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蟬鳴聲裹著熾熱的風(fēng)，在老式居民樓間橫沖直撞。
陽光透過斑駁的梧桐葉，在水泥地上投下細(xì)碎的光斑，像撒了一地的碎金子。
三樓醫(yī)院產(chǎn)房外的長椅上，江爸爸和月爸爸并排坐著，兩人額頭上都沁著細(xì)密的汗珠。
江爸爸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長椅扶手上脫落的漆皮，月爸爸則不停地看表，秒針每走一格，他的膝蓋就輕輕顫抖一下，仿佛在給時間打著節(jié)拍。
"老月，別太擔(dān)心。"江爸爸第三次說出這句話，聲音卻比前兩次更干澀，像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咱們兩家的孩子一定會平安的。"
他說著，目光卻死死盯著產(chǎn)房上方那盞忽明忽暗的指示燈，那閃爍的頻率與他紊亂的心跳出奇地一致。
月爸爸的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著，汗水已經(jīng)浸透了襯衫后背，在淺藍(lán)色布料上暈開深色的水痕。
"我就是...就是..."他的聲音突然哽住了，想起妻子孕晚期時蒼白的臉色，想起她半夜因為抽筋而驚醒時咬唇忍痛的樣子。
"想想的身體本來就不好，當(dāng)初我要是再堅持一下..."他的尾音消失在走廊盡頭傳來的又一陣蟬鳴里。
話音未落，產(chǎn)房內(nèi)突然傳來兩聲幾乎同時響起的啼哭。
那哭聲如此嘹亮，仿佛要穿透盛夏凝滯的空氣，將整個世界的喧囂都壓了下去。
兩個男人像觸電般同時彈起來，江爸爸的膝蓋"咚"地撞到了鐵質(zhì)長椅，卻渾然不覺疼痛。
他們不約而同地向前傾著身子，像是要把自己釘在產(chǎn)房的門上。
護(hù)士抱著兩個襁褓走出來時，臉上帶著晨露般清新的笑意："恭喜啊，都是健康的寶寶！江家是個男孩，月家是個女孩，母女、母子都平安！"她的聲音清脆悅耳，像是給這個燥熱的午后注入了一泓清泉。
月爸爸顫抖著雙手接過女兒時，突然想起昨夜窗臺上那盆茉莉突然綻放了三朵白花。
小家伙皺巴巴的小臉像朵未舒展的花苞，卻哭得中氣十足，小拳頭在空中揮舞，仿佛要抓住什么看不見的東西。
她的哭聲像是有魔力，讓月爸爸的眼眶瞬間濕潤了。
"像個小太陽似的，嗓門這么大。"護(hù)士笑著用指尖輕觸嬰兒的臉頰，那哭聲立刻變成了咿咿呀呀的嘟囔，像是被施了魔法一般。
江爸爸則小心翼翼地接過兒子。嬰兒出乎意料地安靜，黑葡萄似的眼睛滴溜溜轉(zhuǎn)著，突然對父親露出一個無齒的笑容，那笑容純凈得像是初春的第一縷陽光。
"我們家閃閃以后可要做個男子漢，"江爸爸用鼻尖輕蹭嬰兒奶香的額頭，聲音里是掩飾不住的驕傲，"保護(hù)好妹妹。"
陽光穿過走廊盡頭的玻璃窗，在兩個襁褓之間流淌，像是給這兩個新生命鍍上了一層金邊。
月爸爸望著懷里漸漸安靜下來的小人兒，突然發(fā)現(xiàn)她的睫毛在陽光下呈現(xiàn)出透明的金色，像是蝴蝶的翅膀般輕輕顫動。
他想起妻子孕晚期總愛坐在陽臺的藤椅里，撫著隆起的腹部哼唱："吹啊吹啊，我的驕傲放縱..."那時的陽光也是這般溫柔，將她的側(cè)臉勾勒出一道柔和的輪廓。
"就叫月太陽吧。"月爸爸的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落下，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希望我的寶貝像太陽一樣，永遠(yuǎn)向著光明生長。"
