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深秋。
凌波市城市圖書館里很安靜,空氣里有舊書的霉味和一股淡淡的潮氣。
窗外天色陰沉,雨點噼里啪啦打在落地窗上。
程皎辭坐在靠窗的角落,灰色西裝套裙,頭發(fā)盤得一絲不亂。面前攤開一本厚重的藝術(shù)史專著。她專注地滑過書頁,紙張摩擦的微響里,周遭仿佛模糊成背景。
“哐當(dāng)”
一聲,圖書館門向內(nèi)側(cè)晃開,風(fēng)雨的涼意撲了滿屋。
“借過!對不起!”一個清脆又有點急的女聲打破了寂靜。
程皎辭眉頭輕皺了下,目光仍停在書上,但眼角余光瞥見一抹扎眼的亮色——晃動的橙黃。
一個女孩沖了進來,裹著件濕透的橙色連帽衛(wèi)衣,深色牛仔褲腳往下淌水。她背上是個沾著泥點的大帆布畫板包,手忙腳亂地想收起正在滴水的傘。幾縷濕發(fā)粘在臉上,水珠順著下巴滴。
溫訣的目光掃過閱覽區(qū)——
她腳步猝然剎住,整個人晃了晃才站穩(wěn)。心口像被什么東西悶悶頂了一下。
砰?。?!
砰!!!
她肩上的畫板包失控地甩了出去,沉重的帆布包角鉤在程皎辭身側(cè)桌子的桌腿上!
桌腿猛一打滑,玻璃杯順勢傾倒。杯里剩下的水潑出一片水花,嘩啦——
全澆在程皎辭攤開的精裝藝術(shù)史上!旁邊那幾張畫滿建筑草圖的圖紙也沒能幸免。
水迅速在光滑的書頁上洇開,墨字糊成一片。
更要命的是那幾張圖紙——水瞬間透過去,精細的鉛筆線條化開、扭曲,變成了一團模糊的污跡。
時間卡頓了一瞬。冰涼的液體順著書頁流下,在程皎辭的鞋上洇出深色斑點。
她的動作僵住了??粗矍八查g報廢的圖紙,被糟蹋的書。
一股火氣直沖頭頂,她牙齒咬緊,程皎辭抬起視線,落在溫訣臉上,看向面前的這個人。
溫訣徹底嚇傻了。保持著那個別扭的半轉(zhuǎn)身姿勢,手里的傘“哐當(dāng)”掉在地上,沉重的畫板包還掛在肩頭。
眼眶撐圓了,里面全是闖大禍后的驚恐,清晰地映著書稿上的水漬和程皎辭那張能凍死人的臉。
她面色眼見著發(fā)白。
“對…對不起!天??!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真的對不起!”溫訣的聲音拔高,抖得不成樣子。
她慌忙甩掉肩上的畫板包,顧不上傘,撲到桌前,手在濕漉漉的衛(wèi)衣口袋里亂掏,拽出一包壓得皺巴巴的紙巾。手抖著撕開包裝,胡亂抓出一大把就往那片水漬上按下去!
“擦擦!我?guī)湍悴?!我賠錢!賠多少都行!”
紙巾被水浸透,化開,變成一灘濕爛的白絮,死死黏在書頁和被水泡得更糟的圖紙上。她手忙腳亂的擦拭,讓圖紙開始起毛破裂。
程皎辭看著這場雪上加霜的“幫忙”,看著徹底報廢無法挽回的東西。火氣在胸口翻涌,她狠狠吸了口氣,強行壓下去——一把死死抓住了溫訣還在徒勞擦拭的手腕!
那手腕濕滑冰涼,但皮肉底下活力的脈搏在瘋狂跳動,程皎辭的指尖觸碰到她手腕內(nèi)側(cè)一道淺白的舊疤邊緣。
溫訣頭不受控地抬起來,撞進程皎辭那雙冰冷的眼睛里。沒有憤怒,只有一片能把空氣都凍僵的沉寂。
“夠了。”程皎辭的聲線又低又冷,“你除了添亂,還會干什么?”
溫訣臉上血色褪盡,眼眶迅速泛紅。喉嚨被羞恥和恐懼堵得發(fā)緊,嘴唇張合幾次,只擠出急促的抽氣聲,身體止不住地發(fā)顫。
“滾?!背甜ㄞo甩開手,動作很快,“帶上你的東西,立刻,從我眼前消失?!?/p>
這幾個字砸得溫訣一顫。巨大的屈辱感涌上來,眼淚混著臉上的水往下淌。
她再也扛不住面前的目光,彎下腰抓起地上的畫板包,連傘都忘了撿,低著頭,跌跌撞撞地沖出閱覽區(qū),只留下身后的一片狼藉和低低的議論聲。
一片嗡嗡的低語聲響起。
程皎辭收回目光,仿佛無事發(fā)生。她面無表情地看著桌上的爛攤子——泡壞的書,毀了還被紙屑糊得面目全非的圖紙。
她拿出自己口袋里的手帕,開始非常緩慢、細致地清理桌面。一點一點,輕輕分開粘連的圖紙(盡管它們已經(jīng)完全廢了),用手帕小心吸掉多余的水分。
四周的視線黏在她身上,她能感覺到那些目光的重量,沉甸甸壓在肩頭。
她完全無視,清完桌面的東西,拿起那本變形起皺的書,將那幾張爛掉的圖紙小心疊好,一起塞進手提公文包。
收拾妥當(dāng),程皎辭站起身,理了理沾了點水漬的西裝下擺。她沒有再朝溫訣離開的方向看一眼,挺直脊背,穿過那些各色目光,徑直走出圖書館大門,重新踏入門外冰冷的雨幕里。
圖書館的小插曲很快過去,沒留下痕跡,很快就恢復(fù)了。
程皎辭依然是那個高效冷靜的設(shè)計部程總監(jiān)。
那幾張被毀掉的草圖?她憑借腦中的框架和專業(yè)能力,熬了將近兩個通宵,重新畫了出來。
至于那本泡湯的書?她托人從海外重新訂了一本。
那個穿著濕透橙色衛(wèi)衣、惹出一堆麻煩的女孩,連同那場混亂,被她干脆利落地塞進了“突發(fā)意外事故”的文件夾,扔進了記憶角落的回收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