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風卷著最后一絲暑氣撞在玻璃窗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林微夏把額前的碎發(fā)別到耳后,筆尖在數(shù)學(xué)練習(xí)冊第三十七頁的函數(shù)圖像上頓了頓,鉛筆芯在紙頁上洇出個淺灰的小點。
窗外的蟬鳴像是被誰按下了循環(huán)播放鍵,聒噪得讓人心煩。高二(三)班的教室里,吊扇有氣無力地轉(zhuǎn)著,把粉筆灰吹得在光束里跳舞。講臺上,數(shù)學(xué)老師唾沫橫飛地講著三角函數(shù),林微夏的視線卻越過他啤酒肚的輪廓,落在窗外那棵老香樟樹上——樹影婆娑,葉隙間漏下的陽光晃得人眼睛發(fā)疼,像極了她此刻混沌的心情。
“……所以這個輔助線一定要做對,不然整個題就跑偏了?!崩蠋熡眉t色粉筆在黑板上重重劃了道斜線,粉筆末簌簌往下掉,“好了,我們先講到這里,班長去我辦公室把昨天的周測試卷抱過來?!?/p>
前排傳來椅子摩擦地面的聲響,林微夏下意識低下頭,假裝專心研究那道已經(jīng)看了五分鐘的函數(shù)題。其實她什么也沒看懂,腦子里反復(fù)回放著早上出門前媽媽的話:“高二了,心思要放在學(xué)習(xí)上,別總對著畫板瞎涂亂畫?!?/p>
畫夾正安靜地躺在課桌抽屜里,封面是她自己用丙烯顏料涂的淡藍色,邊緣已經(jīng)被磨得起了毛。里面夾著暑假里畫的十幾張速寫:小區(qū)里趴在墻頭打盹的貓,傍晚菜市場紅彤彤的西紅柿堆,還有一張沒畫完的、逆光里的電線桿——她總喜歡畫這些沒什么意義的東西,好像只有握著畫筆時,那顆總是懸著的心才能落回實處。
“吱呀——”教室后門被推開,帶著一股熱浪涌了進來。
林微夏的筆尖又頓住了。
通常這個時間不會有人進出,除非是……她悄悄抬眼,從手臂搭成的縫隙里往后看。
班主任王老師走在前面,手里拿著個牛皮紙檔案袋,步伐輕快得不像平時那個總愛板著臉訓(xùn)人的中年男人。他身后跟著個男生,背著黑色雙肩包,白襯衫的袖子卷到小臂,露出一截干凈的手腕。
蟬鳴聲好像突然停了半秒。
整個教室的空氣都凝固了。原本趴在桌上補覺的男生猛地抬起頭,前排幾個偷偷傳紙條的女生也停下了動作,所有目光像聚光燈一樣打在那個剛進門的男生身上。
林微夏的心跳漏了一拍。
是那種很干凈的男生,不是刻意打理過的精致,而是像被水洗過的白襯衫,帶著陽光曬過的味道。他的頭發(fā)是利落的短發(fā),額前幾縷碎發(fā)隨著走路的動作輕輕晃動,眼睛很亮,像盛著夏天最烈的陽光,卻又不會讓人覺得刺眼。
“同學(xué)們安靜一下?!蓖趵蠋熍牧伺氖?,臉上帶著少見的笑意,“給大家介紹一下,這是我們班新來的轉(zhuǎn)學(xué)生,陳倦。從今天起,他就是高二(三)班的一員了,大家要互相幫助,共同進步。”
男生往前站了一步,微微鞠躬?!按蠹液?,我叫陳倦,疲倦的倦。”他的聲音很清潤,像冰鎮(zhèn)汽水倒進玻璃杯時的脆響,尾音帶著點不自覺的上揚,“以后請多指教?!?/p>
教室里瞬間炸開了鍋。
“陳倦?這名字挺特別的?!?/p>
“他是不是之前在市一中的那個?我好像在哪次競賽名單上見過!”
“天哪,他笑起來有虎牙!”
