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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選章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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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銅鏡面冰涼,指尖劃過,只留下幾道模糊不清的印痕。

我望著鏡中那張尚帶著幾分稚氣的臉,再過七日,這張臉的主人就該梳起婦人髻,

成為周家新婦了。紅燭高燃的暖光映在臉上,暈開一片薄紅,

連眼尾都染上了幾分待嫁的羞意。窗外,夏蟬在濃密的枝葉間扯著嗓子嘶鳴,一聲遞著一聲,

將黃昏的空氣攪得粘稠燥熱。妝臺上攤著幾件新打的首飾,赤金點翠,光華流轉(zhuǎn),

是周家今日送來的聘禮之一。其中一支累絲金鳳簪,鳳首高昂,

口中銜著的一顆水滴狀紅寶石,在燭光下幽幽地轉(zhuǎn)著血色的光。

我的目光掠過那些金燦燦的俗物,最后落在鏡臺角落。那里靜靜躺著一只半舊的錦囊,

針腳細密,繡著一尾活靈活現(xiàn)的小魚——是周文淵三年前初遇時贈我的信物。

那時他立在書院回廊的瀟瀟春雨里,眉目溫潤,遞過這錦囊,說:“小魚兒,此物雖陋,

愿伴卿側(cè)?!敝讣夥鬟^那有些褪色的絲線,心底那片連日來積攢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浮絮,

似乎被這舊物熨帖下去些許。也許……是我想多了?畢竟?jié)M城皆知,周家公子溫良如玉,

待我姜小魚更是情深意重。倦意悄無聲息地爬上眼皮,沉甸甸地往下墜。

銅鏡里映出的紅燭光影開始搖曳、模糊、拉長,最終融成一片混沌的光海。視野驟然一暗,

復又亮起時,周遭已徹底變了模樣。銅鏡還在,卻仿佛蒙了層永遠也擦不凈的污濁灰翳,

光禿禿地杵在同樣灰暗的屋子里。沒有紅燭,只有一盞豆大的油燈在角落里茍延殘喘,

燈芯焦黑蜷曲,散發(fā)出刺鼻的劣質(zhì)燈油氣味。窗紙破了幾個大洞,嗚咽的冷風灌進來,

吹得那微弱的燈火瘋狂跳動,在斑駁脫落的墻壁上投下大片大片扭曲抖動的黑影。鏡子里,

映出一張臉。我的呼吸猛地窒住,一股冰冷的寒氣順著脊梁骨瞬間竄遍四肢百骸。

那是怎樣的一張臉??!枯槁得如同深秋被霜打過的殘荷,皮膚蠟黃松弛,

緊緊包裹著高聳的顴骨,深陷的眼窩里嵌著兩顆渾濁的眼珠,眼白布滿了蛛網(wǎng)般的血絲,

死氣沉沉,卻又燃燒著一種瀕臨瘋狂的絕望火焰。干裂的嘴唇毫無血色,

像兩道被撕開的舊傷疤。散亂枯槁的灰白頭發(fā),如同被野火燎過的枯草,胡亂地披在肩上。

“嗬……嗬……”鏡中人喉嚨里發(fā)出破風箱般的嗬嗬聲,

每一次艱難的抽氣都伴隨著全身劇烈的顫抖。

她死死地盯著鏡子外——盯著此刻同樣在鏡中映出的、驚駭欲絕的年輕的我。

那雙渾濁的眼睛里,巨大的恐懼和刻骨的恨意如同沸騰的巖漿,幾乎要沖破鏡面噴涌出來。

“是…我……”她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每一個字都像是用鈍刀在生銹的鐵皮上刮過,

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摩擦感,“十年后……姜小魚!”我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

