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期終定。吉日當(dāng)天,南天門外云海翻騰,鼓樂之聲響遏行云。往日空曠的神門廣場被妝點(diǎn)得流光溢彩,三頂材質(zhì)迥異的花轎靜默矗立,宛如三枚等待落子的棋子,各自牽引著一段未知的棋局。最左一頂,以深海沉銀木為骨,鑲嵌萬千璀璨珍珠,流動著冰冷華麗的幽藍(lán)光澤,一望即知通往水晶宮深處;居中的那頂最為奢華耀眼,通體由熔煉的星辰金澆鑄而成,熠熠生輝仿佛一小輪燃燒的太陽,象征著天庭最炙手可熱的顯赫;而最右側(cè)一頂,則透著一股截然不同的樸拙乃至古怪——矮小敦實(shí),通體用暗沉的灰?guī)r打磨拼接而成,表面沒有任何精雕細(xì)琢的紋飾,只有天然形成的粗糲紋理,宛如從凡間某個無名山溝里直接拖上來的石墩子,沉默而突兀地杵在珠光寶氣之中。
數(shù)不清的仙娥身披各色霞衣,手捧寶瓶、拂塵,隨著無形的指令在花轎、侍從間穿梭如織,步伐迅捷飄忽,彩帶飛揚(yáng),攪起五光十色的漩渦??諝庵袕浡环N精心編排的混亂。
孫悟空被簇?fù)碓诜睆?fù)沉重的嫁衣霞帔之中,赤金織就的鳳穿牡丹紋樣幾乎壓彎了她的脊背。巨大華麗的赤金鳳冠沉沉地壓在頭上,垂下的珠簾遮住了她鐵青的面色,只余下一道緊繃如刀削的下頜線條。她沉默得像一塊隨時(shí)會碎裂的火山石,任憑那些冰涼精巧的手在她身上擺弄。每一次珠翠的碰撞,每一次綢緞的摩擦,都像鋸子在刮磨她僅存的理智。
在幾乎要將她溺斃的香風(fēng)與光影里,那熟悉的、冰冷沉郁的蟠桃香氣卻異常頑固地鉆進(jìn)她的鼻子,勾起那段被迫褪去猴毛、重塑身形的鉆心記憶。怨毒無聲地凝聚,一點(diǎn)點(diǎn)淬入骨髓深處。
終于,她被扶近了那頂屬于龍宮的沉銀珍珠轎。剛欲彎腰抬足——
“時(shí)辰到了!新娘子快上轎!”不知是誰在沸反盈天的喧嚷中拔高了嗓子喊了一句,尖銳急促。幾個力大又慌張、甚至額頭兩側(cè)隱隱鼓起怪異雙角的妖婦(天知道她們怎么混進(jìn)了天庭迎親的隊(duì)伍)猛地?cái)D開旁邊的仙娥,口中噴出的燥熱氣噴在孫悟空頸側(cè),粗壯的胳膊不由分說架住她的臂膀,幾乎是半抬半塞地,將那團(tuán)沉甸甸金紅的光團(tuán)胡亂推進(jìn)了旁邊……那頂最矮小灰樸、毫不起眼的巖石花轎里。
“起轎——”一聲更加悠長、帶著奇異韻律的吆喝炸響。
孫悟空猝不及防地被那股蠻力塞進(jìn)狹窄的石制空間,身體撞在冰涼粗糙的內(nèi)壁上,鳳冠幾乎被撞歪。一股混合著地下深處特有的陰冷濕潤、還有一種極其輕微卻無處不在的、如同石英塵埃般的古怪石粉氣息撲面而來,瞬間取代了天庭所有的浮華熏香。她下意識地要撐起身,掀開珠簾怒斥這些該死的蠢材。然而“砰”的一聲悶響,兩扇沉重的灰色石閘門已在她面前干脆利落地閉合,徹底隔絕了外面彩霞流溢的喧鬧世界!