后排幾個女生壓低聲音嘰嘰喳喳,語氣里的興奮幾乎要溢出來。林微夏趕緊低下頭,心臟卻像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咚咚咚地敲著胸腔,震得她耳膜發(fā)疼。
她很少對陌生人心動,準確來說,她很少關(guān)注別人。作為一個從小學(xué)畫畫的女生,她的世界總是被線條和色彩填滿,現(xiàn)實里的人和事更像是模糊的背景板??蓜偛抨惥胩ь^時,目光掃過教室的瞬間,她好像看到他的睫毛在眼瞼下方投下一小片陰影——就像她畫過無數(shù)次的、清晨透過樹葉的光斑。
“陳倦同學(xué)之前在市一中成績很優(yōu)秀,”王老師清了清嗓子,打斷了教室里的騷動,“體育也很好,尤其擅長籃球,以后我們班的籃球賽可有主力了?!彼噶酥附淌液笈趴看暗奈恢?,“你就先坐那里吧,林微夏旁邊正好是空位?!?/p>
林微夏的身體猛地一僵。
她的座位在教室最后一排,靠窗,旁邊的位置因為原主人轉(zhuǎn)學(xué)去了國外,空了快一個暑假。平時這里是她的“安全區(qū)”,可以偷偷在草稿紙背面畫畫,也可以在上課走神時盯著窗外發(fā)呆,從不會有人注意到這個角落。
可現(xiàn)在,這個“光一樣的少年”,要坐在她旁邊了。
椅子被拉開的聲音很近,就在她右手邊。林微夏能感覺到一股淡淡的洗衣粉味飄過來,不是那種刺鼻的香精味,而是像剛曬過的被子,混著陽光和青草的氣息。她死死盯著練習(xí)冊上的函數(shù)圖像,手指攥緊了鉛筆,指節(jié)泛白。
“麻煩讓一下?!标惥氲穆曇艟驮诙?,帶著點歉意。
他要把書包放進桌肚,需要她稍微往里挪一點椅子。林微夏慌亂地往左邊移了移,膝蓋不小心撞到了桌腿,發(fā)出“咚”的一聲輕響。她的臉瞬間漲紅了,恨不得把頭埋進練習(xí)冊里。
“沒事吧?”陳倦問。
“沒、沒事。”她的聲音細若蚊吟,連自己都快聽不清。
他沒再說話,只聽見拉鏈拉開又合上的聲音,然后是書本被輕輕放在桌上的動靜。林微夏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瞥了一眼——他的手指很長,骨節(jié)分明,正拿著一支黑色水筆在筆記本上寫著什么,字跡是干凈的行楷,和他的人一樣,透著股清爽利落。
王老師已經(jīng)回了辦公室,數(shù)學(xué)老師清了清嗓子:“好了,繼續(xù)上課。我們來看下一道題……”
林微夏一個字也聽不進去了。
她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右手邊。陳倦坐得很直,后背挺得像標槍,白襯衫的領(lǐng)口系得很整齊,露出一小片鎖骨。陽光透過窗戶落在他的肩膀上,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金邊,連他落在筆記本上的影子都顯得格外清晰。
她想起剛才王老師說他擅長籃球。是不是每次打完球,他的額發(fā)都會被汗水浸濕?是不是會有女生遞上水和毛巾?這些念頭像藤蔓一樣突然冒出來,纏得她有點喘不過氣。
“喂,林微夏。”
同桌李雪用胳膊肘輕輕碰了碰她的胳膊。李雪是個留著短發(fā)的女生,性格大大咧咧,是班里少數(shù)能和林微夏說上幾句話的人。
林微夏轉(zhuǎn)過頭,看見李雪沖她擠了擠眼睛,嘴型無聲地說:“新同桌很帥啊?!?/p>
林微夏的臉更紅了,趕緊轉(zhuǎn)回去,假裝認真聽講。可眼角的余光還是忍不住往旁邊瞟,正好對上陳倦轉(zhuǎn)過來的視線。
他的眼睛真的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
四目相對的瞬間,林微夏像被燙到一樣迅速低下頭,心臟狂跳得快要沖出喉嚨。她能感覺到自己的耳朵在發(fā)燙,連帶著后頸都泛起一陣熱意。
他是不是覺得我很奇怪?是不是在看我剛才發(fā)呆?他會不會發(fā)現(xiàn)我一直在偷偷看他?
無數(shù)個念頭在腦子里盤旋,讓她指尖發(fā)顫。
“你剛才在看這道題嗎?”陳倦的聲音又響起來,帶著點疑惑,“我剛才好像也有點沒看懂,輔助線為什么要這么做?”
