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汁般從四面八方洇染開來,吞噬了白晝最后一絲暖意。顧府沉重的朱漆大門早已落閂上鎖,鐵鏈纏繞的冰冷聲響似乎還在庭院里回蕩。整座宅邸死寂一片,門窗緊閉,連檐下的燈籠都未曾點(diǎn)亮,仿佛一座巨大的、沉默的墳?zāi)埂0兹绽锔2畮淼臐⒈?,像一塊浸透了冰水的厚布,沉沉地壓在每個人心頭,連呼吸都帶著小心翼翼的驚悸。
繡樓上,燭火也只敢點(diǎn)了一盞最小的,豆大的火苗在玻璃燈罩里不安地跳躍,將顧靜姝和許明月依偎在一起的身影投在墻上,晃動得如同驚弓之鳥。白日里那幅未完成的《并蒂蓮》繡繃被倉促地蒙上了一塊素布,擱置在角落的陰影里,像被遺棄的殘夢。靜姝手中緊緊攥著那件素白襯里,指尖反復(fù)摩挲著心口處那兩個小小的、幾乎看不見的“同心”二字,仿佛那是驚濤駭浪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明月的掌心則死死握著那枚冰涼的銀口哨,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哨身硌著皮肉,帶來一絲尖銳的清醒。
“靜姝…”明月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他們…真的會打進(jìn)來嗎?”窗外的風(fēng)聲嗚咽著穿過庭院的老樹,聽起來竟有幾分像遠(yuǎn)處傳來的、模糊的哭嚎。
靜姝剛要開口,樓下庭院里,突然傳來一陣極其輕微、卻又清晰無比的叩擊聲!
“篤…篤篤…篤篤篤…”
三長兩短,帶著一種熟悉的、小心翼翼的節(jié)奏,敲在后花園那扇平日里供仆役進(jìn)出的小角門上。那聲音在死寂的夜里顯得格外突兀,像投入深潭的石子。
靜姝和明月猛地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驚疑和一絲微弱的、不敢置信的亮光。這個敲門的暗號,只有一個人知道!
“是啟明哥哥!”明月幾乎要跳起來,聲音里充滿了劫后余生的驚喜。
“噓!”靜姝一把捂住她的嘴,心臟在胸腔里狂跳起來,幾乎要撞破喉嚨。是他!真的是他!在這個風(fēng)聲鶴唳、人人自危的夜晚,他竟然來了!一股混雜著擔(dān)憂、狂喜和后怕的情緒瞬間沖垮了她緊繃的心防。她松開明月,顧不上穿鞋,只穿著素白的綾襪,像一只受驚的鹿,悄無聲息卻又無比迅疾地奔下繡樓,穿過黑暗的回廊,直撲后花園那扇小小的角門。
角門開了一條僅容一人側(cè)身通過的縫隙。門外清冷的月光瀉入,勾勒出一個挺拔而熟悉的身影。陳啟明穿著一件半舊的學(xué)生裝,外面罩著深灰色的薄呢大衣,肩上還沾著夜露的濕氣。他額發(fā)微亂,臉上帶著長途奔波的疲憊,但那雙看向靜姝的眼睛,卻在夜色里亮得驚人,盛滿了失而復(fù)得的巨大慶幸和濃得化不開的擔(dān)憂。
“靜姝!”他一步搶進(jìn)門內(nèi),帶著室外的寒氣,不由分說地將她緊緊擁入懷中。他的手臂收得那樣緊,隔著薄薄的衣衫,靜姝能清晰地感覺到他胸腔里劇烈的心跳,一下下撞擊著她的耳膜,沉重而有力。他身上熟悉的松墨香混合著夜露的清寒,將她牢牢包裹。
“你怎么來了?外面…外面…”靜姝的聲音哽在喉嚨里,后怕讓她指尖冰涼,身體卻在他溫暖的懷抱里微微發(fā)顫,仿佛漂泊的小舟終于尋到了港灣。她貪婪地汲取著他身上的暖意,仿佛這是抵御門外無邊寒夜和未知恐懼的唯一屏障。
“我知道消息就立刻趕回來了!城門差點(diǎn)關(guān)了!”陳啟明的嗓音低沉而急促,帶著喘息,“路上全是逃難的人…靜姝,你沒事就好!沒事就好!”他一遍遍重復(fù)著,下頜抵在她柔軟的發(fā)頂,像是確認(rèn)失而復(fù)得的珍寶。
“啟明哥哥!”明月也跟了下來,看到這一幕,眼圈也紅了,更多的是安心。她警惕地探頭看了看門外黑黢黢的小巷,催促道:“快進(jìn)來!別在門口!”