一種極其滯澀、卻又異常穩(wěn)定的顛簸感立刻從石轎底部傳來。這感覺古怪至極,仿佛不是被抬著行走,而是一只巨大的石獸馱著她在緩慢又平穩(wěn)地爬行。石頭相互摩擦的細(xì)微“嘎吱”聲在密閉空間里格外清晰,間或還隱隱伴隨著幾聲極低沉的呼哧聲,不似人語,倒像……某種在地下掘土的異獸。外面屬于天庭的繁弦急管、仙樂聲聲飛速遠(yuǎn)去,最終徹底消散,仿佛被石轎厚實(shí)的壁壘吞噬了一般,只余下這單調(diào)又沉悶的移動聲響。
轎子內(nèi)部空間遠(yuǎn)比看上去更局促。嫁衣的寬袍大袖和沉重的鳳冠在這狹小的石穴里顯得無比礙事。孫悟空僵直地蜷在冰冷的石椅上,屈辱的烈火幾乎要從每一個毛孔中噴發(fā)出來。她握緊了雙拳,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石壁緊貼著手臂,傳遞出亙古的冰涼與頑固的硬度。
不知在無聲的黑暗與單調(diào)的摩擦聲里行了多久,沉重的石轎終于停了下來。那低沉的呼哧聲似乎也停止了。緊接著,石門被從外面拉開一道縫隙。
撲面而來的再也不是清冷的仙云靈氣,而是一股濃郁得化不開的、混雜著厚重金屬、燃燒炭火與剛開采出來還帶著大地腥氣的礦石味道??諝獬恋榈榈貕合聛恚瑦灍?、干燥,并蘊(yùn)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金屬粒子般的粗礪感,吸入肺腑都帶著摩擦的微痛。
“娘子!娘子到啦!”一個歡喜又怪異的尖細(xì)聲音在門外響起,音調(diào)高亢卻扁平。
在昏暗中陡然見到光線,孫悟空有些不適應(yīng)地微瞇起眼。借著外面?zhèn)鱽淼挠挠募t光,她看到幾只……不,應(yīng)該說幾條穿著粗布短褂、長滿厚厚黑色卷曲毛發(fā)的手臂伸了過來,試圖扶她下轎。
娘子?這詭異的稱謂和這詭異的場景讓她殘余的怒意再次翻涌!
她猛地甩開那些毛茸茸的手臂,一手扶住歪斜的鳳冠,另一只手本能地虛握——仿佛下一刻金箍棒就會出現(xiàn)在掌心!踉蹌著從逼仄的石門中踏出一步。
眼前的景象讓她瞬間僵立當(dāng)場。
沒有雕梁畫棟的宮殿,沒有霞光瑞氣的云臺,更不見絲毫新郎官的身影。這是一個巨大的地下空間!高高的穹頂是未曾打磨的原始巖層,嶙峋交錯,如同巨獸的腹腔肋排。下方地勢陡降,在她立足的石階平臺之下,是一個深不見底的巨大深坑——坑底礦脈縱橫交錯,閃爍著暗紅、靛青、幽綠、赭黃……數(shù)種奇異礦石的微弱熒光,如同暗夜中嵌滿了斑斕的星辰碎屑。一條條簡陋的礦道蛛網(wǎng)般從坑壁延伸進(jìn)去,里面人影幢幢——那些“人”幾乎都只及她大腿根高!穿著沾滿礦石粉末的粗布衣裳,手持各種奇形怪狀的鎬頭和錘子,丁丁當(dāng)當(dāng)?shù)厍么蛑鴰r壁。礦坑中懸浮著大團(tuán)大團(tuán)橘紅色的火焰,不知是何物燃起,發(fā)出穩(wěn)定的光與熱,將汗水與粉塵混合的霧氣蒸騰起來,形成一道朦朧又壓抑的光幕。
而正對著花轎出口的石階下方,整整齊齊列著七位迎親者。他們大約只到孫悟空的腰部,卻并非尋常矮人那般壯實(shí)。為首兩位,骨架頗為魁偉粗壯,仿佛石匠鑿出來的墩子,手臂上肌肉賁張;中間三位,身量稍顯修長,動作間有一種奇特的靈活;末尾兩位則更顯文氣些,目光卻異常精明深邃。他們俱穿著干凈卻漿洗得發(fā)硬、打了好些補(bǔ)丁的嶄新褂子,顯然是矮人國中地位不低者。此時(shí)七張臉上都堆滿了幾乎一模一樣的、發(fā)自肺腑的喜慶笑容,如同七朵盛開的石花。剛剛說話的,正是居中那位笑出一口白牙的矮人。
為首那位敦實(shí)大漢搓著粗糙厚實(shí)、沾著些許礦石粉末的雙手,咧開大嘴,露出滿口和面部膚色極不協(xié)調(diào)的潔白牙齒,聲如洪鐘:“大圣娘子!歡迎!歡迎來俺們矮人國度!俺們七個……嘿嘿,等您多時(shí)啦!”他伸手指了指自己和身后六位,“俺是銅山,這是俺們兄弟幾個:青石、墨玉、長晶、火英、水精、白砂!”隨著他的指點(diǎn),被點(diǎn)到名字的幾位都挺直了胸膛,笑容更盛,仿佛在接受至高無上的榮譽(yù)表彰。
