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診室的空氣永遠滯重,消毒水的刺鼻氣味頑固地盤踞在每一個角落,死死壓住人體分泌出的其他氣息——汗液蒸騰的咸腥、血液的腥銹、還有那無處不在、隱隱約約的恐懼的味道。日光燈管在頭頂嗡嗡作響,慘白的光線毫無憐憫地傾瀉下來,把一切都照得纖毫畢現(xiàn),也照得人無所遁形。
我剛直起腰,后頸的骨頭發(fā)出幾聲細碎的輕響。視線從手術(shù)燈刺目的光暈邊緣挪開,落在手術(shù)臺上那個年輕男人的臉上。他眼神空洞地望著天花板,臉色是失血后的灰敗,帶著一種徹底放棄后的麻木。他的左手手腕上,猙獰的傷口已經(jīng)被細密整齊的縫合線強行收攏。傷口很深,幾乎切斷肌腱,邊緣皮肉翻卷,殘留著消毒劑擦洗后泛白的痕跡。血污浸透的紗布堆在旁邊的彎盤里,像一團團凝固的絕望。
“為什么?”我的聲音在口罩后面?zhèn)鞒觯瑳]什么起伏,平板得像一張X光片。這是規(guī)定流程——詢問自殺未遂者的心理狀態(tài)。例行公事。指尖殘留著縫合時沾上的粘膩血跡,我機械地搓了搓,感受那點微不足道的溫?zé)嵫杆傧⒃谙鹉z手套的冰冷里。
男人眼珠極其緩慢地轉(zhuǎn)動了一下,聚焦在我臉上,又像是穿透了我,看向某個更遙遠、更黑暗的地方?!疤邸彼韲道飻D出嘶啞的氣流,更像一聲瀕死的嘆息,“到處都是……太疼了……”
他抬起沒受傷的右手,枯瘦的手指指向急診大廳的方向。那里人聲嘈雜,哭喊、呻吟、急促的腳步聲、推車滾輪在地面摩擦的尖嘯、醫(yī)護人員短促有力的指令……混亂的聲音如同漲潮的海浪,一波波涌過來,拍打著手術(shù)室的隔音門。
“外面……所有人……”男人的嘴唇哆嗦著,每一個字都耗費著他僅存的力氣,“他們……也在疼……好疼……我受不了了……”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終被一陣劇烈的、牽動全身傷口的抽泣吞沒。肩膀聳動,縫合線繃緊,剛剛止住的血似乎又要在繃帶下蠢蠢欲動。
我沒有說話,只是示意護士處理后續(xù)。轉(zhuǎn)身,推開沉重的隔音門,急診大廳那令人窒息的聲浪瞬間將我淹沒。視線所及,一片混亂的人間地獄。
擔(dān)架床塞滿了過道,上面蜷縮著形態(tài)各異的軀體。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死死抱著自己的右臂,額頭青筋暴跳,發(fā)出野獸般的低吼,仿佛他的手臂正被看不見的液壓機一寸寸碾碎。幾步之外,一個妝容精致、穿著昂貴套裙的女人蜷縮在冰冷的地磚上,雙手緊緊捂住小腹,身體痛苦地弓成一團,淚水沖刷著臉上的粉底,留下狼狽的溝壑,她歇斯底里地尖叫著:“停下!求求你們停下!別打了!”盡管她周圍空無一人。角落里,一個老人背靠著墻,渾濁的眼睛無神地望著虛空,雙手神經(jīng)質(zhì)地、一下下地捶打著自己的胸口,發(fā)出沉悶的“噗噗”聲,嘴里喃喃念著:“我的兒……我的兒啊……”
空氣里彌漫著絕望的酸腐氣息,混合著汗臭、血腥和排泄物的異味。巨大的電視屏幕懸掛在墻壁高處,聲音被調(diào)得很低,但刺眼的畫面依然清晰。一個瘦骨嶙峋的男人占據(jù)了屏幕中心,他眼神狂熱而渙散,正用一把銹跡斑斑的菜刀,緩慢地、一下下切割著自己的大腿。皮肉翻卷,暗紅的血順著腿淌下,在他腳邊積成一灘粘稠的污跡。他臉上甚至帶著一種詭異的、扭曲的笑容,對著鏡頭嘶喊:“看見了嗎?都看見了嗎?!你們……都感覺到了嗎?!哈哈……哈哈哈……”
“換臺!快他媽換臺啊!”一個保安對著導(dǎo)診臺咆哮,聲音帶著哭腔,他自己的左腿正不自然地抽搐著,顯然屏幕上的自殘畫面正同步施加在他身上。
導(dǎo)診臺后的小護士臉色慘白如紙,雙手抖得如同風(fēng)中落葉,胡亂地按著遙控器。屏幕閃爍了幾下,跳出一個新的場景:一個擁擠的廣場,人群像被投入沸水的螞蟻一樣瘋狂涌動,互相撕打、推搡、啃咬,尖叫聲匯成一片刺耳的噪音。畫面劇烈晃動,鏡頭猛地拉近,對準(zhǔn)一張布滿血污、因極度痛苦而扭曲變形的臉,一只眼睛腫得只剩一條縫,另一只眼珠布滿血絲,死死盯著鏡頭,發(fā)出非人的嚎叫……