震得耳膜嗡嗡作響。冰冷的汗水瞬間浸透了貼身的里衣,黏膩地貼在背上。我想移開目光,

想尖叫,想砸碎這面妖異的鏡子,可身體卻像被無形的寒冰凍住,連一根手指都無法動彈,

只能眼睜睜看著鏡中那個如同從地獄爬出來的自己??蓍碌膵D人猛地往前一撲,

嶙峋的手指狠狠摳在冰涼的鏡面上,指甲刮擦著銅鏡,發(fā)出“咯吱…咯吱…”的刺耳銳響,

直扎進人的腦髓深處?!翱焯?!”她凄厲地嘶吼出來,那聲音撕裂了空氣,

也撕碎了我最后的僥幸,“不能嫁!周文淵……他是豺狼!是惡鬼!”她死死盯著我,

渾濁的瞳孔因為極致的恐懼和憤怒而收縮成針尖大小,里面清晰地倒映著我此刻慘白的臉。

“他……他在藥里下毒!慢性……一點點熬干你的命!”她艱難地喘息著,

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胸腔深處拉風箱似的雜音,

“為了……為了他那個……藏在南巷別院里的……心上人!

你的命……你的嫁妝……都是他用來……換那賤人活命的……藥引!”“嗬——!

” 她最后發(fā)出一聲瀕死野獸般的尖利長嘶,布滿血絲的眼球死死凸出,

仿佛要將這驚天的秘密連同她所有的怨毒一起,烙印進我的靈魂深處?!疤?!快逃——!

”“砰!”一聲脆響,如同琉璃乍破。鏡面上,以那枯槁婦人猙獰扭曲的面孔為中心,

一道漆黑的裂痕猛地炸開,蛛網(wǎng)般瞬間蔓延至整個鏡面。那凄厲的嘶吼聲戛然而止,

連同鏡中那張地獄惡鬼般的臉,一同被無數(shù)道冰冷的黑色裂紋割裂、吞噬。

幻象如潮水般驟然退去。眼前依舊是熟悉的閨房。紅燭的暖光溫柔地跳躍著,

驅(qū)散了方才的陰寒。妝臺上,那支赤金點翠的鳳簪安靜地躺著,

紅寶石在燭火下折射出溫潤的光澤。窗外蟬鳴依舊,一聲聲,單調(diào)而固執(zhí)。

我猛地抽回按在鏡面上的手,踉蹌著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涼的雕花木床柱上,

鈍痛沿著脊椎蔓延開,卻奇異地帶來一絲活著的真實感。冷汗涔涔而下,順著鬢角滑落,

滴在微顫的手背上,冰涼刺骨。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沖撞,幾乎要破膛而出。鏡面上,

那蛛網(wǎng)般的黑色裂紋清晰依舊,像一張獰笑的鬼臉,無聲地嘲弄著我的驚駭。指尖觸上去,

冰冷而真實。那不是夢?!昂V、篤、篤?!比曒p緩而規(guī)律的叩門聲,

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打破了屋內(nèi)死一般的寂靜。我像驚弓之鳥般猛地一顫,幾乎跳起來,

目光死死釘在那扇緊閉的房門上。門外,傳來一個溫潤如玉的嗓音,帶著恰到好處的關切,

輕易就能熨帖人心:“小魚?歇下了么?聽岳父大人說你午后有些心神不寧,

我特意燉了安神湯送來。用上好的酸棗仁、遠志,小火慢煨了兩個時辰,最是定驚安神。

”周文淵。這個名字像一根冰冷的針,猝不及防地刺入我的腦海,

瞬間勾連起鏡中那張枯槁絕望的臉和她那裂帛般的嘶吼:“他是豺狼!是惡鬼!

他在藥里下毒!”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四肢百骸都凍得僵硬。我下意識地攥緊了拳,

指甲深深陷進掌心,尖銳的刺痛感勉強拉回一絲搖搖欲墜的理智。不能慌。

絕不能讓門外那披著人皮的惡鬼看出分毫端倪!我深吸一口氣,胸腔里卻像塞滿了冰渣,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割裂般的痛楚。抬手狠狠抹去額角的冷汗,

又用力揉搓了幾下僵硬冰冷的臉頰,試圖揉出一點血色。然后,我強迫自己彎起嘴角,

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帶著一絲被驚醒的慵懶和恰到好處的歡喜。“文淵哥哥?”我揚聲應道,