林微夏愣了愣,才反應(yīng)過來他是在問自己。她僵硬地轉(zhuǎn)過頭,看見他正指著練習(xí)冊上的那道函數(shù)題,眉頭微微蹙著,表情認真得像在解一道復(fù)雜的方程式。
原來他不是在看她發(fā)呆,只是在討論題目。
她松了口氣,卻又莫名有點失落。
“老、老師說……這是利用三角函數(shù)的定義……”她結(jié)結(jié)巴巴地解釋,手指在紙上比劃著,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把、把斜邊轉(zhuǎn)化成直角邊……”
其實她自己也沒完全弄懂,只是憑著剛才模糊的記憶拼湊著答案。陳倦聽得很認真,時不時點點頭,眼睛一直看著她的手。
被那樣專注的目光注視著,林微夏覺得自己的手指都快要不聽使喚了。她的指尖在紙上劃錯了好幾次,鉛筆的痕跡歪歪扭扭,像條慌亂的小蛇。
“原來是這樣,”陳倦恍然大悟,笑了笑,露出兩顆小小的虎牙,“謝謝你啊,林微夏?!?/p>
他居然記住了她的名字。
林微夏的心跳又開始失控,她趕緊低下頭,“不、不客氣”三個字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下課鈴聲終于響了,數(shù)學(xué)老師抱著教案走后,教室里立刻恢復(fù)了喧鬧。幾個男生涌到后排,圍著陳倦問東問西。
“陳倦,你之前在市一中是不是拿過物理競賽一等獎?”
“你籃球打哪個位置啊?我們班下周要和(一)班打友誼賽,缺個主力后衛(wèi)!”
“你住哪個小區(qū)???以后可以一起上學(xué)!”
陳倦一一回答著,語氣溫和,沒有絲毫不耐煩。他笑起來的時候眼睛會彎成月牙,陽光落在他臉上,連細小的絨毛都看得清清楚楚。
林微夏把練習(xí)冊合上,從抽屜里拿出畫夾。她想畫點什么來轉(zhuǎn)移注意力,可筆尖落在紙上,腦海里浮現(xiàn)的卻是剛才陳倦笑起來的樣子。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拿起鉛筆,在速寫本的角落輕輕勾勒起來。
先畫他的眉骨,很清晰的線條,然后是眼睛,要畫得亮一點,再是鼻梁,挺直的,最后是嘴角,微微上揚,帶著點笑意……
“你在畫畫嗎?”
突然響起的聲音嚇了林微夏一跳,她手一抖,鉛筆在紙上劃出一道長長的斜線,正好毀了剛畫到一半的嘴角。
陳倦不知什么時候結(jié)束了和男生們的聊天,正低頭看著她的速寫本。
林微夏像被抓住了秘密的小偷,臉“唰”地一下變得慘白。她慌忙合上畫夾,動作快得差點把本子碰到地上。
“沒、沒有……”她語無倫次地辯解,手指緊緊攥著畫夾的邊緣,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我、我只是在記筆記……”
陳倦的目光落在她泛紅的耳垂上,沒再追問,只是笑了笑:“你的速寫本很好看,藍色的封面,是自己畫的嗎?”