“啪!”一聲脆響。導(dǎo)診臺上一個玻璃水杯被護士失手掃落在地,摔得粉碎。碎片飛濺。
幾乎就在同時,整個急診大廳仿佛被無形的巨錘擊中。
“呃啊——!”西裝男抱著的手臂猛地向一個怪異的角度彎折,仿佛被無形的力量硬生生擰斷,他發(fā)出一聲凄厲到變調(diào)的慘叫,整個人從擔(dān)架床上滾落下來。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捂著小腹的女人驟然松開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右眼,鮮血瞬間從指縫里狂涌而出,順著她白皙的手腕蜿蜒流下,染紅了精致的絲綢袖口。她痛苦地在地上翻滾,身體撞在冰冷的金屬床腿上,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
捶打胸口的老人動作戛然而止,身體劇烈地痙攣了幾下,隨即癱軟下去,頭歪向一邊,嘴角溢出帶血的泡沫。
“呃……” “嗬嗬……” 各種不成調(diào)的、瀕死的痛苦呻吟從四面八方響起。整個大廳里,除了那些早已失去意識的重傷員,幾乎所有人都同時遭受了重創(chuàng)。有人手臂詭異地彎折,有人腹部憑空出現(xiàn)撕裂傷,有人眼球爆裂般劇痛流血……如同被一場無形的、精準(zhǔn)的同步酷刑覆蓋。
恐慌如同瘟疫瞬間引爆。沒有被“同步”的人驚恐地尖叫著,連滾帶爬地向出口涌去,撞翻了輸液架,踩踏著散落的藥品和帶血的紗布。而遭受“同步”痛苦的人則在地上翻滾、哀嚎,徒勞地想要抓住什么救命稻草。
空氣凝固了,只剩下絕望的嘶鳴和肉體撞擊地面的悶響。我的目光掃過這片煉獄。西裝男抱著斷臂在地上抽搐;女人蜷縮著,捂住流血的眼睛發(fā)出非人的嗚咽;老人一動不動,身下緩緩洇開暗色的液體……混亂像瘟疫般蔓延。那些尚未被“同步”擊中的人,臉上只剩下純粹的、動物般的恐懼。他們推搡著,尖叫著,像沒頭的蒼蠅撞開阻擋的一切,沖向緊閉的玻璃大門。一個男人粗暴地掀翻了擋路的金屬輸液架,架子砸在地上,發(fā)出刺耳的噪音,吊瓶碎裂,藥液混著玻璃碴四處流淌。另一個女人被絆倒,手按在碎玻璃上,發(fā)出慘叫,但立刻被后面涌來的人潮踩踏下去。絕望的哭喊、粗重的喘息、肉體碰撞的悶響、東西碎裂的脆響……匯成一片末日降臨的交響。
我站在手術(shù)室門口這片小小的相對高地,像一塊無知無覺的礁石。那些無形的、能將他人瞬間撕裂的“同步”傷害,經(jīng)過我的身體時,如同光線穿過玻璃,沒有留下絲毫痕跡。沒有斷臂的幻痛,沒有眼球爆裂的灼燒,沒有內(nèi)臟被撕裂的翻攪。只有一片冰冷的、絕對的空白。
一個穿著沾滿血污的綠色護士服的中年女人踉蹌著沖到我面前,她的臉因為極度的驚恐扭曲變形,眼神渙散,左臂以一個完全不可能的角度軟塌塌地垂著。她伸出完好的右手,像溺水者抓住浮木般死死攥住了我的白大褂前襟,手指因用力而指節(jié)發(fā)白,布料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醫(yī)生!醫(yī)生救我!”她的聲音尖利得幾乎撕裂喉嚨,帶著血沫的唾液噴濺在我的口罩上,“疼……好疼?。∥业母觳?!斷了!真的斷了!他……他們在割他!屏幕里!我看見了!好多人……好多人都在割自己!求求你……幫我……幫我……”
她的指甲隔著薄薄的衣料幾乎摳進我的皮膚,身體篩糠般劇烈顫抖,斷臂隨著她的動作無。那雙眼睛里,沒有她所期盼的感同身受的痛楚,沒有驚慌,甚至沒有一絲波瀾。只有一種近乎非人的、冰冷的平靜。
她死死盯著我的眼睛,像是要從中挖掘出一點屬于人類的溫度。幾秒鐘的死寂,只有她粗重痛苦的喘息和遠處混亂的喧囂。然后,一種更深、更徹骨的恐懼猛地攫住了她。那眼神,不是醫(yī)生看病人的眼神,甚至不是人看人的眼神。
“你……”她嘴唇哆嗦著,攥著我衣襟的手指像是被無形的火焰燙到,猛地松開,踉蹌著后退,臉上混雜著劇痛和一種發(fā)現(xiàn)可怖真相的驚駭,“你……你怎么……你不疼?你為什么不疼?!”