三人迅速閃入門內(nèi),陳啟明反手將角門拉開。小小的后花園里,高大的紫藤花架投下濃密的陰影,將月光切割得支離破碎??諝饫飶浡嗤梁筒菽镜臍庀ⅲ€有紫藤花即將凋謝時殘留的、一絲若有若無的甜香。
“家里怎么樣?伯父伯母呢?”陳啟明稍稍松開靜姝,但一只手仍緊緊握著她的手腕,仿佛怕她下一秒就會消失,目光急切地在兩個女孩臉上梭巡。
“爹娘在正廳,家里都還好,就是…都嚇壞了?!膘o姝的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虛弱,“你呢?路上有沒有遇到危險?”
“還好,繞開了大路?!标悊⒚髅碱^緊鎖,眼中是深沉的憂慮,“靜姝,明月,聽我說,情況可能比我們想的更糟。這股潰兵不是散兵游勇,據(jù)說領(lǐng)頭的是個心狠手辣的老行伍,叫‘獨(dú)眼彪’,在直隸那邊就惡名昭彰。他們一路燒殺搶掠,專挑富戶下手…蘇州城,未必?fù)醯米∷麄兌嗑?!?/p>
他最后一句話壓得極低,卻像一塊巨石投入靜姝和明月剛剛稍安的心湖,瞬間激起驚濤駭浪。擋不???那顧家…她們…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
“那…那我們怎么辦?”明月的聲音帶著哭腔,下意識地抓緊了靜姝的胳膊。
陳啟明深吸一口氣,目光變得異常堅(jiān)定,他看向靜姝,那眼神專注而灼熱,仿佛要將她烙印在靈魂深處?!办o姝,”他松開她的手,卻從懷里珍而重之地取出一本薄薄的冊子,封面上印著醒目的三個大字——《新青年》。書頁邊角已經(jīng)有些卷曲磨損,顯然被主人反復(fù)翻閱。
“我這次去上海,不只是為了生意,更是為了它?!彼麑嵵氐剡f到靜姝面前,指尖帶著微顫的激動,“我見到了幾位先生,聽了他們的演講,讀了上面的文章…靜姝,你知道嗎?外面已經(jīng)不一樣了!軍閥混戰(zhàn),列強(qiáng)欺壓,民不聊生!可有人在吶喊,在尋求出路!這書里說的,是民主,是科學(xué),是砸碎這吃人的舊世界,建立一個嶄新的、光明的中國!”