他說這話時，產(chǎn)房的門正好打開，臉色蒼白的月媽媽被推出來，聞言露出虛弱的微笑，那笑容里盛滿了疲憊與幸福。
江爸爸眼睛一亮，眼角擠出幾道笑紋："咱們兩家真是有緣，孩子同一天出生。"
他頓了頓，突然促狹地眨眨眼，像是回到了少年時代："要不咱倆結(jié)個娃娃親吧？"
月爸爸看著妻子含笑的眼睛，重重點頭："好！"
從此，301A和301B的門幾乎就沒關(guān)嚴(yán)過。兩個嬰兒床并排放在陽臺上，陽光透過藍(lán)白格子的尿布，那是月爸爸在商場精挑細(xì)選的。
在木地板上投下晃動的光斑，像揉碎的星辰。
江閃三個月大時就會翻身，總是骨碌碌滾到月太陽旁邊，把小手塞進(jìn)她攥緊的拳頭里。
月太陽則喜歡在睡夢中咂巴著小嘴，無意識地往江閃那邊靠，像是在尋找一個溫暖的港灣。
等他們會爬了，整個客廳就成了冒險樂園。
江閃總是一馬當(dāng)先，小屁股一扭一扭地往前沖，月太陽在后面急得直哼哼，小臉憋得通紅，勢必要超過他。
有次她竟然無師自通地喊出"哥哥"兩個字，聲音清脆得像是銀鈴，驚得正在泡奶粉的月媽媽打翻了奶瓶。
他們最喜歡玩"捉迷藏"，其實不過是江閃把頭埋進(jìn)沙發(fā)靠墊，月太陽就以為全世界都消失了，急得哇哇大哭，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
直到江閃突然冒出來，她掛著淚珠又笑成一朵花，那笑容堪比容嬤嬤變臉。
五歲那年的槐花季，整個小區(qū)都浸在甜膩的香氣里。
月太陽穿著鵝黃色的小裙子，裙擺下邊還沾著前天的油漬，鞋子根處沾滿了泥土。在落滿花瓣的樹根處，認(rèn)真地把每一片完整的花瓣撿起來，放在江閃的掌心，像是在進(jìn)行某種神圣的儀式。
"哥哥低頭，"她踮起腳尖，小臉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紅，小心翼翼地把花瓣別在江閃的耳后，"這樣就是花仙子啦！"
江閃皺著鼻子想躲，卻看見陽光穿過槐樹枝椏，在月太陽的頭發(fā)上撒下金粉，讓她整個人都籠罩在一層朦朧的光暈里。
他突然就不動了，任由小女孩用沾著花蜜的指尖在他頭發(fā)上作亂。
等月太陽給自己也插了滿頭花瓣，兩個孩子就手拉著手，在鋪滿花瓣的空地上轉(zhuǎn)圈，旋轉(zhuǎn)間，江閃看見月太陽的笑臉比頭頂?shù)奶栠€要明亮，那光芒直直地照進(jìn)他心里最柔軟的角落。
"長大了我要娶花仙子哥哥！"月太陽突然大聲宣布，聲音帶著孩童特有的天真與篤定。
江閃的耳尖瞬間紅得能滴出血來，他低頭盯著自己沾滿泥土的涼鞋，聲音細(xì)若蚊蚋。
"好，我等你。"這三個字輕得幾乎聽不見，卻重得足以在他心里激起千層浪。
"哥哥你臉好紅呀！"月太陽好奇地戳著他的臉頰，指尖帶著陽光的溫度。
"是...是太陽曬的！"江閃轉(zhuǎn)身就跑，心跳快得像要蹦出胸膛，像是有一百只蝴蝶在胸腔里撲騰一般。
他跑出幾步又折返回來，小心翼翼牽住月太陽的手，那小手軟得像棉花糖："回家吃雪糕去。"
他的聲音還有些發(fā)顫，卻掩飾不住其中的寵溺。
上小學(xué)第一天，月太陽的書包塞滿了課本和貼紙，沉得讓她走路都歪歪扭扭，像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子。
江閃一聲不吭地接過來背在自己肩上，另一只手緊緊攥著月太陽的手心，生怕她被人群沖散。
放學(xué)時突然下起太陽雨，江閃把外套撐在兩人頭頂，月太陽卻掙脫出來，在雨里張開雙臂旋轉(zhuǎn)，裙擺飛揚得像朵盛開的向日葵："哥哥你看！雨是金色的！"
果然，穿過陽光的雨絲像無數(shù)金線織成的紗衣，籠罩著小女孩，將這一刻定格成永恒的畫面。