孫悟空呆立著,如墜最荒唐的夢境。鳳冠珠簾劇烈晃動,那是她身體控制不住的微顫。一股令人窒息的荒謬感堵住了她的喉嚨?!澳镒印??“七個”?這……這算什么?!火氣終于再也按捺不住,如同沉寂的火山找到了唯一的噴發(fā)口。一聲穿金裂石的暴喝,帶著潑天的屈辱和尚未宣泄的怒火,猛地炸開在這個悶熱的地底洞窟之中:
“呔??!你們這群矮矬矬的毛賊!瞎了眼珠不成?俺老孫是何等人物!齊天大圣!斗戰(zhàn)勝佛!縱使玉帝老兒使那腌臜手段,也輪不到把俺塞進(jìn)你們這石頭縫里來做甚么勞什子的……七個狗屁‘小矮仙’的新娘子??!”最后幾個字幾乎是齒縫里擠出來,帶著無法形容的厭憎與暴戾。話語未絕,她猛地撕開那礙事的霞帔前襟!赤金錦緞裂帛之聲刺耳!緊接著雙手在虛空中狠狠一握!空氣被極度壓縮,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尖銳爆鳴!一點(diǎn)刺目的金光在她手中驟然凝聚、拉伸、具現(xiàn)——
金光燦然如意,兩頭金箍輝耀,一條大鬧天宮掃蕩神魔的威能仿佛要從那虛握的掌心噴薄而出!那冰冷沉重的威勢霎時(shí)席卷整個礦洞,懸浮的火光驟然黯淡搖曳,如同受到驚嚇的飛蛾。無數(shù)矮人礦工停下丁當(dāng)?shù)那么?,駭然抬頭,望向平臺上那金紅怒目如九天煞神降臨般的身影。
七個矮人兄弟臉上的笑意也瞬間凍結(jié)了。但他們并未如預(yù)期中那般嚇得屁滾尿流。為首的銅山僅僅面色白了白,腳步卻穩(wěn)穩(wěn)釘在原地,沒有后退分毫。身后一個叫做青石的,似乎眼中掠過一絲狡黠。居中那位先前說話的、被稱作墨玉的更是迅速收斂了驚惶,非但不退縮,反而從胸前那個嶄新的布褂口袋里,掏摸出一卷材質(zhì)奇特的物事——像是某種不知名巨獸堅(jiān)韌的皮質(zhì),泛著黯淡的褐黃色光澤,表面粗糙,卻異常堅(jiān)固厚實(shí)。墨玉的手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卻極其利索地將那皮卷“嘩啦”一聲抖開,高高舉起,讓上面密密麻麻、散發(fā)著淡淡紫意的符文契約暴露在礦洞頂端那些橘紅色火光的映照之下。
“大……大圣息怒!息怒!”墨玉的聲音因急迫而變得越發(fā)尖細(xì),扁平得如同被錘子敲扁的銅片,“您看看這個!您自己簽的呀!這、這上面寫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天庭仙女……呃不,是大圣娘娘您……愿入矮人國,共同接受兄弟七人……共同…共同擁有……聘禮如下……’您……您瞧這里!”他那短粗的手指帶著惶急,死命地點(diǎn)向卷軸中部一條字跡異常清晰、被特殊標(biāo)記過的紫紋區(qū)域,“瞧這!‘新娘入矮人國門,即歸七位聘主共同所有……如有反悔、毀約、毆打親夫等情狀……’”他咽了口唾沫,聲音陡然拔高,“‘則,違約者自愿入礦窟,服百年苦役!鑿穿十座硬鐵礦脈!’——白紙黑字!紫氣為證!這上面的指印可是您親自摁下的血契??!天規(guī)所縛!玉帝老兒……玉帝陛下也要認(rèn)賬的!”
共同所有?百年苦役?鑿穿十座礦脈?!孫悟空腦子里嗡的一聲,火眼金睛仿佛被那密密麻麻的紫紋咒文灼傷了!她死死盯住那張粗糙獸皮上蜿蜒虬結(jié)的字跡,那確是她的一絲神念烙印——顯然是當(dāng)日在天庭司禮殿被仙官們圍著喋喋不休時(shí),被塞在無數(shù)玉簡、金冊最下面讓她順手按了個指印的那堆文書!當(dāng)時(shí)只道又是天庭索賄的花樣,全然未細(xì)看內(nèi)容!