他的聲音因激動而微微拔高,在寂靜的花園里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種近乎神圣的光芒。月光透過紫藤花架的縫隙,落在他年輕而充滿朝氣的臉上,照亮了他眼中燃燒的理想之火。
靜姝被他話語中那股澎湃的力量所震撼,下意識地接過了那本《新青年》。書頁的觸感微涼而粗糙,卻仿佛蘊(yùn)含著滾燙的溫度。她低頭,看到翻開的一頁上,赫然印著幾行力透紙背的文字:“…吾輩青年,當(dāng)以青春之我,創(chuàng)建青春之家庭,青春之國家,青春之民族…”字字句句,像驚雷,又像火種,炸響在她被恐懼和禮教束縛的心田。
“靜姝,”陳啟明再次握住她的手,這次不再是出于恐懼的緊握,而是帶著一種托付未來的鄭重。“我知道現(xiàn)在說這些不合時宜,外面兵荒馬亂…可我不能再等了!我怕…怕這亂世會讓我們再次失散!”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慌,隨即又被更深的決心取代。
“等這次風(fēng)波過去,我們就結(jié)婚!然后,我們一起去北平,去上海,去所有新思想涌動的地方!我們一起讀書,一起看看這世界到底在發(fā)什什么,一起…為那個光明的將來做點(diǎn)什么!好嗎?”他急切地看著她,眼中是毫不掩飾的熾熱情感和對未來的無限憧憬。
紫藤花細(xì)碎的陰影在他臉上晃動,那雙盛滿了星火與深情的眼睛,比任何時候都更清晰地烙印在靜姝的眼底。門外的世界兵荒馬亂,殺機(jī)四伏,門內(nèi)這方小小的花架下,一個年輕人卻在對她描繪著一個充滿希望和變革的明天。這巨大的反差讓她心神激蕩,恐懼似乎被這滾燙的誓言驅(qū)散了些許,一種前所未有的勇氣和暖流從心底涌起。
“好?!彼牭阶约旱穆曇簦逦鴪?jiān)定,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打破了夜的沉寂。她反手緊緊握住他的手,指尖冰涼,掌心卻傳遞著同樣的決心和溫度。“啟明,我跟你走。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淚水毫無預(yù)兆地涌出眼眶,順著臉頰滑落,砸在兩人交握的手上,溫?zé)嵋黄?。那不是悲傷的淚,是沖破樊籠的決絕,是找到同路人的巨大慰藉。
“還有我!”明月在一旁也紅了眼眶,用力抹了把臉,聲音帶著哽咽卻異常響亮,“你們別想丟下我!我也要去看看新世界!”
陳啟明看著眼前兩個同樣堅(jiān)定美麗的女孩,心中涌動著澎湃的暖流。他用力點(diǎn)頭,仿佛要將這一刻三顆心緊密相連的誓言。
花架下,誓言已定,心潮卻依舊澎湃難平。陳啟明從貼身的口袋里,珍重地取出一個物件。那是一塊沉甸甸的、黃銅外殼的懷表,表蓋上雕刻著簡潔的藤蔓花紋,邊緣已有些許磨損的光澤,顯然是他常年佩戴的心愛之物。
“靜姝,”他將懷表輕輕放在靜姝的掌心,黃銅冰冷的觸感下,似乎還殘留著他的體溫?!斑@是我父親留下的,我從小戴在身上?!彼疽馑蜷_表蓋。
靜姝依言,用微顫的指尖撥開卡扣?!班币宦曒p響,表蓋彈開。表盤上的羅馬數(shù)字在幽暗的光線下泛著微弱的磷光,兩根纖細(xì)的藍(lán)鋼指針正沉穩(wěn)地走著,發(fā)出幾乎聽不見的“滴答”聲。而在表蓋內(nèi)側(cè),緊貼著玻璃表蒙的地方,嵌著一幅小小的、用極細(xì)的工筆畫就的肖像——正是她自己!畫中的少女眉眼含笑,穿著月白色的衫子,鬢邊簪著一朵小小的茉莉,神韻竟有七八分相似!畫幅雖小,卻筆觸細(xì)膩,顯然是傾注了無數(shù)心血。