直到月太陽打了第一個噴嚏，江閃才強(qiáng)硬地把她拽到屋檐下，用袖子擦她濕漉漉的劉海，動作粗魯中帶著難以掩飾的溫柔。
月太陽突然安靜下來，伸手摸了摸江閃擰緊的眉頭，指尖還帶著雨水的涼意："哥哥別生氣，我以后不會這樣了。"
江閃氣笑了，望著她映著彩虹的眼睛，突然就泄了氣，只能把她的手指包進(jìn)自己掌心暖著，那溫度從指尖一直傳到心底最深處。
三年級那年的冬天特別冷，呵出的白氣在空中久久不散。
放學(xué)路上，月太陽發(fā)現(xiàn)一只凍僵的小狗，堅持要帶回家，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的樣子讓江閃無法拒絕。
他嘴上說著"肯定活不成"，卻偷偷把自己的圍巾鋪在紙箱里當(dāng)狗窩，還趁著夜色去敲寵物店的門買狗糧。
那晚兩個人都沒睡好，天沒亮就爬起來看小狗。
當(dāng)小狗虛弱地睜開黑豆似的眼睛時，月太陽抱著江閃又哭又笑，溫?zé)岬难蹨I全蹭在了他的睡衣上，那溫度燙得江閃心頭一顫。
月太陽給它取名叫“壯壯”，希望它一直強(qiáng)壯，不會生病。
六年級的春季運動會，陽光灼熱得能把人烤化。月太陽參加400米接力時摔破了膝蓋，鮮血在白色的運動襪上洇開刺目的紅。
江閃從看臺沖下來，校醫(yī)還沒到，他就已經(jīng)用礦泉水沖洗好傷口，動作輕柔得像在對待易碎的琉璃。
月太陽疼得直抽氣，卻還惦記著比賽："我們班要輸了..."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像把鈍刀子割在江閃心上。
他突然脫下自己的號碼布別在她身上："我替你跑。"
那天下午，從來不愛運動的江閃像支離弦的箭，在最后一棒反超對手時，全場都聽見月太陽帶著哭腔的吶喊："哥哥加油！"那聲音穿透喧囂，直抵江閃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回家的公交車上，月太陽靠著江閃的肩膀昏昏欲睡。
夕陽透過車窗，在她睫毛下投下扇形的陰影，隨著呼吸輕輕顫動。
江閃輕輕扶著她打著紗布的腿，突然發(fā)現(xiàn)她的睫毛已經(jīng)長得能碰到下眼瞼了，這個認(rèn)知讓他心頭莫名一顫，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他急忙轉(zhuǎn)開視線，卻看見玻璃窗上映出的兩個人影，那么自然地依偎在一起，就像他們從出生就該是這樣，天生就該在一起。
老槐樹的花開花落間，兩個孩子抽枝拔節(jié)般長大。
只是不知從何時起，江閃再聽到"娃娃親"的玩笑時會紅著耳朵快步走開，心跳快得像要躍出胸膛。
而月太陽也不再像小時候那樣，理直氣壯地說要嫁給她的"花仙子哥哥"，只是在日記本里偷偷畫滿他的側(cè)臉。
每當(dāng)月太陽值日時，課桌上總會神秘出現(xiàn)她最愛喝的草莓牛奶，瓶身上凝結(jié)的水珠像是清晨的露珠，新鮮，美好。
江閃參加數(shù)學(xué)競賽那天，書包夾層里永遠(yuǎn)會多出一張畫著太陽笑臉的加油卡片，邊緣還粘著一片干槐花和一顆糖果。
他們不再把約定掛在嘴邊，而是把承諾種在了心里，像兩顆并肩生長的樹苗，在地下的黑暗里，根系早已緊緊纏繞，再也無法分開。
盛夏的陽光依舊熾烈，梧桐葉的陰影依舊斑駁。
那些藏在時光褶皺里的溫柔瞬間，那些沒說出口的悸動與期待，都在這個蟬鳴聒噪的夏天，悄然生長成最美好的模樣。
他們的故事，正如同這個永不結(jié)束的夏天，還在繼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