習一定很好。”
長君搖頭：“一點也不好?！?/p>
雪婷不信：“怎么會？至少語文會好吧？”
“沒有，語文更差，不及格。”
“不可能啊，怎么會這樣？” 雪婷雖才十幾歲，但依然直覺地相信，眼前這個整天抱著書本的女孩，怎么也不該是個成績那么差的學生。
長君認真地想了想，說道：“可能因為我從來不聽課吧。”
“為什么？”
“我不喜歡語文老師，她也討厭我，經(jīng)常欺負我?！彼卣f著，語氣里的冷靜和淡漠，把雪婷聽得怔了一下。
“你媽媽知道嗎？”
“不知道?！?/p>
“那你為什么不告訴媽媽？”
長君低下頭，沒有說話。
雪婷表姐認真地瞧著她：“你真的很喜歡看書？”
“嗯！”
雪婷拿下那本婦女生活：“別看這個了，我家里有很多適合小孩看的書，你想不想看？”
“想！”
“那你吃完飯跟我回家，下午我把你和書一起送回來，好不好？”
長君用力點頭：“好！”
雪婷家在林寨鎮(zhèn)的唐樓村，離夏莊有七八里的路程。
她父親是唐樓小學的老師，她家雖然也是農(nóng)村常見的紅磚紅瓦房，院子卻比一般農(nóng)家小院干凈得多，窗臺上堆著的幾沓報紙和舊書，更給這個綠樹環(huán)繞的院子添了幾分書香氣。
雪婷領著長君進她的臥房，那是堂屋東邊的一間小屋，長君一進門，便被兩面墻上滿滿的獎狀驚呆了，三好學生、成績進步、優(yōu)秀班干部……一張接著一張。
再往里是兩個做工稍顯粗糙的槐木柜子，柜門上貼著一張蠟筆畫，一個小女孩端正地坐在桌前讀書，旁邊歪歪扭扭寫著幾個字 “愛學習的小姑娘”，大概是表姐在比自己還小的年齡畫的。
雪婷走到外側(cè)那個柜子前，將兩扇門一拉，三排木架上擺的滿滿當當全是書，有從小學到現(xiàn)在的課本，還有一部分是雜志，雪婷一樣樣拿給她看，小學生學習報、小學生閱讀、中學生閱讀、讀者、意林、小學生優(yōu)秀作文選......還有幾本厚厚的磚塊一樣的書，雪婷說，那叫名著，是她爸爸的書，現(xiàn)在都歸她了。
長君是震驚的，那時候的農(nóng)村，哪個家庭能有這么豐富的藏書，也只有父親是小學老師的表姐才有這樣的福氣了。
她摩挲著那些書頁，仿佛摩挲著什么寶藏，忽然問道：姐姐，你是不是成績很好？
“差不多。”
“差不多是什么意思呢？”
雪婷的神情變得很驕傲：“這么說吧，我們林寨中學初二一共六個班，每班七十多人，我在全年級沒下過前三名?！?/p>
長君驚訝地張著嘴，那是真的好。
她們臨河鎮(zhèn)的初中，一個年級差不多也有這么四百多個學生，但是聽媽媽說，她的哥哥好像連前三百名都沒進過。
長君從來沒有羨慕過成績好的學生，比如她們班的沈丹月，還有比她們低一級的那個叫周曉薇的女孩，她總是認為她們又裝又矯情，但是此刻，她心頭忽然就升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羨慕，那羨慕的，也已經(jīng)不是那滿滿的一柜子的書。
雪婷正在整理要拿給她的書包，見她出神，問道：“你呢？你有沒有想過，把成績變好呢？”
“沒有！”
長君趕緊搖頭，腦子里浮現(xiàn)戴老師的臉，又補充：“我才不想討好那個破班主任?！?/p>
“討好？”表姐笑了：“誰告訴你學習是為了討好老師了？”
“那為了什么？”
“為了什么？你想沒想過將來考大學？像我，將來就是要考大學的！”
雪婷說的那樣篤定，好像那是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見長君一臉迷茫，她又問道：“那，你肯定要考初中吧？考不上初中你要干嘛去？你還這么??！”
長君怔了。
她發(fā)現(xiàn)，對于這個問題，也像媽媽之前問她將來地里的活咋干一樣，從來沒想過。
甚至，她的媽媽，或許也從沒為她想過，大概覺得她能跟哥哥一樣混個初中文憑，像村上鎮(zhèn)上百分之九十九的女孩一樣，外出打幾年工，然后相親，嫁人，就是最順理成章的人生了。
所以，她的人生，是要這樣的嗎？
雪婷望著這個怔怔的女孩，眼里漸漸浮起一絲柔軟的憐憫，她想了想，最終在那摞要給長君的書報上，又添了兩本：一本《小學生作文選》，一本叫《點撥》的數(shù)學輔導書。
然而長君是貪心的，她對那幾本磚塊一樣的厚書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雪婷拗不過她，只好從中抽取了一本最薄的送給她，便是那本《巴黎圣母院》。
星期一，夏長君還沉浸在有新書可讀的喜悅里，連瑤瑤又到花臺來了。
而且一來就直接站到夏長君面前。
夏長君懶得跟她吵架，跳下來要走，連瑤瑤攔住她：“你躲不開，我就是來找你算賬的！”
“我跟你有什么賬要算？”
“那天你說了我一通就走，我回去越想越氣，我憑什么被你說？”
“是你先說我的！”
“是，我是不該說你沒教養(yǎng)，又臟又窮又壞?！?/p>
夏長君拉下了眉毛望著她。
果然連瑤瑤接下來又說道：“但難道我說錯了嗎？整個班里誰不這樣看？這可是戴老師親口跟大家講的！”
夏長君鼻子一哼。
誰不這樣看？齊寧就不會這樣看！
雖然他倆現(xiàn)在躲什么似地躲著對方，但她相信，他眼中的她一定不是這樣。
其實，現(xiàn)在應該還有一個人。
他？周敘白……
他會怎樣看她？
他大概，也不會，這樣看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