“我…我照著記憶畫的,找了上海最好的微繪師傅…”陳啟明的耳根在月光下泛起不易察覺的紅暈,聲音帶著一絲靦腆,“讓它替我陪著你。無論發(fā)生什么,看到它,就像看到我。我的心,我的世界,都在你這里?!彼氖种篙p輕拂過表蓋內(nèi)側(cè)邊緣一處極細(xì)微的刻痕——那是一個小小的、用放大鏡才能看清的篆體“姝”字。
巨大的感動和酸楚瞬間攫住了靜姝的喉嚨。她低頭看著掌心的懷表,看著表蓋內(nèi)那個小小的自己,看著那個刻入金屬的“姝”字,只覺得千言萬語都哽在喉頭。她顫抖著從袖中抽出那方素白的襯里,那靠近心口的位置,兩個小小的“同心”字跡清晰可見。
“這個…給你。”她的聲音輕如蚊蚋,帶著濃重的鼻音,將襯里塞進(jìn)陳啟明的手中。“貼身穿…就像…就像我陪著你?!?柔軟的布料帶著她的體溫和淡淡的馨香,落入陳啟明掌心,那細(xì)密的針腳和隱秘的心意,重逾千斤。他緊緊攥住,仿佛攥住了整個世界的珍寶。
花影搖曳,暗香浮動。這一刻,所有的恐懼似乎都被暫時驅(qū)散。兩件信物,承載著兩顆年輕的心對彼此最深的眷戀和對未來最赤誠的期許,在亂世的風(fēng)口浪尖,完成了無聲而鄭重的交換。明月在一旁看著,悄悄背過身去,抹掉眼角感動的淚花。
然而,這份劫后余生、誓約初定的寧靜,脆弱得如同紫藤花架上即將凋零的最后一串花穗。
“轟——!?。 ?/p>
一聲沉悶得如同大地呻吟的巨響,毫無預(yù)兆地從遠(yuǎn)處傳來!腳下的地面似乎都隨之震動了一下!緊接著,是更加密集、更加清晰的爆響!不再是模糊的喧囂,而是真真切切的、如同炒豆般的槍聲!噼啪!噼啪!間或夾雜著幾聲更加沉悶、如同重錘砸地的轟鳴——是炮聲!
“?。 泵髟聡樀皿@叫一聲,猛地捂住耳朵。
靜姝臉色煞白,剛剛被信物暖熱的心瞬間沉入冰窟,懷表冰冷的金屬外殼硌得掌心生疼。
陳啟明渾身劇震,猛地抬頭望向槍聲傳來的方向——那是城門的方向!他臉上血色盡褪,眼中剛剛?cè)紵睦硐胫鸨惑@駭和凝重取代?!霸懔?!他們動手了!城門…怕是破了!”他的聲音因緊張而繃緊,帶著金屬般的冷硬。
“啟明!”靜姝失聲抓住他的手臂,指尖冰涼。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而雜亂的馬蹄聲,如同密集的鼓點(diǎn),由遠(yuǎn)及近,瘋狂地敲打著顧府后巷的青石板路!那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近,帶著一種蠻橫的、毀滅一切的恐怖氣勢,伴隨著粗野的、意義不明的呼喝和狂笑,像冰冷的鐵蹄,狠狠踏碎了這方小小花園里最后的溫情與希冀!
“快走!”陳啟明當(dāng)機(jī)立斷,反手將靜姝和明月用力推向通往內(nèi)宅的回廊方向,自己卻猛地轉(zhuǎn)身,目光如炬地盯向那扇薄薄的角門,身體繃緊如同即將離弦的箭!“躲起來!無論聽到什么,都別出來!” 他急促地低吼,聲音里是前所未有的決絕。
馬蹄聲已近在咫尺!如同雷霆般碾過巷口!伴隨著一聲刺耳的馬嘶和重物撞擊的悶響,似乎有什么東西被狠狠撞飛!月光下,陳啟明那身半舊的學(xué)生裝下擺,在轉(zhuǎn)身帶起的風(fēng)中揚(yáng)起一角,清晰地映出幾點(diǎn)剛剛濺上的、還帶著濕氣的、渾濁的泥漿污點(diǎn),猙獰地烙印在干凈的灰呢布料上。
而角門之外,沉重的、粗暴的砸門聲,伴隨著刀刃刮擦門板的刺耳銳響和一個粗嘎兇戾的咆哮,如同地獄傳來的喪鐘,轟然炸響:
“開門!他,娘,的!再不開門,老子燒了這鳥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