聲音出口時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連忙清了清嗓子,“門沒閂,進來吧。

”“吱呀”一聲輕響,房門被推開。周文淵端著一個青瓷蓋碗,含笑走了進來。

燭光落在他身上,月白色的錦袍纖塵不染,襯得他眉目愈發(fā)溫潤清朗。他步履從容,

帶著世家公子獨有的矜貴氣度,看向我的眼神溫柔得能溺死人?!俺承涯懔??”他走到近前,

將青瓷碗輕輕放在妝臺上,目光掃過我略顯蒼白的臉,眉心恰到好處地蹙起,滿是憐惜,

“臉色怎地這般差?定是這幾日忙婚事累著了???,趁熱喝了這湯,好好安歇。

”他的聲音低沉悅耳,每一個字都像是精心打磨過的暖玉,帶著撫慰人心的力量。若是從前,

這份體貼足以讓我甜到心坎里??纱丝?,這溫言軟語聽在耳中,

卻如同毒蛇的信子在嘶嘶作響,每一個音節(jié)都淬著致命的冰寒。

我的目光落在那只青瓷蓋碗上。碗蓋合攏著,絲絲縷縷溫熱的白色水汽從縫隙里裊裊逸出,

帶著一股奇異的、混合著藥材清苦的甜香。這甜香鉆進鼻腔,

卻瞬間勾起了鏡中那枯槁婦人瀕死般的喘息,

還有那句血淋淋的控訴——“慢性……一點點熬干你的命!”胃里一陣劇烈的翻攪,

強烈的惡心感直沖喉嚨。我死死掐住自己的大腿,指甲隔著薄薄的綢褲幾乎要嵌進肉里,

用那尖銳的疼痛死死壓住幾乎脫口而出的干嘔。“文淵哥哥費心了。”我抬起頭,

迎上他關切的目光,努力彎起一個更大的、帶著依賴和歡喜的笑容,

眼底卻竭力藏起所有驚濤駭浪,“還是你最疼我。這湯聞著就好香?!蔽疑斐鍪郑?/p>

指尖因極力克制而微微顫抖,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溫熱的瓷碗。碗壁的溫度透過皮膚傳來,

卻只讓我感到一陣陣刺骨的寒意。周文淵眼中的笑意更深了,如同春水漾開漣漪,

溫柔地注視著我,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篤定和耐心,等待著獵物乖乖飲下毒餌?!靶⌒臓C。

”他溫聲提醒,嗓音醇厚。我捧著碗,卻沒有立即送到唇邊。

目光狀似不經(jīng)意地掃過他端著碗的左手。寬大的袖口滑落半寸,露出了一小截手腕。燭光下,

那腕骨處皮膚光潔,并無任何異常痕跡。

鏡中那枯槁婦人嘶吼的另一個關鍵點——“他左手腕內(nèi)側(cè)……有一道新燙的疤!

燉藥時被火燎的!”——如同鬼魅的低語,再次在腦中回響。

我強迫自己將視線從他那完美無瑕的手腕上移開,垂下眼簾,

長長的睫毛遮掩住眼底洶涌的暗流。心念電轉(zhuǎn)間,一個念頭已然成型。“對了,文淵哥哥,

”我抬起頭,笑容里摻進一絲恰到好處的嬌憨和苦惱,

“方才我逗弄后園那只新來的細犬‘追風’,它不知怎地,突然狂躁起來,撞翻了水盆,

還沖我齜牙低吼,可嚇人了!這會兒爹爹不在府里,我……我有些怕它夜里鬧騰。

這安神湯如此靈驗,不如……先分些給它壓壓驚?也免得它吵擾了府里安寧。

” 我刻意將聲音放軟,帶著一絲央求的意味,眼神無辜地望著他。

周文淵臉上的笑容微微一滯,那溫潤如玉的面具似乎裂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

眼底極快地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錯愕和陰鷙,快得讓人以為是燭火的搖曳造成的錯覺。