她的聲音不高,卻像一把冰冷的錐子,刺破了周圍的喧囂。附近幾個尚能行動的傷員和醫(yī)護人員,動作瞬間凝滯了。他們的目光,帶著劇痛后的茫然、瀕死的絕望,還有一絲被點醒的、原始的懷疑,齊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那些眼神,像探照燈,將我置于一片冰冷的、充滿敵意的光暈之中。
“怪物……”一個蜷縮在墻角的男人,嘴角淌著血,死死捂著凹陷下去的胸口,從牙縫里擠出嘶啞的詛咒,“他是怪物……”
“魔鬼!”另一個聲音尖銳地附和,帶著哭腔和深入骨髓的恐懼。
“離他遠點!”有人掙扎著向后縮。
那些目光,那些低語,像無形的針,密集地扎過來。不再是求救的浮木,而是鎖定獵物的毒刺。一種本能的不安攫住了我。不是害怕他們的傷害,而是對這種洶涌的、指向自身的原始惡意感到一種生理性的排斥。這里不能再待下去。
我猛地轉(zhuǎn)身,不再看身后那片煉獄,也不再理會那些針一樣扎在背上的目光。推開手術(shù)室的門,里面只剩下那個手腕縫合好的年輕男人,他躺在手術(shù)臺上,身體微微抽搐,眼神空洞,對剛才外面發(fā)生的一切似乎毫無反應(yīng)。我徑直走向角落的器械柜,動作沒有絲毫遲疑。拉開抽屜,冰冷的不銹鋼器械泛著寒光。我抓起幾把最鋒利的手術(shù)刀,毫不猶豫地塞進白大褂口袋,沉甸甸的金屬硌著大腿。又抓起幾袋大劑量的強效鎮(zhèn)痛劑和抗生素針劑,塞進另一個口袋。最后,目光落在柜子里層幾支密封的軍用級高濃縮能量膠。包裝是冰冷的灰色,沒有任何標(biāo)識。我撕開密封條,將幾支冰冷的膠管也揣進口袋。
沒有回頭,我拉開手術(shù)室另一側(cè)通向內(nèi)部走廊的門,閃身進去,反手將門關(guān)上。沉重的門隔絕了急診大廳里那令人窒息的慘叫與詛咒,走廊里只剩下應(yīng)急燈幽綠的光芒和一片死寂。外面隱約的混亂喧囂,被厚厚的墻壁過濾后,變成了沉悶的背景噪音,如同遙遠的潮汐。
走廊的盡頭,是醫(yī)院的后勤通道。厚重的防火門虛掩著。我推開門,一股混雜著垃圾腐敗和消毒水殘余的氣味撲面而來。幽暗狹窄的后巷堆滿了黑色的大型垃圾箱,油膩的污水在地面低洼處積成惡臭的小潭。巷子出口外,城市的景象以一種詭異的方式呈現(xiàn)。霓虹燈牌大多已經(jīng)熄滅,只有少數(shù)幾塊還在茍延殘喘地閃爍著,光芒刺破沉沉的黑暗,像城市潰爛傷口上流出的膿血。街道上車輛橫七豎八地撞在一起,有些還在燃燒,橘紅色的火焰舔舐著扭曲變形的金屬框架,濃煙滾滾升騰,給灰暗的天空蒙上一層骯臟的紗幕。
沒有警笛,沒有救火車的呼嘯。只有風(fēng)穿過高樓峽谷的嗚咽,以及……遠遠近近,此起彼伏的、非人的慘叫聲。那聲音穿透黑暗和煙霧,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穿透力,像是無數(shù)瀕死的野獸在城市的鋼筋水泥森林里哀嚎。
我貼著冰冷的墻壁,在垃圾箱的陰影里快速移動。巷口外的主干道上,一個穿著睡衣的男人像沒頭蒼蠅一樣狂奔,邊跑邊驚恐地回頭張望,隨即絆倒在人行道的路緣石上,摔得滿臉是血。他還沒來得及爬起,旁邊一棟公寓樓高層的窗戶突然爆裂,一個模糊的人影尖叫著從十幾層的高度墜落下來,“砰”的一聲悶響,像一袋沉重的濕泥砸在離他不遠的車頂上,車身劇烈搖晃了一下。那墜落的聲響和車頂瞬間凹陷下去的景象,仿佛也同步作用在奔跑的男人身上。他猛地捂住自己的后背和頭部,發(fā)出同樣凄厲的慘叫,身體痛苦地蜷縮起來,在地上瘋狂地翻滾,仿佛他的脊椎也在同一時刻被摔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