原來陷阱在這里!她看著眼前這七張緊張卻又藏著詭計(jì)得逞般期盼的臉孔,想起那金碧輝煌的南天門、那混亂紛雜的花轎、那些莫名出現(xiàn)的牛妖仆婦……一條被精妙編織的陰謀鏈驟然清晰!她眼中燃燒的金焰幾乎要噴出來焚毀那張皮卷,可那上面翻騰的紫色契約之力,冰冷而龐大,牢牢勾連著三界公證,死死纏繞著她!
手中剛剛凝聚的金箍棒虛影開始劇烈閃爍、扭曲、明滅不定,如同風(fēng)雨中飄搖的殘燭。那代表著狂暴戰(zhàn)意的心頭火,被這兜頭蓋臉潑下來的契約冷水澆得滋滋作響,騰起屈辱與震怒的煙霧!百年苦役?鑿穿十座礦脈?她堂堂齊天大圣!
然而就在這滔天怒火幾乎沖破僅存理智、不顧一切也要砸碎那見鬼契約的瞬間,墨玉身旁另一個稍顯年輕的矮人,喚作長晶的,忽然小心翼翼地補(bǔ)了一句,聲音比墨玉更怯懦,卻如同精準(zhǔn)投入沸湯中的冰錐:“對……對啊大圣……契約上還寫了……您要是違約動粗,除了服苦役……我們……我們還可以……可以找天庭要賠償……聘禮雙倍返還……”
孫悟空那幾乎噴薄欲出的火氣猛地一窒。雙倍返還?那是多少?無數(shù)星辰金?深海奇珍?還是把花果山劃給他們?!這勒索竟一環(huán)套著一環(huán)!
怒!無與倫比的怒!但那怒意最洶涌的核心,卻又硬生生被鎖住了爆發(fā)的通路。一股邪火翻騰不上又壓制不下,憋得她五臟六腑都抽搐起來。她臉上的暴怒、屈辱、驚愕、荒謬感交織變幻,最終凝成一個無法形容的、抽搐扭曲的僵笑。
那是一種幾乎要噬人的冷笑。
“嘿嘿……嘿嘿嘿嘿……”低沉的笑聲從她牙縫里擠出來,在空曠悶熱的礦洞里回蕩,比方才的暴喝更令人毛骨悚然,“好!好一個矮人國!好一份……聘禮!”她眼中的金焰不再暴烈噴吐,反而向內(nèi)斂縮,沉淀為某種冰冷的、極其危險(xiǎn)的兇光,“‘共同所有’?‘七份聘禮’?”她的視線如刀子般緩慢地掃過那七張喜憂參半、還帶著點(diǎn)僥幸的臉,“俺老孫今日算是開了眼界!行!服侍?好得很!俺老孫這便來……好好服侍爾等!”
最后四個字,輕飄飄落下,卻似千鈞巨石砸地!
不等那七個矮人兄弟松口氣或者做出任何反應(yīng),孫悟空已然合攏雙掌——那凝聚的金箍棒虛影瞬間消散!她猛地將那礙事的赤金霞帔外袍往后狠狠一撕!刺啦!華貴的錦緞連同那頂沉重鳳冠一同被大力扯下,如一團(tuán)被踐踏的彩云般甩在石階平臺之上!
身形騰空!快如疾風(fēng)閃電!一個翻身!雙腿在空中劃出凌厲的弧線!裹挾著難以想象的巨力!并非瞄準(zhǔn)任何矮人兄弟的身體,而是他們身后那排簡陋粗笨、用幾塊厚重長巖石板拼就、鋪著枯草獸皮的新婚石床!
轟——!嘩啦——!
第一腿!最左邊那張石床的床面應(yīng)聲而碎!石板四分五裂,枯草混雜著獸皮四處飛濺!巨大的碎石如同炮彈般砸向洞壁!
第二腿!如同巨神手中的石杵搗下!中間那張床直接被她一腳踩塌陷進(jìn)去!地面崩裂,碎石煙塵彌漫!
第三腿!甚至不待煙塵散開!右側(cè)那張石床被她用腳后跟一個兇悍無比的拖掛,“嗤啦”一聲整塊床面連同支撐的石墩被鏟起、撕裂、掀飛!撞在礦坑遠(yuǎn)處的巖壁上,碎成一大片!
干凈!利落!狠辣!三張石床在她三個起落腿風(fēng)中化為齏粉!整個過程不過兔起鶻落,電光石火!平臺上只剩下一地狼藉的石粉、草屑和破皮子!
整個礦坑死寂一片。所有敲打礦石的聲音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有懸浮的橘紅火焰在顫抖的光暈里無聲跳躍。數(shù)千雙矮人礦工的眼睛瞪大到極限,布滿塵灰的面孔上寫滿了純粹的、凍結(jié)般的驚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