但他旋即恢復了那副無懈可擊的溫柔模樣,甚至帶著幾分寵溺的無奈,輕輕搖頭:“你呀,

總是這般心善。只是這湯藥是專門為你調(diào)理的,里頭幾味藥材金貴,藥性也溫和,

給那畜生用了,豈不暴殄天物?況且,人畜有別,藥性也未必相宜。”“就一點點嘛,

”我微微撅起嘴,抱著碗,帶著小女兒的執(zhí)拗,“追風是爹爹花了大價錢從北邊尋來的,

金貴著呢!若是真驚出個好歹,爹爹回來定要心疼的。文淵哥哥,

你最好了……” 我拖長了尾音,眼巴巴地望著他。周文淵靜靜地注視著我,

那雙總是盛滿溫柔春水的眸子深處,此刻卻像是結(jié)了冰的深潭,幽暗難測,

無聲地審視著我臉上每一絲細微的表情??諝夥路鹉塘?,帶著無形的壓力。

燭火噼啪一聲輕響,爆開一朵小小的燈花。幾息之后,那寒冰般的審視悄然褪去,

暖意重新覆上他的眼眸。他唇邊勾起一個近乎完美的弧度,帶著縱容的笑意,

抬手輕輕揉了揉我的發(fā)頂:“罷了罷了,拗不過你這丫頭。想試便試吧,只是莫要浪費太多。

”他收回了手,姿態(tài)依舊優(yōu)雅從容,仿佛剛才那瞬間的凝滯從未發(fā)生?!爸x謝文淵哥哥!

”我綻開一個燦爛的笑容,仿佛得了天大的恩賜,抱著那碗溫熱的毒藥,

腳步輕快地轉(zhuǎn)身走向后窗。推開窗戶,后院濃重的夜色裹挾著草木的濕氣撲面而來,

遠處墻角狗舍的輪廓在昏暗的燈籠光下模糊不清?!白凤L!追風!乖,有好東西給你!

”我揚聲喚著,聲音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很快,一陣鎖鏈拖地的嘩啦聲響起,

伴隨著粗重的喘息。那只名為“追風”的成年細犬從狗舍的陰影里踱了出來。

它體型高大精悍,皮毛油亮,在昏黃的燈光下呈現(xiàn)出一種深栗色,此刻正警惕地盯著我,

喉嚨里發(fā)出低沉的嗚嚕聲。我站在窗內(nèi),將青瓷碗小心地傾斜。

濃稠深褐的藥汁散發(fā)著那股奇異的甜苦氣息,

淅淅瀝瀝地倒進窗下那只專供它飲水的粗陶盆里。藥汁與盆底殘留的清水混合,打著旋兒,

氤氳的熱氣在微涼的夜風中迅速飄散。追風聳動著濕潤的鼻頭,

顯然被那混合著藥材和某種誘惑性甜香的氣味吸引。它猶豫地往前湊了湊,

伸出舌頭試探性地舔了一下陶盆邊緣沾到的藥汁。那低沉的嗚嚕聲漸漸弱了下去。

我屏住呼吸,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著,指甲深深掐進窗欞的木紋里,

留下幾道月牙形的白痕。目光死死鎖在那條狗身上。追風舔了幾下,似乎覺得滋味尚可,

終于低下頭,大口大口地舔舐起盆中的藥湯來。安靜的夜色里,

只聽到它舌頭卷動藥液的“啪嗒”聲,以及粗重的吞咽聲。不過片刻功夫,

那一小碗藥汁便被它舔食了大半。我緊緊盯著它。最初并無異樣。追風滿足地舔了舔嘴巴,

甚至還抬起頭,沖我短促地“汪”了一聲,尾巴輕輕搖擺了兩下,似乎在表達謝意。然后,

它便轉(zhuǎn)身,拖著鎖鏈,慢悠悠地踱回狗舍的陰影里,趴伏下來。時間在死寂中緩慢流淌,

每一息都如同在滾油里煎熬。夜風穿過庭院,吹得樹葉沙沙作響,遠處傳來幾聲模糊的更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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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25-07-30 06:32:45