林微夏愣了愣,才意識到他說的是畫夾封面那片淡藍色。那是她暑假里用丙烯顏料一點點涂上去的,還特意加了點珠光粉,在陽光下會泛著細碎的光澤。
“嗯……”她小聲回答,不敢抬頭看他的眼睛。
“畫得很 nice?!彼昧藗€英文單詞,語氣里帶著真誠的贊賞,“我妹妹也喜歡畫畫,但她總是三分鐘熱度,畫兩天就把畫筆扔一邊了。”
林微夏沒想到他會主動聊起這些,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接話。她偷偷抬眼,看見他正看著窗外,側(cè)臉的線條在陽光下顯得格外柔和,下頜線清晰又干凈。
原來他有個妹妹。她默默地想,不知道是不是也像他一樣,有雙明亮的眼睛。
“對了,”陳倦轉(zhuǎn)過頭,從書包里拿出一本數(shù)學(xué)筆記,“剛才那道題我還是有點沒吃透,你的筆記能借我看一下嗎?我看完馬上還你。”
林微夏的心跳又開始加速。
她的數(shù)學(xué)筆記其實有點亂,除了公式和例題, margins 里偶爾會畫些小圖案:上課打瞌睡的貓咪,或者是窗外飛過的小鳥。她有點怕被他看到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可看著他真誠的眼神,拒絕的話怎么也說不出口。
“好……”她從課桌里拿出數(shù)學(xué)筆記本,遞過去的時候,手指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指尖。
很燙的溫度,像觸電一樣。
林微夏猛地縮回手,臉頰又開始發(fā)燙。陳倦接過筆記本,說了聲“謝謝”,便低頭認真看了起來。
他看書的樣子很專注,眉頭微蹙,偶爾會用指尖在紙上輕輕點一下,像是在計算什么。陽光透過窗戶落在他的發(fā)梢上,鍍上一層淺金色,有幾縷不聽話的碎發(fā)垂下來,擋住了他的眼睛。
林微夏坐在旁邊,假裝整理書桌,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跟著他的動作移動。她看見他的睫毛很長,眨動的時候像小扇子,看見他握筆的姿勢很好看,食指關(guān)節(jié)處有個淺淺的繭子,大概是常年握筆和打球留下的。
原來喜歡一個人,是會注意到這么多沒用的細節(jié)的。她心里悄悄冒出這個念頭,又趕緊把它壓下去。
太奇怪了,才認識不到一個小時,怎么會有這種想法。
她深吸一口氣,從書包里拿出語文課本,試圖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些拗口的文言文上。可眼睛看著字,腦子里想的全是剛才碰到他指尖時那瞬間的溫度,還有他白襯衫上那股淡淡的洗衣粉味。
前排傳來女生們的笑聲,林微夏下意識抬頭,看見幾個女生正偷偷往這邊看,還對著她擠眉弄眼。她趕緊低下頭,心臟又開始砰砰亂跳。
她們是不是在看她?是不是覺得她和陳倦靠得太近了?
她突然有點后悔,剛才不該借筆記給他的。這樣一來,所有人都會注意到這個角落里的她,注意到她和這個新來的、閃閃發(fā)光的轉(zhuǎn)學(xué)生坐在一起。
“林微夏,”陳倦的聲音打斷了她的胡思亂想,“這道題的輔助線,你這里標的角度是不是寫錯了?應(yīng)該是六十度,不是三十度吧?”
他指著筆記上的一處,語氣里帶著點不確定。
林微夏湊過去看,鼻尖差點碰到他的胳膊。那股淡淡的洗衣粉味又飄了過來,混著一點陽光的味道,讓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啊……好像是……”她仔細看了看,發(fā)現(xiàn)自己果然標錯了角度,臉瞬間紅了,“我、我上課的時候記錯了……”
“沒關(guān)系,”陳倦笑了笑,拿出筆在旁邊改正過來,“我剛才也算半天沒算對,還以為是自己哪里弄錯了?!彼压P記本遞還給她,“謝謝你的筆記,寫得很清楚?!?/p>
“不、不客氣……”林微夏接過筆記本,手指不小心又碰到了他的指尖。
這次她沒立刻縮回手,而是感覺到他的指尖確實比她的熱一點,帶著點干燥的溫度。
陳倦也像是察覺到了什么,手指頓了一下,然后迅速收了回去。他的耳朵好像也有點紅,轉(zhuǎn)過頭去看窗外,假裝在看那棵老香樟樹。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微妙的尷尬,又帶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甜。
林微夏低下頭,翻開筆記本,正好看到他剛才改正的那個角度。他的字跡干凈利落,和她娟秀的小字形成鮮明的對比,卻意外地和諧。
她突然不想把這個錯誤改過來了。
就像一個秘密,一個只有他們兩個人知道的秘密。
上課鈴聲響了,是語文課。老師在講臺上念著《蘭亭集序》,聲音抑揚頓挫,像催眠曲一樣。林微夏卻精神得很,手指在筆記本上輕輕摩挲著那個被陳倦改過的角度,心里像揣了顆糖,甜絲絲的。
她偷偷抬眼,看見陳倦正認真地記著筆記,陽光落在他的手背上,把他的影子投在筆記本上,像一幅安靜的素描。
蟬鳴又開始了,聒噪得像要把整個夏天都煮沸??闪治⑾挠X得,好像沒那么難聽了。
也許,這個高二,會和以前有點不一樣。
她拿出鉛筆,在筆記本的最后一頁,輕輕寫下兩個字:
陳倦。
筆尖劃過紙頁的聲音很輕,像誰在耳邊悄悄說了個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